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不是他
告别爸妈後，我关上病房的门，沿着走廊走向尽头的洗手间。灯光冷白，映在镜面上刺得人眼酸。我深x1一口气，才抬头。
镜子里的人──是我，但又不是我。
脸上那块瘀青从右侧一路拖到颧骨，嘴角还裂着，看上去像被人在地上拖了几公尺才丢回来。只是，那张脸……白得反光，乾净得不合常理。皮肤细致得彷佛从没晒过日，也没在雨林里滚过泥。
而我记得自己的脸──黝黑、粗糙，刀刃割痕、火烧留下的深浅印记，清楚得像刻上去的一样。现在的这张脸上，一点痕迹都没有。
最不习惯的是头发。
我向来只留寸头，行动方便，不会被丛林的枝叶扯住，也不会滴着雨水贴在後颈。但镜子里的那个男人，留着柔顺的中分浏海，带点文气，像是每天早上会花时间把发丝整理到最理想的弧度。
五官是我的，那些线条没有变──眉骨的形状、鼻梁的角度、嘴角微g的习惯，都在。但换了肤sE、发型，只剩下一点隐约的相似。
像是在看一个更乾净、更文明的版本、被JiNg修过的自己。
我盯着镜子里的眼睛。那双眼仍是我的──被黑暗磨过的锐利，可嵌在这幅温和的外壳里时，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镜子不会骗人。唯一的解释只剩下──
这不是我的身T。这是我弟弟王悬的。
我们分开整整十年，走向完全不同的世界。如今我却站在这具身T里，像是被某个看不见的力道y生生推了过来。
我放下镜子，苦笑。自己都还没Ga0清楚是谁，又怎麽知道是谁打了我？更别说……为什麽我会回到这个世界、回到弟弟的人生里。
x口突然一紧。
菸瘾又上来了。十年来唯一能让我喘口气的，就是尼古丁。但病房里乾乾净净，没有半点烟味，连杂物都收得像样本拍摄现场。
弟弟一向有洁癖。只看这房间就知道。
忍者跟洁癖──本来就不是同一种生物。
「算了，去楼下买包菸。」
我换上外出的衣物，掏出皮夹。里头百，够了。走下楼梯时，昏h的灯光照着墙面，消毒水的味道混在空气里。我踩在每一个阶梯上，都觉得这世界离我越来越近，又越来越陌生。
走出医院大门，夜风从侧面扫来，带着冷意。车声、人声、机车油门声在耳边一层层堆起来，像要把我整个人吞进城市的喧嚷里。
捷运站的亮光就在前方，霓虹闪着，像另一个入口。
我在十年後的台北，用的却是弟弟的人生。
追着那些遗落的记忆，我沿着他童年住过、念过书的街区慢慢走。奇怪的是，那间据说陪他读了六年的小学居然完全不见了——校门、C场、教室全部消失，好像从地图上被抹掉。我盯着空地看了好一会儿，心底莫名一阵空洞。
走了十来分钟，前方亮着一盏绿sE招牌的7-Eleven。我推门进去，站到柜台前时，那位胖胖的男店员抬起头问：
「需要什麽？」
我瞥向菸柜最下面一排，学着住附近熟人的语气开口：「来包七星，要浓的。」
男店员「哦」了一声，转身去开柜，可又回头问：「欸？是哪一款？你要看一下编号吗？」
我眨眨眼，完全不知道差在哪，正准备说随便时——
身後突然传来一串清脆的笑声。
三位韩系打扮的高中nV生蹦蹦跳跳地挤到柜台前，完全没看到我，直接开口就说：「我要三个冰淇淋！新出的那种北海道牛N～」
三个都年轻漂亮，乾净亮眼，一站在一起就像什麽青春广告的画面。男店员的注意力立刻被x1走，完全忘记我还在等菸，我看了也不介意──漂亮nV生嘛，被店员优先服务很合理。
她们边聊天边等冰淇淋，咯咯笑声轻飘飘的，让整间店都亮了起来。冰淇淋递出去後，其中一个拿手机问：
「多少钱？」「一百零五。」「好，我用LinePay。」
另外两位已经忍不住开吃。站在最靠我这边的那一个，看起来是三人里长得最漂亮、气质最乾净的，正咬了第一口冰淇淋──
下一秒，她的视线突然停在我脸上。
她愣住了。
像是看到什麽久违的人，一双睫毛很长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我一眨不眨。
我下意识m0了m0脸，以为是自己脸上沾到什麽。
「走啦，阿涂，你在g嘛啦？」旁边两个nV生注意到她停住，也回头看她。
但那位叫「阿涂」的少nV完全不动，仍盯着我，眼神里有种震惊混着不可置信的情绪。
大概几秒後，她深x1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口：
「你……你是王谦，对吧？」
她的语气不像随便认人，更像是──确认某个她一直记得的人。
而我听到自己的名字的瞬间，也愣住了。
不是因为合理或不合理，而是那种「被叫回现实」的冲击感──就像原本混乱的身分突然被某人一把拉住。
「……你认识我？」我脱口而出。而那个称呼──阿涂──在我脑中某个尘封角落点了亮。
我眼前这个漂亮得乾净的少nV，竟是记忆里那个绑着马尾、摔倒就会哭的小丫头，涂云瑄。
十年能让世界变形，也能把孩子变成大姑娘。若不是她喊我，我根本认不出来。
我正想对她笑一下，x口却突然被一张脸拍了一下──那张明YAn、狠心、让我十年前发誓要埋葬掉的脸。
心绪跟着乱了。
这恍惚让云瑄以为我认不出她。她急急补了一句：「我是涂云瑄啊，你不记得我了吗？当年——」
我立刻打断：「不好意思，王谦是我哥哥。我是他弟弟──王悬。」
她脸上的亮光碎了一地，但还是努力挤出笑容：「原来是王悬哥啊……你也变很多呢。」
两位同伴凑上来，盯着我：「阿涂，这谁呀？」
我淡淡笑：「她小时候的邻居，很久没见了。」
两人立刻露出促狭的表情：「哦──青梅竹马的大哥哥啊～」
云瑄脸瞬间红得漂亮。但想到我只是「弟弟」，亮意又暗下去。同伴互看一眼，笑得更坏了。
「我们不打扰啦。阿涂，等下不要太久哦～」
两人一边偷笑一边走出去。
云瑄没理她们。等她们离开後，她看向我时，眼里多了些复杂的亮意。
我结完帐，到捷运站外角落点起一根菸。她也跟过来，站在我旁边，安静得不像刚才那个会笑得弯腰的nV孩。
我看着她的冰淇淋：「不吃会滴到衣服。」
她低头，才发现冰淇淋已融得一团糟。但她根本无心管，抬头问的第一句是：
「我听说……你哥离开学校後，只带几件衣服就跑到你们日本乡下的远房亲戚那？然後就……没消息了，是吗？」
我x1了一口菸，像回味某段很遥远的Y影。
「什麽亲戚……也就几面之缘。他跟你姐闹成那样，谁劝都没用，一口气飞过去。身上最多带几千块吧。」
云瑄的神情像被戳到脆弱处。酸涩、困惑、心疼全写在脸上。
「那……他到那麽远的地方，一个人……这麽多年，他在做什麽？什麽时候回来的？」
我把菸cH0U到最後，指尖一热。没答她，反问：
「你们八点半看电影？还有一段时间吧。」
她愣一下，但还是点头。
我大概猜得到她心里有什麽，也清楚她和她姐姐完全是不同的人。但那些过去……早该被时间埋掉了。
「去吧，别让她们等。今天遇到你……真的很高兴。以前的小妹妹都长大了。有机会再聊。但你别再问我哥的事了。」
云瑄怔住。像是懂了，又像是不甘心。
「因为……我姐姐吗？他一直恨她，所以不回来？」
我忍不住笑。那笑里有点苦，也有点像终於从某个枷锁里走出来。
「恨？也许当年吧。但时间久了，人会放下。现在回头看……真的没什麽。」
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稳：
「他在哪我不知道。但我确定──那段过去，他早就不执着了。你也不用替你姐觉得亏欠。那些事……过去了。」
她沉默了片刻，像是思索，也像是迟疑。最後，她抬起头，看向我。
「那……你可以送我到电影院吗？」
那一瞬间，我彷佛又看见十年前的h昏。小学门口，她和姐姐在前头跑，夕yAn在背後拉出一条长影。那画面柔得像隔着水，但此刻却重重撞在心口。
我没多想，轻轻点了头。
「好，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