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只是淅淅沥沥,方淮却骤然惊醒。
剧烈的嗡鸣声,令耳膜开始刺痛,他喘着气,坐起身开了盏灯,又看向窗外。
远处的夜空带着一丝赤红,台风的前兆,也许明天就会下暴雨。他想。
秦深带伞了吗?
他想发条短信,拿起手机,才发现已经凌晨三点了。
这个时候,秦深要么在睡觉,要么在加班。
无论是哪种,都不会回复他。
他放下手机,看向床头的方向。
昏黄的光线像一簇暗火,让空旷整洁的卧室看起来暖了些,但也只是看起来。
浑身都是冷汗,后背一片濡湿,方淮颤抖着,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里有个深蓝天鹅绒的盒子,旁边躺着一只白色药瓶,随着他的动作,在抽屉里滚了滚。
手指掠过盒子,直奔药瓶。他往手上倒了两颗药。
超标的剂量,医生警告过他的,说这是饮鸩止渴,又苦口婆心地,劝他好好陪在丈夫身边、争取丈夫的信息素安抚。
但他已经习惯了。
“砰”地一声轻响,他关上抽屉,把药捧在掌心,起身去客厅装水。
脚下的触感是温润的柚木地板,秦深虽然不常来,但在这套房子上仍是花费了不少金钱。他踩在柚木地板上,只听见闷闷的脚步,在走廊内形成回声。
一路走到客厅,方淮熟练地摸到落地灯的线,轻轻一拉,暖光投下,他的影子出现在地板上。
他朝饮水机望去——
餐边柜上一对马克杯,一黑一白,白色的被他日日使用,杯沿光滑,而黑色的已经落了灰。
他顺手把黑色杯子拿去水龙头底下,冲洗干净,又用自己的杯子,接了一杯温水。
药片快被捂化了,在掌心留了点黏黏的痕迹,他把药片扔进嘴里,拿水冲了下去。
小小的药片刮过喉咙,舌根泛起苦涩。哪怕每天都在吃药,方淮还是不习惯那股苦味,马上又喝了一口水。
喉咙里残留了些刺痛,他咳了一声。
按照以往,大概三十分钟后,或许更久,药就会起效。他也没急着回床上,捧着那杯温水,坐在沙发上,将膝盖贴在胸前。
窗外的雨好像又变大了些,雨丝贴在落地玻璃窗上,模糊了一成不变的城市夜景。
空气里还残余一丝草药的气息,但也许只是夜风,闯入这间只有一人的房子。
客厅里没开暖气,手脚冰凉,但汗反而流得更多。方淮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热,眼球眨得干涩,后颈弹跳几下,好像下一秒就要剧烈地痉挛起来。
已经吃了两颗药了,他告诉自己,不要担心。可是身体已经记住了发病的前奏,无法控制地在脑内预演着。
他放下水杯,伸长了手,去够沙发边缘的盖毯,将鼻子凑在上面,试图汲取一点点秦深的味道。
蓬松的绒毛扫在脸上,方淮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呼吸突然一顿。
没有草药味。
但似乎……有种清凉的味道,难道是洗涤剂?
有点……太好闻了,真的有这种味道的洗涤剂吗?
他睁开眼,有些迟疑地看着深蓝色的盖毯。
可是他最近,没有洗过毯子啊。
他把盖毯摊开,仔细地嗅着,清凉感慢慢积聚在鼻腔里,甚至能尝到一丝薄荷的清冽。
后颈处的燥热奇异地平息了下来,像被一只手轻柔地抚过,腺体温顺地重新伏在皮肤下。方淮没忍住又吸了一口,连指尖都暖了起来。
今天的药效……起得这么快吗?
他有些晕乎乎地倒在盖毯上,将脸埋在被子里,蹭了蹭,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看来还是要一次吃两颗。
明天看一下洗涤剂的牌子吧……确实挺好闻的。
他将盖毯捞到身上,就着窗外的雨声,陷入安眠。
洗涤剂的味道,隐秘地包裹着他,整个晚上。
雨丝划在玻璃窗上,越来越密,侵占整面窗户,敲打出沉闷的声响。天色愈发明亮,在水滴上折射出一小片淡灰色。
风雷翻涌。
今年的第十三号台风,在年底终于登陆。
秦深关闭手机上弹出的气候提示短信,将目光放回显示屏上。
才不过早晨七点,办公室外只有雨声,不见人影。
加班加到凌晨四点,简单地在隔间冲了个澡,只睡了两个小时,他在闹钟声里准时醒来,继续审查手上的收购企划。
精准的键盘敲击声,落在嘈杂的暴雨之间,像在打着节拍。
这单跨国收购案,是他职业生涯的关键节点。他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止是国内第一,而是在全球市场中占据一席之地。
为此,他已经准备了三年,现在是即将收割的时刻。
他必须,一击即中。
拇指在太阳穴上揉了揉,秦深关上财务报表,点开邮箱,习惯性地检查有没有遗漏的工作。
也许是暴雨的影响,网速稍有些慢,他刷新了几遍,点得有些快,无意中点开了其中一封邮件。
邮件的发送方是“联港信息素调控中心”,大意是监测到方淮近期信息素水平极度紊乱,建议他持续对方淮释放安抚信息素,并尽早带他复查。
来来去去的,都是一样的内容。
秦深点开发送方的头像,看了一眼。刚才的邮件是在三分钟前发来的,下方还有好几封未读邮件,以平均一周一封的频率,出现在他的邮箱里。
他顺手将所有邮件标记为已读,回到Inbox,筛查有没有工作相关的内容。
列表内第二封邮件来自他的助理,周虔,附件标题为“Geno收购案条款_v4”。
他皱了皱眉,滚动回邮件最上方。
凌晨三点才发来的,不是昨天漏看。
关于收购条款,律师一共起草了三版,全部被他打回重做。这一版他大概看过,但由于精力有限,于是先让周虔去过一遍,有问题再和他沟通。
他记得自己前天下班前才把任务交给周虔,今天就有了进展,有些意外。
打开条款文件夹,找出主协议,秦深仔细地看了看。
从文件的开头到结尾,几乎都有周虔留下的注释,大部分的潜在风险点都被他找了出来。
只有一条,被他遗漏了。
光标停在交叉担保条款部分,手指在鼠标上轻敲两下——
是个不错的苗子,有能力,够上进,只可惜年纪还是有些小,在细节上缺了点火候。
但总之值得培养。
周虔进来已经半年。最初是一个股东提起,说家里有个小孩,刚从国外回来,希望能来公司历练一下。
秦深当时没说太多,直接打了个电话,叫人事安排入职手续。原本也没想着放在手下,但周虔后来各方面表现都还不错,他也不介意让他更靠近核心一些。
他补充了几条注释,准备等律师上班后,争取今天之内把条款落实好。
窗外的风声似乎安静了些,楼下传来喇叭的声响,估计是停车场门口又塞住了。办公室外开始出现脚步声。
秦深看了一眼时间——八点整。
“笃”“笃”两声,门被敲响了,他没抬头:“请进。”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杯底碰触桌面的闷响,一杯热美式被放上台面,避开散落的文件,隔了些距离。
“秦总早。”一道温润清爽的男声。
“早。”
秦深把今天的工作流整理完,才抬起头,看向安静站在一边的人。
“来得挺早。”规定的工作时间是九点,他提前了一个小时到。
周虔手里还拿着文件,半长的头发低低地扎在脑后,垂在胸前的白衬衫上,闻言笑了笑。
“早点回来,看看还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不错。”秦深用眼神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周虔顺势坐下。
“注释我看了。”他拿起热美式,椅背轻轻一响,“挺细的。还有不确定的地方吗?”
周虔坐在椅子上,稍稍向前靠了点,但肩背仍是松弛的。
他想了几秒,“您说的是交叉担保那部分吗?”
咖啡的焦香弥散在办公桌前,带着蒸腾的热气,熟悉的味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闻起来有些发酸。
还是巴拿马的豆子,他轻尝一口——是水温高了。
“其他呢?”他放下杯子。
“暂时还没发现,等您指教。”周虔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眼尾狭长干净,透出几分年轻。
“约一下律师。”秦深没接话,“争取下午把条款过完。”
气压越来越低,空气潮湿,几乎凝成实质。
“好的。”周虔应下,“您还有别的安排吗?”
视线快速地在工作流上过了一圈,“暂时没有。”秦深说。
周虔站起身,将近一米九的个子,穿着利落,看着很有干劲。
“那我先去和法务部沟通。”
半杯热美式喝完,头脑精神了些,秦深推了推咖啡杯。
“收走吧。”
脚步一顿,周虔弯下腰,双手端起剩下半杯的咖啡,语气依然平稳:“好的。”
“还有。”键盘敲击的响声响起,“Andrew那边把日期定下来了吗?”
Andrew是Geno的CTO,美籍华人,半年前就说过想来交流,结果签证一直没批。秦深也没催,半年内亲自飞了好几趟美国,压着时间谈好收购的事。
“陈总那边还在协调各位股东,”温润的男声顿了顿,“据说是五天内。”
键盘声暂停半秒,重新响起。
“那就当是五天。落实一下。”
周虔应声,轻轻关上了门,他转身时带了点风,一阵薄荷的凉意吹了过来。
秦深皱起眉。
那股气息极淡,很快又散了,空气里只剩下咖啡的余韵。
他不再追究,把剩下的条款重新核对了一遍,又看了下工作流,可惜,暂时没有别的要事。
光标在桌面上转了几圈,他才点开工作日历,确认日期。
五天之后,23号,日历上有条浅灰色的备注,方淮的发情期。
一般到这个时候,方淮就会开始催他回家。
这单收购案已经磨了很久,Geno那边股东会结构复杂,秦深不愿再拖。
时间撞到一起了。
椅脚的轮子在地毯上无声滑动,他站起身,拿起电话,走到落地窗前。
雨暂时停了,远处是积聚的密云,灰压压的一片,落地玻璃隐隐撼动,几乎吹起他的头发。
秦深点开通讯录,指尖在方淮的名字上顿了顿,差点惯性点开。
什么时候置的顶?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上一次通话还停留在一周前。
这样也好。
他随手把置顶取消,抬眼望向飞速流动的云——
一声惊雷。
今年的第十三号台风,似乎比料想中来得更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