寒假第一周的夜,气温骤降,风冷得像刀,穿过街道的缝隙呼呼作响。图书馆外的柏油路面浮着白霜,这是周一晚上六点整,天已全黑,路灯下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程煜坐在图书馆三楼讨论室最里侧,桌上摆着两份讲义、两支笔、两张草稿纸,他的手机刚好在5:59分自动亮起,又暗了下去。
门在六点零五分的那一刻被推开。
风跟着缝隙钻了进来。
宋雨霏喘着气,鼻尖被冻得通红,呼出的雾气在空气里缭绕着,肩上还挂着一点未融的细雪。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站在门边,双手紧握着书包带,像个刚做错事的小学生。
程煜抬起头,瞥见她微微发抖的手指,没有责备,只轻声说:「没关系,慢慢来。」
他从包里cH0U出一个未开封的暖暖包,朝她伸过去。
宋雨霏愣了一下,才小心地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指尖碰到他掌心那瞬,像是触到什麽更热的东西,让她几乎下意识想缩回去。
「刚从打工地点赶过来?」他问。
她点点头,「晚班到五点半,下班就直接跑来了……公车转一段,再走一段路。」
「辛苦了。」他语气平静,「但不必急成这样,下次晚个十分钟也没关系,这里不打卡。」
程煜先替她讲解了一篇论说文的结构,手指在纸上画出层层递进的逻辑线。他讲得很清楚,像早已熟稔於心,语句锐利却不咄咄b人。
讲到一半,宋雨霏忽然抬起头,视线像是犹豫了一圈才终於定下来,「老师……你白天有课对吧?还特地留下来准备这些?」
他的笔停了停,视线从稿纸上抬起,「嗯,有三节课。写完学生的期末评语才过来。」
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期待什麽赞赏,也没有强调辛劳。
「那你今天……中午有吃东西吗?」
他一怔,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宋雨霏低下头,像是在掩饰什麽似的,声音低得几乎要融进暖气运转的嗡嗡声里:「你不是说过,要做自己能做的、其他你来帮……那我能做的,也许只有……让你别太累。」
她盯着桌面一角,是她方才写错字擦拭过的痕迹。语气很轻,像怕被拒绝,又像怕被听见,连最後那句话都是低声补上的。
程煜没有马上回答。
只是静静看着她,眼神从她的睫毛扫过,落到她放在桌面上的手——那双刚刚还冻得发紫的手,如今总算稍微恢复了点血sE。
「我不累。」他终於开口,声音低得像夜里的雪,「也不会觉得这些是负担。」
「我留下来,不是因为责任,是因为想帮你。你不需要为了补偿什麽而对我好。」
「……但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眼神依旧落在桌上,不与他对视。
她想说的,其实更多。
她习惯了从没人记得她的午餐时间,习惯了被忘记、被忽略,所以才学会主动记住别人的东西;习惯了在所有人先想自己之前,她得先把别人的情绪安放好。她的世界太早学会天冷了就要自己添衣服,没人提醒就得自己记得吃饭,错过一班车就要赶下一班,不能麻烦谁,也不能期待谁。
她只是——突然发现,眼前这个人会为她准备笔记、念过她写的每一行字、说过她写得不错的地方还会补充一点赞美,会为她留下来两小时、不问缘由地递来一个暖暖包……而她什麽都没做。
程煜看着她,目光依然温和却坚定。
「如果你非得做点什麽,」他说,「那就别那麽快否定自己值得被好好对待。」
这句话让她瞬间抬起头,眼神怔怔地撞进他的目光里。
那一刻,讨论室里突然静得只剩暖气运转的声音和彼此的呼x1声。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过八点。
宋雨霏站起身来收拾桌面,她将那篇终於被修改得通顺有序的稿子,还有程煜替她画的几张逻辑图,一页页摺好、小心收进透明文件夹中。
「我送你回去吧。」程煜看了一眼窗外的夜sE。
她微微怔住。
窗外的温度已经明显更低了,玻璃窗起了一层薄雾,门外有人缩起脖子匆匆走过,围巾捂住半张脸。寒意像渗进骨缝一样,让她本能地将手缩进口袋。
但宋雨霏还是下意识摇头:「不用麻烦你啦,老师……我自己回去就好。」
两人一前一後走出讨论室,图书馆外的夜b两小时前更冷了,风像拂过冰面那样刺骨。路灯下白霜清晰可见,车道边的公车站已无人等候。
「这一带晚上不好叫车,最近公车也减班。」他语气温和,但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地坚持,「而且……反正我也顺路。」
她一瞬间怔住。
程煜说这句话时,语调太自然了,没有强求、没有讨好,宛如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实——他并不会因为这段路感到麻烦,更不觉得她需要为此感到愧疚。
可她心里还是犹豫。
她不是不愿意接受好意,而是害怕那份好意太沉重。她怕别人给了她什麽,便得用两倍来还清,怕自己若一时答应,便会亏欠、拖累。
她站在图书馆门口,迟疑地望着停在马路边的那台熟悉的深灰sE车辆——几个月前,在那个糟糕透顶的一天结束後,也是这台车,把她载回家。
那时她没说什麽,车窗映着秋日h昏,她窘迫、抱着书包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连一声「谢谢」都说得不完整。
今晚不一样。
今晚他讲了很久的作文架构,也替她指出文句的力道从哪里可以再修一点;今晚他听她低声问那句「你今天中午有吃东西吗」,没有笑她,没有避开,只是认真地回答;今晚她发现自己说出「让你别太累」这种话之後,竟然没有马上想要後悔。
她是真的,想让他别太累。
而这一刻,他也没有让她觉得——她是一个负担。
她轻轻x1了口气,冷空气瞬间灌进肺里,让她清醒了些。
「……你真的顺路吗?」她小声地问。
程煜嘴角浮出一抹笑意:「你家在竹林街後段吧?我走河堤快速道回家,会经过那里。」
「……你还记得我家的位置喔?」
「我去过一次。」他语气淡淡的,像是在提醒,又像在说「当然记得」这句话太过明显,不需要多说。
宋雨霏沉默了几秒。
最後,她终於轻轻点了点头。
「……那好吧。」
宋雨霏上车时,本来下意识地想拉开後座的门。
那是她惯常的选择——跟人保持距离,坐在後座更安全,也更有余地。但手才碰到车门,她又顿了顿。
总觉得……那样太生疏了些,像是在刻意划界线,也像是在暗示什麽不信任似的。
而且,他是程煜,是陪她一整晚、忙了整天却仍愿意载她回家的程煜。
她默默往前一步,走向副驾驶座,拉开门,低头坐进车里。
车子开动後,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她望向车窗外,街灯从玻璃掠过,橙h光影一明一灭地闪过她的脸颊。车内的暖气升温得很快,刚才在寒风里冻得发疼的手指总算暖了起来。
气氛有些拘谨,程煜从後照镜瞥了她一眼,转手打开车上的广播。
节目声在安静的车厢里响起,是某个晚间DJ的声音,低低的、像在呢喃,背景是一首不太知名的老歌,旋律简单、节奏缓慢,「……接下来这首歌,是听众小光点播给回家的自己,希望今晚能有个好梦。」
话音刚落,程煜瞥了一眼副驾——
她睡着了。
一开始只是低着头,像在小憩,双手紧紧地捧着膝上的包包,指节蜷得像还没卸下防备。但随着车身轻微的颠簸,她的身T不自觉地向一旁倾斜,额前几缕细碎的发丝顺着脸颊滑落,在浅浅的呼x1里微微颤动。
程煜将广播音量调小,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出声。
窗外的世界悄然沉静下来。街道两旁是灰白交错的公寓墙面,洗得发白的铁窗与老旧yAn台一层层堆叠成冷sE的剪影,路灯昏h,光影断断续续,在车窗上映出一格格模糊的线条。
他记得这条巷子。
转进来前,他就已经放慢了速度。
这里太暗了,一个人走路会不安心。
他想起想起自己第一次查她地址时,内心那GU难以言喻的烦闷——这样的街区,不该是她每天回家的地方。她应该有一个更亮一些的夜晚,和更温暖的归途。
他悄然停下车。
车灯尚未熄灭,光束在前方无声划出一道斜斜的影子,映在公寓斑驳的墙面上。
程煜转过头,看向副驾。
她还在睡,睡得很安稳,和平时坐在教室里、低着头拼命隐藏自己的那个她,好像有些不一样。
那一刻,时间像被某种无形的手指轻轻按了暂停键,只剩下暖气运转时细微的嗡嗡声,和她平稳缓慢的呼x1声,环绕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正当他微微侧身,思索是否该开口唤醒她时——
宋雨霏的睫毛颤了颤。
她醒了。
「……到了吗?」她声音低低的,有些哑,也有些茫然。
「嗯。」他应得很轻,像怕惊动什麽。
她r0u了r0u眼角,眼神还有些迷蒙地望向窗外,街道安静,昏h的路灯只照得出模糊的公寓外墙和斑驳Y影。再回头,她才意识到自己竟在他的车上……睡了那麽久。
「我……是不是睡太久了?」她垂下眼,「对不起……」
「没有。」他说,语调柔和得几乎不像他平常在讲课时的模样。「刚到。」
她咬了咬唇,像还没从那份微窘与失措里退开,又像有些话卡在喉间,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
车内的暖气仍在运作,吹出一层层温吞的热气,这是个应该说再见的时候,却又有点不甘就这样让时间停住。
「谢谢你载我回来。」她说,声音小得像说给自己听。
「你今天很累吧?」程煜突然开口,眼神落在她脸上还未散去的倦意里,「打工完又赶过来。」
她摇摇头,低声道:「……还好。」
他嗯了一声,没再追问。但他其实知道,她从来都不说自己有多累。
「明天还要上班吗?」
「要,和今天一样的时间。」
「那你明晚可以来图书馆?」他问得像是在确认计画,但话语间藏着的,是不动声sE的关心。
「可以。你明天有空吗?」
他没立刻回答,只是淡淡地说:「有,等你。」
她怔了一下,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包包。在这冷冽的寒夜,却感觉耳尖有点热。
「宋雨霏。」
「之後……不要再那麽赶着跑过来。」他说,「可以晚一点没关系。」
那句话,不像只是提醒,更像是——希望。
希望她不必总是拚命赶着T贴别人,也希望她在他面前,可以慢一点,任X一点。
宋雨霏看着他,一瞬间,有什麽在心底翻涌起来,想出口,又咽了回去。她只是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晚安。」
推开车门的瞬间,冷风窜进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下车後,刚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站在车门旁。
「老师。」她突然喊了他一声。
程煜还没发动引擎,转头看她:「嗯?」
「……谢谢你载我,我很开心。」
说完,她转身跑进昏暗的公寓入口。
车内的灯自动熄灭。
程煜坐在原地,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才伸手把车内广播关掉,四周一片静谧,只剩自己的呼x1与夜sE相伴。
手缓缓放回方向盘,掌心还带着刚才那句「我很开心」遗留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