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我的爱情排队中 > 第二章暧昧不是桥,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我第一份正职工作,是在一栋看起来很T面、实际上有点老旧的办公大楼里开始的。

    那栋楼的外墙贴着浅灰sE磁砖,远看像刚洗过脸,近看其实有很多细缝。公司在十一楼,每天早上电梯里挤满了各种味道,洗发JiNg、咖啡、早餐的蛋饼油烟,混在一起让人很清醒。我站在里面,手里捏着识别证,总觉得自己像是刚被贴上条码的新品,还没上架,只是暂时被放在仓库里等人处理。

    那时的我,刚从学生身分退场,还不太习惯被叫成「林先生」。有人在电话里这样称呼我时,我会不自觉看一下四周,确认是不是还有别的林先生。我写信时在结尾打上「敬祝顺心」,打完又觉得太正式,删掉改成「谢谢」,按下送出後又担心是不是太随便。我每天都在这种小地方耗损JiNg力,却又没力气去改变什麽。

    第二位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现的。

    严格来说,他不是突然出现。他从我第一天进公司就坐在那里,只是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把他从背景里分辨出来。开放式座位让所有人看起来都差不多,背影一排排的,像书架上摆得整齐的资料夹。直到有一天午休,大家约去附近吃饭,我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

    他叫乔子言。

    名字是别人喊出来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中午在茶水间,有人一边摇饮料一边喊「乔哥要不要一起吃」,他从座位上转过来,说「好啊,等我存个档」。他笑起来的时候眉毛会跟着往上挑一点,表情不算惊人,却有一种让人放松的感觉,像在下雨天终於等到一班不误点的公车。我当时只是默默跟在大家後面,没有特别把他和别人区分开来,只觉得他说话b其他人慢一点,却听起来b较稳。

    他坐在我斜前方,隔着一条走道。我刚来的时候,他b任何主管都先回头看过我。他不是来检查什麽,只是转过头,像在确认新来的人是不是会用电脑。他问我第一句话是「萤幕亮度会不会太刺眼」。那不是寒暄,我还愣了一下,才说还好。他点点头,说「不习惯可以调,会头痛」。讲完就转回去继续打字。那时我心里想,有人居然会在这种地方提醒人头会不会痛,这对我来说有点陌生。

    我们真正开始说话,是在某个加班的晚上。

    那天整个部门被一封莫名其妙的急件追着跑。主管站在走道中间发号施令,像临时被拉去演军人戏的人。大家打字的声音变得很快,键盘像被催眠一样不停敲击。我跟着一起忙,可心里一直有一种隐约的不确定。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打对了字,还是只是把别人的指令照抄一次。我不敢问太多,怕被看出刚来的手忙脚乱。於是我把所有疑问塞进草稿匣里,打算事後自己慢慢消化。

    等到真正可以喘气的时候,已经快九点半了。大部分人早就走光,只剩五六个还亮着萤幕。我站起来伸懒腰,背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像是抗议又像妥协。正打算去茶水间装水时,乔子言也刚好起身。我们在走道上对到眼,他拿着空纸杯,问我一句「你也还在」。

    那句话听起来很没内容,可在那个时间点,它b任何一句加油都有效。我说对啊。声音听起来有点累,连我自己都吓一跳。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又看我一下,说「你吃饭了吗」。我愣了两秒,才发现自己竟然从下班忙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我说还没有。他想了想,才说「那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楼下吃个东西,免得待会回家胃抗议」。

    我不知道为什麽他会用「胃抗议」这种说法。那让肚子听起来很有个X,也让吃饭这件事变得没那麽像义务。我答应得很快,好像早就预备好要被问。我们一前一後去茶水间装水,然後再回座位各自收拾桌面。那天的键盘声慢慢消失,只剩冷气运作的声音。我突然察觉,晚上的办公室b我想像中安静,也b我想像中不孤单。

    下楼的时候我们一起等电梯。他把识别证塞进口袋里,站得有点松软,我想那应该是疲倦在作祟。他问我是那一间学校毕业的,我报了一个在履历上看起来还算过得去的名字。他点点头,说「那里附近的咸sUJ很好吃」。我没去过那摊,只好跟着附和。话题在这里停了一秒,却没有掉下去。他接着又问「第一份工作还习惯吗」。我说「就是一直觉得自己好像来打工的」。他笑了一声,用纸杯碰了一下我的纸杯,说「大家一开始都是来打工的,後来就被留在这里」。

    那句话莫名其妙地安慰了我一点。

    十一楼楼下有一条小巷,里面藏了几家晚班吃饭的地方。有卖炒饭的,有卖卤r0U饭的,还有一家专门做宵夜粥品的小店。那天他带我去的是那间粥店。店里的电视开着,主持人讲话的节奏b我们走路还快。桌上有酱菜罐子,酱油和白胡椒粉排得工整。我们坐下,他很熟练地拿了两双筷子和两个小碗,像是一件做过很多次的事。我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出来吃饭。

    他点了皮蛋瘦r0U粥。我原本想点一样的,但又怕显得太没个X,最後点了鱼片粥。点完之後我才发现这个选择也没有什麽X格可言,只好默默接受自己的平凡。他问我要不要加油条。我犹豫了一下,说「应该不要好了,太晚吃淀粉好像不太健康」。他嗯了一声,看上去认真在替我的胃着想,实际上眼神已经飘向电视。那画面有一种介於熟悉与陌生之间的距离感,我把注意力摆在桌面,指尖在木头纹路上轻轻滑动。

    粥端上来後,蒸气把桌上的酱油罐子弄得有点模糊。乔子言先帮自己舀了一碗,又看了我一眼。我正提起汤匙,却对上他的视线。他问「你会不会太饿」。我说「还好,应该还没饿到生气」。他笑起来,说「有些人饿过头会变得脾气不好,你看起来b较像饿了会变安静」。我想了几秒,觉得他好像说中了什麽,便只好点点头当作承认。

    那晚的对话内容并不特别,都是一些安全的话题,像最近在做的专案、哪个主管讲话b较难懂、哪份文件改了又改。他讲起主管时会把声音压低,讲到好笑处再慢慢把尾音抬高。我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在找一种填满晚饭时间的声音,听着听着却发现心里有一块一直以为很坚y的地方,慢慢变软了。

    那种感觉有点像在电视声音关小後,突然注意到窗外的风。风本来就有,只是以前被其他东西盖过。我以前下班後吃饭,常常是跟自己一起坐在房间里解决。面对面的永远是手机萤幕和一次X的筷子。现在对面多了一个人,他低头舀粥的姿势不算好看,却b萤幕耐看。我开始有一点怀疑,原来不是我习惯孤单,而是我没有真正T验过「有人在旁边」的样子。

    我们吃完粥已经接近十点。他结帐付钱的时候,我立刻表明下一次换我。他耸耸肩,说「那就看我们会不会有下一次」。语气很轻,没有任何暗示,可在我听起来却像是一个被悄悄放进口袋的可能X。我没有说一定会有,只是在心里重复了一次「下一次」这三个字,让它在舌头上安静地滚了一圈。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起走到捷运站。他问我住哪一边,我报了一个站名。他说「那顺路」。顺不顺路我其实不太清楚,但他说得很自然,我也就不再追问。我们同方向搭车,站在车厢里,扶着同一根拉环。车厢晃了一下,他用肩膀顶了一下扶手,像是默默帮我也顶住了。我没有谢谢他,只是把手握得更稳一点。那时我突然想到,以前在学校,如果有人问我要不要一起走路,我可能会提前拒绝。现在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去预测之後会不会尴尬。我只是站在那里,跟他一起晃。

    後来我们的日常变得有一点固定。

    并不是每天都一起吃饭,也不会每天都说话。大部分时间,我们只是同一个部门里两个普通成员,在各自的萤幕前处理各自的工作。但某些加班的晚上,他会突然站起来走到我桌边,问「你到哪里了」。我就用很诚实的语气说「大概一半」。他听完会蹲在我椅背旁边,看着我的画面,指出几个可以省时间的方法。然後在时间差不多时,用一种好像只是随口的语气问「等等要不要吃东西」。

    有时候我们去粥店,有时候改去附近的面摊。偶尔只是走到便利商店,简单买两个饭团坐在大楼後面的阶梯上吃。他喜欢买鲔鱼的,我喜欢买梅子口味的。他尝过一口我的,皱了一下眉,说「这个味道很像在安慰自己」。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但这句话从此让梅子饭团多了一点人格。我每次再买时,都会在心里对它说一声抱歉。

    我们不谈未来,也不谈感情。最多只是抱怨房租和物价。有一次他说,觉得谈恋Ai好像需要很多成本。时间、耐心、勇气,全都要投资。我听着,假装专心戳饭团的封膜。他说「我现在好像没有多出来的力气去处理那个」。我说「那就不要勉强」。他笑了一下,用一种像是开玩笑又像是真心的口气说「所以现在这样也不错,有人可以一起吃饭就好了」。

    那句话在我心里停了很久。

    一起吃饭就好了。

    以前我吃饭,从来没有把「一起」当成必要条件。我可以边看影片边吃,也可以一边滑手机一边吃。那时我不觉得自己特别孤单,只是觉得世界的声音和我的距离恰到好处。现在突然有人和我在同一张桌子前吃同一锅粥,筷子偶尔会在锅里碰到一起。那种轻微的摩擦声,b我想像中还要明显。我开始发现,原来不是我不需要别人,而是我没经历过「有人一起」的版本。

    某一天,我照例在下班前整理桌面,准备加班。天花板的灯光有点白,照得人有种轻微的晕眩。我正打算打开耳机听点什麽,把自己塞进一个可控制的噪音里时,乔子言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拿着手机走到我座位侧边。他说「如果你今天会加班,我可以等你一起走」。语气平常,像是说「等一下开会」。我愣了一下,问「你不是已经做完了吗」。他说「做完可以装没做完」。

    那句话让我笑出声。我很久没有在工作场合笑得那麽明显。笑完之後,我才慢慢意识到,他刚才说的是「等你」。这两个字实际上非常简单,可落在我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重量。我一直以为只有我在等别人。等主管的指示,等文件的修改,等感情里另一个人的动作。我从来没有预设过,有人会在日常里说「我可以等你」。

    那晚我加班到八点。他在七点半就已经收拾好桌面,却没有离开。他跑去茶水间倒了几杯水,绕回来时手上还多了一包零食。他把零食放在我桌角,说「这个可以让你暂时忘记时间」。我说「你不怕自己也被拖累」。他耸耸肩,说「反正我回去也只是打电动,差不多」。那回答不算感人,甚至有点随便。可我看着他坐回位置,打开手机滑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在白板前画东西,突然觉得,原来有人愿意用这种方式陪你浪费一点时间,也是一种很罕见的事。

    有一两次,我忍不住想,如果我说的是「不要等」,他会不会y要留下来。但我最後没有做这个实验。我好不容易第一次被人等,实在不想太快去确认这是不是只是礼貌。我选择相信,至少在那几个晚上,他是真的在等我。这种相信本身,就已经让我觉得自己不像以前那麽透明。

    那段时间,我开始习惯抬头看他是否还在座位上。不是每次都有,有时候他一样准时下班,有时候他甚至b我早走。我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当我发现他还在那里时,心里会浮起一种说不上来的安稳感。像是出了门才发现自己其实有带钥匙。原本打算要焦虑的情绪,就这样被搁置了。

    我一直没有用任何字眼来形容那段时间。它不像恋Ai,没有剧烈的喜怒哀乐,也没有什麽明确的转折。更不像纯粹的友情,因为我对其他同事并不会这麽留意。它有点像一个刚开始成形的影子,还不清楚轮廓,只知道在灯光照过来的时候,它会默默落在我的脚边。那个影子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心情这种东西好像也有形状。

    不是孤单的形状。

    那形状不特别漂亮,也没有戏剧化的光影。它只是很安静地贴在我的每天里,从下班的电梯,到巷口的粥店,再到捷运车厢和大楼後面的阶梯。我走路的时候,它就在我旁边跟着走。有人和我一起走路,有人说可以等我,有人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这些事加起来,并没有立刻改变我的人生,只是让我在某一个晚上,回家的路上突然想。

    原来我不是只能一个人。原来「不是孤单」并不是大场面的台词,它可以只是两个人坐在楼梯上,一个吃鲔鱼,一个吃梅子,各自觉得今天没那麽难熬。

    後来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是靠着「今天会不会一起吃饭」这种不确定,撑过一整天的。

    不是说我每天都在期待他约我,只是早上刷牙的时候,偶尔会在心里默默排一下日程。开会、写报告、改简报、被退件、修改,再修改。如果中间有一格空白,我就会在那格上面想像一个问题浮出来:他今天会留下来加班吗。如果会,他会不会又说「等等一起去吃点东西」。

    这种想像对我来说并不算浪漫,只是让日子看起来没那麽无聊的一种方法。像在行事历的某个角落贴了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有机会不那麽孤单」。不一定会兑现,却让人有理由先撑到晚上。

    部门最近越来越忙。专案堆起来,像是有人把所有未完成的工作全部搬到我们这层楼。我看着待办清单,有几秒钟甚至怀疑是不是系统当机,才会列出这麽多。午休时大家都在看手机,或者趴在桌上补眠。我坐在椅子上,假装在看文件,实际上一直偷瞄乔子言那一排。

    他看起来b以前更累一点,眼下有不太明显的青sE,头发也懒得整理。可他的姿势还是一样很自在,整个人像是随时可以倒下睡着,却又一直保持在「还可以撑」的状态。偶尔有同事走过来问他问题,他会笑一笑,替对方看画面,讲两句看似轻松的建议。那种态度让人很放心,也让人不自觉依赖。

    某天傍晚,主管临时丢了一个新案子下来,说时间很赶,希望我们这周先出一版提案。大家一听就发出小小的哀嚎,但哀嚎完还是得把档案打开。我看着那串不太友善的需求,脑袋里一片空白。下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陆续走光,座位上的灯暗了一盏又一盏。到最後,只剩我和乔子言还在萤幕前。

    我本来打算装作没注意到,继续埋头整理资料。过了一会,他突然站起来,拿着自己的水杯往茶水间走。经过我座位时他停了一下,往我桌上瞄一眼,问了一句:「你有先吃东西吗。」

    我下意识说:「还没。」

    他点点头,像是在确认什麽,接着又补一句:「等等如果你做到想骂人,就先去吃东西。空腹骂人很伤身T。」

    我笑了一下,说:「那我应该很快就得去。」

    他愣了两秒,也笑起来,眼角皱起一点,才说:「好,那我等你一起。」说完就走了。

    「我等你一起」这几个字在他嘴里听起来很日常,好像只是在安排一件很普通的小事。可这句话在我脑袋里盘旋了好几圈,让我突然有一种不太真实的安心感。不是那种戏剧X的感动,只是心里某个一直绷紧的地方松了半格。

    一个小时後,我把键盘往前推一点,深呼x1了一次,站起来去茶水间装水。他正好靠在流理台旁边,手机放在一边,水壶打开。他看到我,顺势问:「还活着吗。」

    我说:「暂时吧。」

    他点头,好像听到了一个正常的回覆,然後提议:「那要不要先去楼下吃个东西,再回来做。脑袋需要被喂过才会继续工作。」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多问。我们一前一後走进电梯。他用指节敲了一下按钮,站在门边。我忽然想到,如果有人现在进来,看到我们两个下班时间一起走出公司,应该会以为我们关系很好。但我们的确「还不错」,只是那个「好」并没有被定义。

    那天我们没去粥店,也没去面摊,而是走到了巷口一家小小的烧腊店。老板娘一看到他就说:「照旧喔。」他点头,顺口回一句:「今天帮我多一点青菜。」然後侧头问我:「你吃什麽。」

    我看着菜单,犹豫了一会,说:「J腿饭就好。」

    老板娘问我要不要淋酱,我说可以。她又问要不要辣椒,我又说可以。我说完才发现自己好像只是顺口回答,根本没在考虑喜不喜欢。乔子言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笑着说:「你真的很适合这种选项题。」我愣了一下,问:「什麽意思。」他说:「所有都可以,对方就会帮你决定。」

    那句话让我突然有一点不舒服,又有一点被说中的尴尬。我耸耸肩,装作不在意,说:「这样b较省事。」他没再说什麽,只是把找零收好,端着我们的号码牌走到角落的位置。

    我们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店里有电风扇转得很慢,吹出来的风混着油烟味。J腿饭上桌,酱油和油光在白饭上洒开来,视觉上看起来很饱。我低头吃了几口,才慢慢觉得饿意追上来。

    吃了半碗饭後,话题不由自主又回到工作。他一边把青菜夹到自己碗里,一边说:「其实你那个提案,今天做到那样就差不多了。剩下的明天再推就好。」

    我说:「可是主管好像很急。」

    他笑了一下:「主管急的时候说的话不要全部当真。不然你会活得很辛苦。」

    我用筷子把饭拨开,问:「那要当真到什麽程度。」

    他想了想,回答:「大概七成就好。剩下的三成留给自己。」

    我听完,突然不太知道该怎麽接。七成和三成这种b例,是他想太多还是刚刚好。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可他表情又认真得像在报数据。这种认真让人安心,同时也让人有一点疑惑。

    我迟疑了一下,问:「那你对人也这样吗。」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问。菜停在筷子间,他抬眼看我,眼神里有一瞬间的空白。那空白短得几乎可以略过,可我还是清楚看到了。

    「什麽意思。」他问。

    我不太好意思再说得更白,只好慢慢把话收回一点:「就是……你对人会不会也是留着三成空间。」

    他没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又吃了两口饭。直到我以为他要用沈默略过这个话题时,他才慢吞吞开口:「应该吧。」

    「应该?」

    「毕竟人b工作复杂。」他说,「对工作上七成,还有三成可以怪公司。对人上七成,如果剩下三成出事,就是自己要负责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还是轻的,像在讨论天气,有点无奈,但没有特别悲观。只是那个「负责」两个字在空气里停了很久,落下来时带了一点重量。

    我用筷子戳了戳饭,问:「你很怕负责吗。」

    这次轮到他笑出来。他笑得不大声,但笑意里有一点自嘲。「不是怕。」他说,「只是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以前有试过太认真,结果Ga0得大家都很累。」

    「以前?」

    「嗯。」他低头喝了一口汤,像是把後面那一整段故事都直接咽了下去,不给任何附注。「所以现在我b较保守。」

    「保守。」我重复了一次,用很平淡的口气。

    他抬眼看我,像是在评估我听懂了多少,又像是在确认我会不会追问。最後他只是加了一句:「有些事不确定能不能做到,就不要先答应。这样b较不会害到人。」

    这句话看起来很合理。我也点头,像是被说服了。可回家的路上,我站在捷运车厢里,却怎麽都甩不掉那一段对话。七成、三成、怕害到人、不要先答应。这些词像小小的钉子,一颗一颗钉在我脑袋里。它们没有立刻造成什麽伤害,只是在那里提醒我,他对於「负责」这件事,是有意识在保持距离的。

    这种距离在之後的日常里,变成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灰sE。

    有几次我们一起加班,他还是会等我,一样问「要不要吃东西」。我说好,我们就去巷口找东西吃。有时候是面,有时候是饭,有时候只是便利商店里各自拿一个便当。吃饭的时候,他会帮我拿卫生纸,会提醒我饮料太冰。他会听我抱怨某个文件被退回三次,也会分享他早期犯过的错。那些分享很真实,让人觉得他不是那种故意装成熟的人。

    但每当话题只要稍微靠近「我们」这个范围,气氛就会像被什麽东西轻轻拉回去。

    有一次我们坐在大楼後面的阶梯上吃饭团。那天风有点大,塑胶袋被吹得沙沙作响。夜sE把停车场的车都染成一样的颜sE。我突然有点好奇,就问:「你以前谈过很久的恋Ai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後,我立刻有一点後悔。听起来太像探问,也太像在找线索。

    他没有马上回头看我,而是盯着自己手里的饭团看了几秒,像是在研究包装上的字。他说:「有过一段。」

    「很久?」

    「久不久很难说。」他想了一下,「对那时候的我们来说,已经算久了。」

    「为什麽分手。」

    我知道自己问得有点直接,可问题一旦开始,就很难停在安全范围。我又尝了一口饭团,假装自己其实不是太在意答案。

    他沉默了一会,最後用一个很简单的结论带过:「因为我做不到自己讲的话。」

    那句话b我想像中更短。我原本还以为,他可能会提到什麽三观不合、工作太忙、家里反对之类的。结果他只是把责任全部往自己身上收,像是把一个玻璃杯悄悄从桌子边缘挪回中间,不让它摔下去,也不让别人碰到。

    我没有追问他「讲了什麽话」。直觉告诉我那条线不能踩得太进去。他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犹豫,突然笑了一下,说:「你看,我就说我现在很保守吧。」

    那笑带着一点自我嘲弄,却没有请求同情的意味。他把剩下的饭团吃完,站起来丢垃圾。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明明我从他身上感受到很多温暖,可那温暖好像只停留在「刚刚好」的范围,像空调开在二十四度,不冷不热。再往上一点就是投资了,再往下一点就是退缩。他把自己控制得很好,控制到连关心都像量过的。

    有一晚我们加班到很晚,整层楼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萤幕还亮着。外面的窗景黑得发亮,像一整片关了声音的夜。时间走到十一点,他突然转过头说:「你明天几点要交那份东西。」

    我说:「下午三点。」

    他说:「那你今天可以不用做到太晚。先把大致架构弄好就好。」

    我r0ur0u眼睛,问他:「那你呢。」

    「我?」他停了一下,像是也被自己的问题问到了。「我今天大概会再待一会。反正明天早上也要改其他东西。」

    「那你g嘛不早点回去休息。」

    他又露出那个很轻的笑:「我没人管啊。」

    没人管这几个字,说起来很自由,听起来却有一点空。那空里面藏着的东西,我一时间说不上来。只是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在心里慢慢浮出来。那种感觉像是在黑暗里m0到一块冰,知道它存在,但还不敢握太紧。

    「没人管不会b较轻松。」我说,「只是很多决定要自己扛。」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瞬间的认同:「所以我才现在都很小心做决定。」

    「包括人际关系?」

    「包括。」他答得很乾脆,「尤其是。」

    那个「尤其」把话题推向一个我们都不敢正面看清的方向。空气里忽然多出一条细细的线。我不知道那是一条界线,还是一条路。我只知道,再往前就是另一个世界,再退一步就是维持现状。

    我选择把椅子往後推了一点,伸懒腰,假装什麽也没有发生。

    「那我先收一收。」我说,「不然等一下捷运要没了。」

    他点点头,没有挽留,也没有说要一起走。我在桌面上收拾东西的时候,忍不住偷偷看他。他又转回萤幕前,姿势像刚刚一样,专心打字,好像我们的对话只是一段过场,真正重要的是那一串串数字和文字。

    那一刻我突然有点明白,他不是不会靠近人,而是只要靠近,就会想到「负责」这件事。想到负责,他就本能地往後退半步。退得不多,却足够避开任何明确的承诺。

    後来的日子,我们依然一起吃饭、一起走路。有时候他还会等我下班,有时候也会在聊天的时候顺口问起我家里的事、以前读书的事。关心并没有减少,甚至在某些时候还更贴近一点。b如我感冒咳得厉害时,他会在便利商店帮我买热饮,b我自己还先意识到需要保暖。

    但同时,我也开始慢慢捕捉到一些很细微的停顿。

    当别的同事在我们面前开玩笑说「你们两个很常一起出现」,他会用一种不错也不承认的笑带过去,不特别辩解,也不接话延伸。人家起哄要他请客,他会顺势答应,说「好啊,改天大家一起吃」,让话题立刻往别的方向散开。

    当我半认真半玩笑问他:「你会不会哪天突然说要离职。」

    他会说:「突然不会,我会先想很久。」

    那时我还听不出这句话里的预告,只觉得他在承诺自己不会冲动。现在回头看,那些慢吞吞讲出来的答案,每一个都像是事後回顾时才显影出来的伏笔。

    灰sE地带的温暖,就是这样形成的。

    不冷,也不完全热。有时候你甚至会以为那就是刚刚好的温度,是最适合生活的状态。直到某一天,你开始意识到,原来这种温暖之所以不会烫伤人,是因为它刻意待在「不会需要负责」的范围里。

    而我那时候,还只觉得,能有人和我一起吃饭、一起下班、一起在楼梯上分一颗饭团,已经够好了。

    我还没发现,这个「够好」,其实也有保质期。

    那段日子像是进入一种半醒的状态。醒着,但没有真正醒;活着,但也没有真正前进。我上班、加班、整理桌面,他偶尔等我一起吃饭。有时候我们走去粥店,有时候去面摊,有时候只是站在便利商店的冰柜前,各自挑一个便当。选择越简单,我们越能靠近。像是在避免难题,也像是在默契里生存。

    我没有刻意数过我们吃过多少次饭,也没有记录哪些日子他说「我等你」。我只记得,每次他说这句话时,我都会在心里写下一张无形的便利贴。那便利贴不代表期待,也不代表承诺,而是一种让生活b较容易度过的工具。就像人会在雨天收衣服,在天热时喝冰水。你知道那不是命运,也不是Ai,可你仍然感谢它出现。

    有时候我在捷运上看着玻璃倒映出的自己,突然觉得,我好像不是在经历什麽,而是在延长。延长一段「还不错」的关系,延长一种「可以接受」的日常。延长到即使没有答案,我也不觉得痛。甚至有人在旁边的时候,我也不特别期待那个人变成什麽。只要他还在,我就可以继续走路,不需要加快,也不用停下。这样就好。

    但是好多久。

    我越来越习惯加班到夜深人静,再跟他一起从茶水间走到电梯口。下楼的时候,他有时候会问:「今天想吃粥还是饭。」我总是回答:「都可以。」我们就默契地往同一条巷子走。巷口灯有时坏掉,有时闪着,有时把桌面照得像无声舞台。那画面让我觉得平静,也让我觉得害怕。因为我开始发现,自己好像在用日常,把问题延後处理。

    我们谈工作、谈物价、谈房租。谈专案的进度、谈公司政策的愚蠢,偶尔谈一点点生活。谈要怎麽拒绝太y的加班指令,谈便当要加热多久才不会爆,他也会问我最近睡得好不好。我常说差不多。他偶尔问我是不是吃得太晚,我就低头勺粥,不让自己笑出来。我看不清那算不算在被关心,可我知道自己在享受那种问候。享受得太自然,像是自己早就有资格接受似的。

    直到有一天,粥店老板娘说:「你们两个很常一起来耶。」

    那句话只是随口,语气里带着普通的好奇。我一瞬间不知道要怎麽反应,只好假装听不见。可是乔子言b我先开口。他笑着说:「因为这里便宜又好吃。」老板娘点点头,像是得到了合理的答案,没再多问。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回得太自然了,自然得像早就排练过。好像所有可能被误解的部分,都可以瞬间被移走,毫不费力。

    我在那一瞬间有种奇怪的感觉。不是失望,也不是难过,而是一种被轻轻放回安全区的感觉。像是我刚踩出去一步,他就伸手把我带回来,没有责怪,也没有强y,只是在提醒我:这里是可以待着的地方,但不是可以走太远的地方。

    那晚我们依然一起走回捷运站,也依然默契地站在同一节车厢。他问我:「今天那碗粥是不是太稠。」我说:「还好。」他点头,像是得到了正确答案,又问:「明天中午要不要试试看那家新的便当店。」我说可以。他就转过头,拿出手机滑了一下。那画面看起来像锁在玻璃里的日常。有一点亮,有一点无声。

    但我在那个瞬间第一次想:是不是我也不敢问任何超过「可以」的东西?

    我开始发现,他从来不会问出「我们」这个词。也从来不会b我多走半步。如果我停下,他会停;如果我走,他会走。但他不会主动改变节奏。像是空调中的风,只会照着设定循环,从不改变方向。我有几次想故意提早问一句:「那明天呢。」可那句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之後,又退回去了。退得很自然,彷佛那里真的不是它应该待的地方。

    我开始思考,究竟是因为他不想走得更远,还是我也不想。

    我们有一次在面摊吃饭。旁边桌的情侣吵架,话题是明年要不要搬家。nV方想搬近公司,男方觉得现在也不远。nV方问:「那你明年是要怎样。」男方回:「还没想到。」她就丢筷子,说:「你什麽都没有要先想啊。」

    那句话让我手里的汤匙停了一下。我本能地看向乔子言。他正在专心吃面,没有抬头。可能他没听见,也可能他听见了但不打算有反应。风从面摊外吹进来,塑胶帆布被吹出一个弧。他抬眼看了一下帆布,又低头继续吃。我忽然觉得有点冷,像是冬天提前来了一样。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问我:如果是你,你敢问他明年要去哪里吗。

    我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但那是否定不完全是因为我怕他不留下,更可能是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听到哪种答案。

    如果他说想留下来呢。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也得往前一步?

    如果他说他迟早会走呢。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得做好接受某种结局的准备?

    我发现自己在那两种想像里,都有一点害怕。有点想要靠近,也有点想退後。那种矛盾困住我,像一道看不见的红灯。灯没有亮,可我已经慢下来。

    我第一次问自己:是不是我也害怕得到答案。

    我的心里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放了一个cH0U屉,所有「需要回答的问题」都被我放在那里。只要我不打开cH0U屉,问题就不会长成刀。我把「你到底想不想靠近我」、「我们是不是可能成为什麽」、「你会不会陪我走久一点」……通通塞进那个cH0U屉。塞得很整齐,像是在做一个没有期限的归档。我说服自己:只要我不开,你就不会离开;只要我不问,我就还能待在这里。这样日子就能继续下去。这样也不算孤单。

    可是暧昧久了,连不孤单也会慢慢变成一种麻痹。

    我开始察觉,有些夜晚他并没有真的在听我说话。他只是听见我的声音,像背景音一样。我在说专案的进度,他在看手机通知。我在说我吃太快胃不太舒服,他问:「你是不是又没睡好」。他关心得太熟练,像是一种隐形的习惯。我突然想知道,他会不会对任何人都这样。我於是问:「你是不是对很多人都想得很多。」

    他顿了一下,回答得很淡:「想得多不代表就要负责。」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只好点头,像是懂了。

    但懂得越多,有时候人就越安静。

    那天回家後,我照例路过便利商店。我站在玻璃门外,看着咖啡机上的灯。夜班店员正在擦桌子。我突然想,如果他问我今天要不要吃东西,我是不是也会说可以。我是不是也习惯了,只要有人问,我就答「可以」。只要有路,我就往前走。只要有一点温暖,我就不再问「要去哪里」。

    我站了很久,才走进去。那晚我只买一瓶水。夜班店员问:「不吃东西吗。」我说:「今天不饿。」他点点头,把收据递给我。收据上写着二十四点零一分。我看着那个时间,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好像全世界都知道我一直在拖延,就只剩我还假装不知道。

    走回家的时候,路灯照着我的影子。我忽然有一个念头。

    也许不是我不懂喜欢。也许我只是太习惯等待。太习惯把决定推到下一次,把答案推到明天,把距离控制在「不会造成困扰的安全范围」。我把一段可能变深的关系,y是维持在刚刚好的温度。可是只要日子久了,「刚刚好」就会开始变得不够。

    我第一次承认,我可能真的有一点害怕答案。

    因为一有答案,模糊就会消失。模糊一旦消失,我就不能再躲在灰sE里。我就得真正走进一个位置。走进胆怯,走进期待,走进愿意。或者走进失望。甚至走进放弃。我不知道自己准备好哪一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准备好。

    我只知道,在那个夜里我突然觉得,暧昧的停滞并不是温柔,而是一种时间的拖延。一种温水的麻痹。它让人不痛,也让人不前进。它让人不必失望,也不会真正快乐。

    我在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声里,第一次问自己一句话。

    如果答案真的出现,我敢接住吗?

    如果我不敢,那是不是其实……我也在害怕靠近?

    那晚回家的脚步很慢。可是我第一次明白,停在原地也会累。

    事情真正有了分界线,是在一个看起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晚上。

    那天加班并不特别惨烈,只是琐碎。文件一份一份冒出来,像没关好的水龙头。主管临时改了一段简报,要我们再调整流程。我坐在座位上,滑鼠点得有点烦躁,心里却还维持在一种「还可以」的状态。不是完全稳定,也还不到想摔东西的程度。

    快八点的时候,办公室里只剩几盏灯还开着。窗外的玻璃反S出我们的影子,显得b本人更专注。我r0u了r0u眼睛,想着待会要不要自己去楼下买个饭团随便解决。乔子言突然在旁边站起来,把椅子往桌底推了一点,转头问我:「你做到哪里了。」

    我看了一下画面,说:「大概剩三分之一。」

    他瞄了一眼萤幕上的页数,嗯了一声:「那还好。肚子饿了吗。」

    我想了想,说:「也没有到饿,可是再不吃等一下可能会开始生气。」

    他笑出声:「那你现在就已经有点危险了。」

    我说:「你是怕我对你发脾气吗。」

    他说:「我怕你对文件发脾气,键盘很无辜。」

    然後他就很自然地补了一句:「走啊,先去吃饭。」

    那语气熟悉到好像已经用了很多次。我也没有多想,顺手存档,关了萤幕,拿起手机就跟着他一起往门口走。整个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像我们一直都这样做,今天只是再做一次。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灯光有点偏h,把他的轮廓照得很柔。我靠在墙边,看着楼层数字慢慢往下降。气氛安静得很正常,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某种倒数的开始。

    走出大门时,风b前几天凉一点。秋天已经踏进城里,只是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我把外套拉紧一点,他侧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明天穿厚一点,早上好像会变冷。」

    我说:「你怎麽知道。」

    「我刚刚滑到天气预报。」他晃了晃手机,「说会降几度。」

    我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多余的话。那句「你明天穿厚一点」在耳朵里停了一会,像被收好的一块小布。逻辑上我知道那不是什麽特别的关心,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把它存起来。

    那天他没有带我去粥店,也没有去烧腊,而是走向巷子口一间新开的简餐店。招牌还有一种新漆的味道,门口贴着打折活动。他推开门,我跟在他後面。店里音乐放得不大,是那种模糊得听不清歌词的旋律。

    我们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桌上有一个小小的玻璃花瓶,里面cHa着一支看起来已经快被忘记换水的花。菜单很简单,一面是饭,一面是面。我没什麽创意,直接点了J排饭。他点了咖哩猪r0U。

    点完之後,空档来得b平常长。

    我看着窗外的车灯,有一下没一下地戳桌上的纸巾盒。他本来低头在看手机,突然像是做了什麽决定一样,把手机扣在桌上,指尖敲了敲边角,然後抬眼看我。

    「你不觉得我们有时候太小心了吗。」

    他这句话来得太直接,我一时间接不上。脑袋里甚至还卡在「J排要不要加辣」这种等级的思考里。我只好先问:「哪一种太小心。」

    「就是……」他顿了一下,像在找字,「对很多事情都很小心。工作啊,说话啊,人际关系啊。」

    他把「人际关系」这几个字说得很轻,轻到如果我不专心,可能会自动忽略掉。

    我笑了一下,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软化这个话题:「小心一点不是b较安全吗。」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东西在移动。不是对我不满,也不是想吵架,只是一种难得拉直的认真。

    「安全不等於好。」他说。

    这句话本来可以很哲学,但在那个场景下,反而像一句很简单的自白。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麽接,只好反问:「那你觉得怎样才叫好。」

    他低头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手机,像是在衡量可以说到什麽程度。过了几秒,他抬眼说:「我以前不小心过。」

    「在感情上?」

    我问出口之後,才意识到这是很直球的问题。可既然问了,我也没把话收回去的打算。

    他很快点头,没有回避:「那时候觉得,有什麽就讲,有喜欢就说,有计画就一起想。」

    「听起来不错。」

    「对。」他说,「一开始都不错。」

    简餐端上来时,咖哩的味道在空气里慢慢散开。J排被切成一块一块,堆在白饭旁边,看起来b实际分量多。我们各自拿起筷子,先动作X地吃了几口,像是在给自己一点时间整理接下来的句子。

    他用筷子把咖哩里的马铃薯翻了一下,才慢慢接着说:「只是後来发现,讲出来的东西,会变成一种要实现的东西。」

    我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听着。

    「例如说,讲了要一起去旅行。」他说,「那如果没办法成行,就会变成失望。」

    他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即使不是谁的错。」

    「嗯。」我小声应了一下。

    「讲了要搬出去住。」他把那颗马铃薯压碎,「讲了要努力存钱,讲了什麽时候要转职。这些一开始都只是说说看,後来就会变成你之前说过。」

    那四个字在他口里说出来的时候,语气很轻,可我却听出一点疲倦。有一种被反覆按过的键,已经没有刚开始那麽灵敏。

    「最後我发现,我做不到自己讲的全部。」他笑了一下,「对方也累,我也累。」

    「所以你就变成现在这样。」我说,「先保留三成。」

    他抬头看我,像是有点惊讶我记得那个b例,随即又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差不多。」

    「那你会不会觉得这样太小心。」

    「有时候会。」他诚实得让人有点措手不及,「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这样,我可能还是会重复以前的事。」

    我把筷子放下,m0索着自己的情绪。那情绪有点复杂,像一碗混合得不太均匀的汤。一部分是对他的心疼,一部分是对自己的疑问。

    「那你现在对关系的期待是什麽。」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

    「我也还在找。」他说,「但至少,我暂时不想再讲太多会变成压力的话。」

    他说完这句,视线着下去,又补充了一句看起来像是玩笑的话:「毕竟我现在连自己加不加班都控制不好。」

    我应该笑一下,顺着接一个轻松的回应。可那一刻,我突然笑不太出来。我知道他在半真半假地避开更深的部分,可这个回避本身,已经很清楚地指向了一个事实。

    他在害怕承担。

    不是只怕对方的期待,更怕自己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有一天会被拿出来对照,像对照行事历一样。今天说了,明天做不到,後天就变成失信。

    而更安静的事实是,我其实也没有b他勇敢多少。

    我用筷子夹了块J排,咬下去,外皮的声音在嘴里裂开。那声音有点刺耳,却也帮我争取了一点思考的时间。我在咀嚼的空隙里突然想到,如果我现在说一句:「那你觉得我们呢」,会发生什麽事。

    我们这两个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又悄悄退回去。

    我换了一个角度开口:「所以你现在如果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讲。」

    我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像是在做一般X的推论,而不是在暗示什麽。

    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先喝了一口水,像是要先冲淡一下味道。放下杯子後,他说:「我会观察。」

    「观察什麽。」

    「观察他要什麽。」他说,「如果他看起来是需要很明确的承诺,我可能就会退一点。因为我不确定我做不做得到。」

    我说:「那如果他看起来不太要求。」

    「那我会更小心。」他说得很慢,「因为那种人最容易被辜负。」

    这句话一落下来,我突然觉得空气变得很静。店里的音乐还在放,其他桌有人在聊天,碗筷碰撞的声音也没有消失,可在我耳朵里,好像所有声音都退到很远的地方去。

    我忽然想起自己在这段关系里的样子。

    我总说「都可以」、「看你」、「你决定就好」。我配合他的时间下班,配合他的习惯吃饭。我对晚餐的选择没有什麽坚持,对路线没有意见。我在很多地方都把自己做得很小声,一半是怕麻烦他,一半是习惯。我从来没有明确要求过什麽,也没有问他我们之间算什麽。

    在他的分类里,我大概会被归在「不太要求」的那种人。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反而会更小心地不靠得太近。

    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一小块地方慢慢下沉。不是剧烈的往下掉,而是像一颗石头慢慢沈入水底。沈得很安静,水面几乎没有波纹。

    我放下筷子,问他:「那你不累吗。」

    「累啊。」他说,语气倒是坦然,「可是b以前那种累好一点。」

    「以前那种是什麽。」

    「以前那种是,你讲太多,做不到,就会一直道歉。」他一边说,一边将咖哩汁拨到饭上,「一直道歉到有一天发现,道歉根本没有用。」

    我看着他那个动作,突然觉得很想把什麽话说出来。但那「什麽」具T是什麽,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如果我现在选择沉默,这一整段对话就会被我们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像一张没有发出去的信。

    「那你觉得现在这样呢。」我还是问了,只是b原先想像的委婉很多,「像我们这样。」

    他抬头看我,眼神里那一瞬间的停顿,b任何一句回答都明显。可停顿过後,他又迅速地换上了那种能把所有事情都变成日常的表情。

    「现在这样还不错啊。」他说,「有同事可以一起吃饭,一起加班。很少见。」

    他给的是一个很合理的答案,合理到让任何人都无从反驳。可是我知道,在「同事」这两个字落下来的那一刻,有什麽东西被悄悄关起来了。

    不是窗,不是门,b那更小。像是一格cH0U屉。

    我没有再追问,只是点头:「也是。」

    我们之後便把话题转回工作。他讲了几个部门的八卦,我配合笑。J排吃完,盘子里剩下一点饭粒。我拿筷子慢慢把它们推在一起。那种收尾动作让我感觉,彷佛今晚这整场对话也需要被整理成一个不会溢出的形状。

    回去的路上,我们照常一起走到捷运站。路灯一盏一盏往後退,行人很少。过马路的时候,他顺手把我拉了一下,让我避开一辆闯红灯的机车。我说谢谢。他说小心点。语气像往常一样,没有b较近,也没有b较远。

    我们上车,站在熟悉的位置。他问:「明天那份稿你打算怎麽改。」

    我说了一些技术X的东西,他给了一些建议。车厢里晃了一下,我抓紧了上方的拉环。那个瞬间,我心里突然很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应该就是分界线。

    不是因为我们吵架,也不是因为有人说错话。而是有一个问题慢慢浮出水面,却被我们很默契地略过。略过这件事本身,反而b真正面对更安静。安静到让人有一种错觉,好像什麽都没发生。

    几天後,他在早上九点准时出现在公司,像往常一样打卡、开机、泡咖啡。中午一起被主管叫去开会,下午各自忙工作。没有任何异状。一直到傍晚要下班前,他突然把椅子往後一拉,站起来说:「我去楼上找一下人。」

    我点头,没有多想。

    等到我把一封信寄出去,抬头看时间的时候,已经八点多。办公室变得很安静,座位少了几盏灯。我站起来伸懒腰,下意识地往他的位置看了一眼,才发现他的桌面b平常更乾净。

    乾净得像是有人提前把自己从这里删掉。

    那一刻我还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异样,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正想传讯息问他人在哪里,手机就跳出一则新讯息。是他。

    讯息很短。

    「我明天开始就不来了。临时决定的,对不起没当面说。你好好工作,保重。」

    我看了好几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几句话像几个被剪下来的标签,整齐地排在萤幕上。字和字之间的空白,b内容还多。没有理由,没有解释,没有预告,只是一个结果。

    我原本以为,如果有一天他要离职,我会先从八卦或者气氛里察觉出些什麽。b如他开始常常请假,b如他跟主管谈话时表情不太一样。至少会有某些微小的徵兆。可是没有。什麽都没有。灰sE地带没有变sE,就直接被切断。

    那一瞬间,我反而没有办法立刻把这件事定义成「失去」。失去这两个字还太大了。像是一件要慎重拿起的外套。而是有一阵非常强烈的寂静,从手机萤幕里往外溢出来。

    好像有人在我旁边一直说话,突然按掉了声音。

    我坐回椅子上,把手机放在桌面中央。萤幕很快暗掉,只剩下玻璃反S出的灯光。那光有一点冷,不像白天那样明亮。我也没有立刻回他,只是盯着那封讯息留下的通知图示,看了很久。

    原来暧昧被终止的声音,是没有声音的。

    没有吵架,没有道歉,没有拉扯。只是对方不在了。一起吃饭的时间突然空出来,下班走路的习惯突然少了一个人。我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好好难过的理由。因为他从没说过要留下,也没答应过要陪我走到哪里。

    在逻辑上,他没有辜负任何承诺。

    可情绪上,我还是觉得,有什麽在心里很安静地碎掉。

    我在那个晚上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暧昧b失恋更寂静。

    失恋至少有一个名字,一场对话,一次明确的结束。你可以说「我们分手了」,可以说「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再是什麽」。那种痛有一个形状,尖锐也好,刺耳也罢,至少看得见。

    暧昧的终点不是这样。它连「分手」这两个字都用不上。它只是在某个很普通的晚上,停下来。像走到一条没有路牌的巷子口,前面什麽也没有,後面是你自己走过的路。你没办法转身说,那里有谁在等我。你也不能抱怨,说他食言了。因为这段路从头到尾都没被命名过。

    我把手机拿起来又放下,最後只回了一句:「知道了。你也保重。」

    这句话放在任何一个场合都安全得不得了。看起来成熟,听起来T面。不责怪,不挽留,也不留出太多空间。打完我就关上萤幕,深呼x1了一口气。

    x口很安静。安静到我一瞬间以为自己没事。

    可是等到我走出那栋大楼,路灯照在地上,我习惯X地望向那条我们常去的巷子时,心里突然像被戳了一下。不是很用力的一下,只是一个提醒。提醒我,以後那里不会再有人等我。

    我站在路口,忽然想到粥店老板娘那句「你们两个很常一起来耶」。那个画面浮上来时,好像隔了好几个季节。实际上,也不过就是前阵子的事。

    原来一餐饭的转折,不是在我们坐下来那一刻,而是在那顿饭之後,所有没说出口的话,被默默判了「不需要继续」的结果。

    那天晚上,我没有绕去粥店,也没有去烧腊店。我只是走进巷口的便利商店,拿了一个便当,走到柜台结帐。夜班店员抬头看我,问:「今天看起来有点累。」

    我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连表情也没收好。我说:「有一点。」

    他帮我把便当放进袋子里,说了一句:「早点休息会好一点。」

    我点头,过袋子。那句话很普通,可在那个时候,普通已经b沉默好太多。我走出店门,踩在路灯洒下来的一块光里,才慢慢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在等待某个命运的出现,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和一个不打算留下的人,在灰sE里一起吃饭、一起走路。

    然後有一天,他停下了,我还在走。

    而那个空下来的位子,b任何一次分手都安静。

    乔子言不来上班的第一个早上,我差点还是下意识往他的位置看了一眼。

    那个动作快得像一个老习惯,根本来不及被理X拦住。我把包包放进cH0U屉,椅子拉出来,电脑开机,萤幕亮起来的那一刻,我很自然地偏头,准备确认他今天是不是也还在加班的续集里。结果看到的,是一张被清理得乾乾净净的桌面。

    桌上没有水杯,没有那个他常用来装咖啡的纸杯,也没有那本被他翻得皱皱的笔记本。萤幕黑着,键盘被推得很里面。看起来不像暂时离开,像是从来没有人在这里住过。昨天晚上那则讯息在我脑子里又重播一次,像是延迟播放的影像,终於追上了画面。

    我坐下来,手搭在滑鼠上,一时不知道要先开哪一个程式。右下角跳出各种邮件通知,工作照常进行,行程表照常塞满。世界没有因为某一个人的缺席而停住半秒。我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唯一停住的人是我。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变得停滞,是因为别人不往前。初恋没有开始,是因为对方没有转头。暧昧走不到答案,是因为对方怕负责。排队没有轮到我,是因为服务台太忙。我总习惯把自己放在「b较没有主动权」的那一边。这样很方便,失望起来b较有理由。

    可是那天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那张空桌子,我第一次认真想了一件事。

    排队这件事,到底是别人让我排的,还是我自己默默走去队伍的尾巴站好。

    一整个早上,我的状态都怪怪的。该回的信有回,该开的会也有去,该记的重点也都有记下来。对外表看起来我运作正常,像一台勉强没有当机的电脑。只有我自己知道,系统里有一个小小的程式一直在背景跑,占据了大部分的注意力。

    午休时间,同事照常约人去吃饭。平常如果乔子言在,他可能会顺手问我一句「一起吗」。现在没有人问,我也没有主动加入任何一组。我拿着自己的饭盒,走到茶水间的角落,找了一个没那麽显眼的位置坐下。那里有一扇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天空是很普通的蓝sE,没有特别好看,也没有要下雨。

    我一边吃,一边想起那句「现在这样还不错啊,有同事可以一起吃饭」。这句话原本像一个很温柔的盖子,把我们之间所有说不清的东西暂时扣住,避免外漏。现在盖子被整个拿走了,里面其实也没有什麽惊人的秘密。只有几段对话,一些一起吃过的晚餐,一些走路的影子。这些东西加起来,还撑不起「失恋」这三个字,只能被归类在「暧昧结束」这个有点尴尬的cH0U屉里。

    暧昧结束的方式如此安静,安静到让人几乎怀疑那段暧昧是不是也只是自己编出来的。

    如果我从头到尾都只把他当成同事呢。如果我把所有一起吃饭、一起等电梯、一起坐在楼梯上分一颗饭团的画面,全都当成普通的交情呢。那今天大概只会觉得少了一个聊得来的同事,而不是心里有某个灰sE地带突然被cH0U掉一块。

    真正让我在意的,可能不是他这个人消失,而是那种「有人跟我一起排队」的错觉。那段时间,我以为我们站在同一个队伍里,一起往前挪,不急也不退。现在回头看,我才慢慢看懂布局。

    他从头到尾站在队伍旁边,看着我排。

    他偶尔陪我聊天,偶尔递水给我,偶尔说「我等你」,偶尔跟我一起往前走几步。可那是他走来陪我,不是他跟我排在同一条线。只要他想离开,没有任何束缚拉得住他。他不需要退号,也不需要跟任何人说「对不起我不排了」。他只要转身,就可以离开。我不怪他,因为这是他的权利。只是这一点,让我开始意识到,真正站在队伍里的人,一直是我。

    那我为什麽要站在这里。

    这个问题在那个午休的空档里,突然变得很清楚,也很刺眼。刺得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把视线放哪里,只好拿起筷子,拼命把饭吃完,好像这样就能暂时先把问题压下去。

    晚上下班我没有加班。我关掉电脑,收拾桌面,跟每一个还在座位上的同事说了「先走了」。走到电梯口,我没再往斜前方看。那个位置现在只是多出一块空白。空白很会x1引目光,我只好盯着自己鞋尖。

    电梯门打开,我走进去。里面有两三个陌生的脸,应该是其他公司的员工。大家各自看手机,没有人说话。电梯下行的时候耳朵会有一点闷。我看着数字跳动,突然想到,如果人生真有一个叫「感情」的服务台,我应该也是这样在里面。看着号码慢慢变化,偶尔想一想,轮到自己的时候要说什麽,更多的时候只是放空。

    便利商店在回家的路上。那晚我照例走了进去。夜班店员还是站在收银台後面,正在把一排饮料摆整齐。他抬头看到我,眼神有一瞬间的停留,像是在检查我的状态。我忽然有点想笑,觉得最近好像很多人都在默默当我的健康条监视器。

    「一样吗?」他问。

    「今天想换口味。」我说。

    「哦。」他好像真的有一点被惊到,「那你今天想吃什麽。」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本来应该不难。选择困难的人也能在晚餐前做决定,只是决定得慢一点。但那天我站在便当架前,看着每一个选项,却突然觉得它们长得一样。咖哩、烩饭、焗面、烩饭再加咖哩。所有东西都在跟我说「都可以」。我最不缺的,就是「都可以」。

    最後我拿了一盒看起来最普通的Jr0U便当,像是对自己承认,今天没力气特别。走到柜台时,他问:「要加热吗。」

    我点头,说:「要。」

    他把便当放进微波炉,又照例先把塑胶袋打开,放在一旁等着。我看着那个熟练的动作,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的日常里,许多地方都有这种「有人帮我预备好一个安全的状态」。乔子言会帮我分掉一点工作压力,夜班店员会帮我把袋子预先套好,电脑会自动帮我存档,手机会提醒我开会。

    我被这些日常的保护包裹在里面,开始忘记怎麽真正面对一个直接的问题。

    例如,问对方:「你会不会走。」问自己:「你到底要什麽。」

    我提着加热好的便当走出便利商店,外面的风贴在皮肤上,凉得很实在。路灯把影子拉长,我的影子走在前面,我走在後面。我看着那个影子,想到一个有点不客气的b喻。

    我可能不是在排队,而是在用排队来保护自己。

    只要我一直站在队伍里,就可以告诉自己「还没轮到」。还没轮到,我就不需要面对真正的选择。不需要说我喜欢谁,不需要回答我愿不愿意为谁改变生活。不需要承担承诺,也不需要承担失望。我只要负责站好,偶尔往前挪一步,偶尔抱怨服务台太慢。

    暧昧,在这个预设之下,变成了一种非常有效的自我保护。

    它既不像正式关系那麽需要负责,也b纯友谊多了一点温度。只要控制得好,既可以维持日常里的陪伴感,又可以在真正危险的时候退回去,说:「我们本来也只是朋友。」那句话很好用。无论哪一方先退,都可以拿这句话当挡箭牌。箭S过来时,至少不会正面cHa在心脏上。

    我走到家门口,掏钥匙时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锁转开,灯亮起来,房间里的空气b我想像中还乾。我把便当放在桌上,突然觉得今天这个画面好像在哪里看过。後来才想起来,是在好几年前的某个晚上。我也是这样提着一个便当回家,只是那时候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一起吃饭的人。

    那时候的孤单是纯粹的。没有被期待稀释,也没有被暧昧包装。

    现在的感觉不一样。我不是没有被人陪伴过,我也不是没有一起走过路。只是当那种陪伴突然被cH0U掉时,留下来的并不是单纯的寂寞,而是一种被打回原形的空虚。好像你曾经站在队伍里,以为自己距离窗口近了一点。结果有人告诉你,这条队伍从来就没有真正运作过。

    你可以选择再重新排一次,也可以走开。

    我坐在桌边,一边吃便当,一边想我以前喜欢过的那些人。第一位没有开始过,第二位没有说破,第三位後来会有一段短暂的交往,第四位闪亮得让人看不清,第五位远走,连停下来说清楚的时间都嫌浪费。每一个人都像一个号码,曾经牌在某个时期的前後。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也许「排队」这个说法,根本不是在形容他们,而是在形容我。

    我把自己放在一个必须等待的位置,把自己放在「轮不到」的状态里。所有来到我身边的人,不管他们是暂时停留还是稍微靠近,我都先自动帮他们编号。第一位是青春,第二位是暧昧,第三位是短暂恋Ai,第四位是光鲜,第五位是远方。编完号之後,我就可以稍微安心一点。

    安心什麽。安心所有关系都有名字,即使那个名字代表的是「未完成」。

    没完成的东西,可以一直想像下去。想像得好的时候,它们会b现实还漂亮。想像得坏的时候,也可以说是「如果当初」的问题。责任总是可以分给时间和距离,这样自己的角sE就会好扮演很多。

    可是这样的活法,有一个副作用。

    我越来越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选择过谁。

    第一位的时候,我躲在青春里。那时候可以不说话,可以把所有的喜欢都说成「还来不及」。第二位的时候,我躲在暧昧里。可以把关系永远维持在一个老婆心的灰sE带,说「现在这样挺好」。以後呢,以後再说。第三位的时候,我会试着踏出去一点,可又不敢走太快,怕摔跤。後面的那些人,也各自成为我某种「自我保护」的理由。

    想到这里,我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有时候,不是别人在让我排队,是我自己在排给自己看。

    只要我还有「下一位」可以回想或者期待,我就不需要好好面对现在。现在永远只是承上启下的过渡。这样很好用。遇到不顺心,我可以说:「以後应该会遇到更适合的。」遇到受伤,我可以说:「没关系,他只是我人生中的第二位、第三位。」仿佛只要多几位,我就能在数字里找到一种意义。

    那天晚上,我把便当吃完,把垃圾打包好丢掉,洗了碗,刷牙,洗脸,关灯。躺在床上的时候,天花板看起来b平常更白。我盯着那块白,不自觉地在心里把这段经历也塞进某一个分类里。

    乔子言,第二位。社会新鲜人时期的暧昧。和暖,怕负责,停在灰sE地带。不是坏人,也不是坏事。只是不同阶段的我,找到的一种自我保护方式。

    把它这样取了标签之後,心里有一部分竟然真的松了。人的大脑好像对「被命名」这件事有某种莫名的偏Ai。只要我能说出「他是第二位」,就好像可以告诉自己,接下来的故事还会继续。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终究会一个一个出现。这让我暂时不必在这个空位上停太久。

    只是我也隐约知道,这种自我保护有一个看不见的副作用。

    我慢慢习惯把感情当成排队的号码,而不是需要当下回答的选择。暧昧也被我合理化成一种「b孤单好一点」的过渡,不用负责,也不用决定。久了之後,我反而越来越不习惯真正的靠近。

    我翻身,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那则我们最後的对话。萤幕上的「你也保重」四个字看起来很成熟,也很疏远。像两个偶尔一起搭车的乘客,在车站分道扬镳前很礼貌地点点头。再见,不见。好像都可以。

    我把手机放回桌上,心里静了一会。

    也许真正的问题不是「为什麽他离开得这麽安静」,而是「为什麽我也接受得这麽安静」。

    如果我真的那麽在乎,我是不是至少应该问一句「为什麽是这麽突然」。如果我真的那麽不想让这段关系只停在同事,我是不是可以说一句「我有一点舍不得」。可是我都没有。我选择了最安全的那个版本。成熟得像是已经排过很多次队的人,知道什麽时候该往前一格,什麽时候该默默离开。

    原来不只是他在害怕承担,我也是。

    只是他的自我保护,是不轻易说出会变成压力的话。我的自我保护,是不轻易问出会需要答案的问题。

    我们就这样在彼此的保护膜里,维持了一段看起来很温柔的停滞。

    直到停滞不再需要任何人同意,它自己就结束了。

    那晚我在睡着前,脑子里浮出一个画面。排队的人群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走廊里伸展出去,有人边排边滑手机,有人边排边抱怨,有人排到一半直接离队。只有少数人真的走到窗口,说出自己的需求。我看着那幅画,突然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队伍中间,既不往前,也不往後。偶尔跟前面的人保持距离,偶尔又让後面的人靠近一点。

    我心里有一个很小声的念头。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人站在我旁边,不是来排队,而是来陪我走出这条队伍呢。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用「排队」来保护自己。

    我只是隐约觉得,总有一天我得走出这个系统。不能再只是排着队,去回忆前面几位是谁。不能再用「下一位会更好」来让现在过得勉强可以接受。总有一天,我得学会,不是选一个号码,而是选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还没出现。

    我翻了个身,对自己说了一句听起来合理的话。

    「没关系,排到现在也不算浪费。至少我知道,第二位教会我一件事。」

    暧昧并不是坏事,它只是在告诉我,自我保护有时候太厚了,也会挡住真正靠近的可能。

    而我人生的排队系统,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堆出来的。

    後来我真的谈了一次恋Ai。那一次我以为自己终於踏出了队伍,走进所谓「在一起」的世界。结果我才发现,排队的方法可以换一种,停滞的方式也可以变得更安静。

    那是第三位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