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好在校医准点上班,见他身后背着人,吓得连忙把门开开,让放就诊室的床上。

    校医是个和气的老头儿,在六中工作十来年了,平日里没少跟路远唠嗑。他探了程峰的额头,眉头紧皱,“哎哟这么烫,三十八没跑了。”

    校医从铁盒里拿出体温计,用力晃两下,接着递给路远,“记得压紧点,你那个外套脱下来给他盖上,没摸着他手发凉吗。”

    路远“哦”了一声,脱下外套,盖在程峰身上。他拉了一张凳子坐下,盯着程峰痛苦难耐的表情失神,这几天他不应该老撇开程峰不顾。

    昨日晚自习,他发现程峰走路的步伐晃悠不稳,刚想上去扶着,却被一手拍开,没想到一番轻视下来,竟差点良成大错。

    跟男的就男的呗,想那么多干嘛,万一人家程峰没那个意思呢,也许只是自己多想了,都十七奔八,还跟个娘们似的想东想西,自己可真不是个东西。路远心想。

    因为要上课,路远不得不从程峰身边离开,他打了一壶热水放在手边,方便他喝水,还走之前拿的俩小面包也放一块,做完这一切,他才半忧半虑地回班。

    趁体育课自由活动,老师喊解散之后,路远立即往校医室跑,这回赶过来,令他兴奋的是程峰醒了,还拿着他那小面包吃。

    “怎么样,还头疼吗?”路远摸了摸他额头。

    路远的手刚一伸过去,程峰朝反方向撇去,意思说得很明白,不让他触碰。

    路远见程峰这么抵触自己,顿时心脏那块割裂般的痛,神情黯淡无光,“我……”

    程峰低头道:“你走吧,回屋上课。”

    路远硬声道:“不回。”

    程峰一听,感觉眼眶忽然汇聚许多泪水,似乎下一秒就要溢出来,他艰难地憋着,努力让声音变得坚定,令人无法拒绝,“回去吧,我好多了。”

    路远皱起眉,他不可能现在就走,他走了那他特么就是个不是人的畜生。

    路远把他的脸颊轻轻捧起,紧紧盯着程峰茫然的眼睛,“我就不回,有种你现在下床把我打瘸了弄回去。”

    校医拿着一本电话本,扶了下眼镜,即使聚焦视线也无法看清数字,便推门而入问:“喂,小同学,你家长的电话是不是没填?”

    路远快速收回手,脸色瞬间红了一圈,他不敢与程峰对视,而是转头看向别处,程峰也垂下头,屋内气氛弥漫诡异。

    校医不解,只是再问一遍,程峰才反应过来,“我,我没写。”

    校医叹气道:“你没写怎么让家长接你回家看病呐,你这三十九度不能待学校的。”

    三十九度?

    路远吃了一惊,他从校医手里拿过电话本,一脸严肃地问程峰:“电话多少?”

    程峰为难地摇摇头,“他们不会来接我的。”

    “那好歹也写一个吧。”路远无奈道。

    程峰依然摇了摇头。

    路远有些生气:“你到底在闹什么?只是写个家人电话而已,怎么就不乐意了。”

    程峰攥紧拳头,由于角度问题,看不清眉目,只是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要被风一阵吹倒,“我爸欠了债,电话早关机了,我妈不会接我电话的,除非找我要钱。”

    路远一怔,半天说不出话。

    果然……和他猜想的一样,是一个反应。程峰在心里冷笑。

    程峰不知耗费多少勇气才说出这句话,他一直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永远的耻辱,刻在骨子里无法磨灭的耻辱,因为一个毁灭性的家庭,使他难以在正常环境下生活。

    这句话就宛如一把刀,割裂了天与地的间隙,这么多年来,他不敢与人交流,只是怕别人提起父母做些什么工作,欠债就成了烫嘴的贬义词。

    “怎么欠下的,做生意吗?”路远不知自己怎么发出声音的,嘴巴忽然自己说了一句。

    “赌马嫖娼……”

    “还剩多少?”

    “压根就没去还钱,他只会赌马不会上班,平时都是我妈还的债。”

    “阿姨她……没想过离婚吗?”

    “早年想过,在我出生之后就没离成。”

    路远抬起一点脑袋,程峰的水壶已经喝完了,这种情况出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能站起身,打算拿他水壶接水。

    他刚站起来,还没迈开一步,突然眼前一片眩晕,程峰那张床似乎不停地旋转,耳朵里“滴”地一声鸣叫,眼皮沉重,在意识清醒下,瞬间倒在病床旁边。

    程峰看着昏迷不醒的路远,叫几下也没反应,他就吼道:“校医!校医!”

    校医赶紧过来,这一瞧,床上躺一个,地上也躺一个,他感觉自己也要交代在这,便跑出去喊人帮忙。

    几个老师扛一个一米八、晕眩的男孩着实费劲,这可比正常活动的人重不少,他们一点一点地挪到另一张床上。

    校医看了眼路远,嘴唇泛白,身体发凉,小面包给同学吃,估计连早餐都没对付,刚才又大量运动,“大概率是低血糖了,去我冰箱拿一瓶葡萄糖过来。年轻人呐,怎么一个两个体质都那么差,光学习不运动,学得再厉害又有什么用。”

    此言字字戳心,其实低血糖晕倒的人是有意识的,而且十分清醒,奈何路远动不了身体,只能自受罪地聆听校医教诲。

    这时,欧文婷从级组办公室赶过来,询问两人病情,大概十来分钟,路远渐渐苏醒起来,看着欧文婷一脸焦灼的模样,他十分愧疚。

    欧文婷通知了许雯和程峰妈妈,经两人一致同意,程峰跟随路远一起请假回家养病。

    许雯倚着车门,冷不丁地看着他俩,冷笑道:“挺给我长脸,一个发高烧,一个低血糖,学得挺有功的啊?”

    路远不想再让他妈说下去,“妈……”

    “行了先上车。”许雯打开车门,啪的一下关上。

    许雯从后视镜看他俩一眼,深深叹一口气,“小远啊,你不要每次上学就老想着回家,这次我让你回来,下次不能再这样,低血糖你以为我以前没得过吗,这么小的事情你还招摇地叫来欧文婷老师,还有那个欧文婷又是怎么回事,一点小事就打电话,要不是看在班主任面子上,我真不想带你回来。”

    “油费是小事,可你学习是大事,你什么时候能放平心态好好面对高考。这次数学小测又考几分?”

    “二十多。”

    “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怎么考的二十多,别人都不这样的啊。”许雯又问:“小峰你考多少?”

    程峰犹豫一下,还是答道:“八十……几吧。”

    “听见没有,人家考八十几,不是你那二十多,嗨呀我都不想说你了。”

    路远环抱书包,仍旧一声不吭,许雯觉得有外人在不好说开,便没说几句就闭嘴,直到抵达两人住的房子,车厢内始终安静得可怕,硬币掉地上都可以听见。

    许雯降下车窗:“既然你无病无痛,就由你来照顾小锋吧,记得给人点粥点肠粉,要清淡一点的,不要再想着你那什么麦当劳肯德基的了。”

    说完,车窗缓缓上升,咻得驶离马路。

    路远有些尴尬地瞥了程峰一眼,讪笑道:“我,我妈性子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程峰淡然一笑:“没关系,我有时候忘给我爸做饭,他一巴掌就呼过来了,一点小事而已,不足以放心里。”

    路远瞪大眼睛,仿佛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卧槽,你成绩那么好,你爸都能下得去手?”

    “成绩不算什么,钱才算一码事。”

    路远深感惋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小子从今儿起,就跟我混了,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个勺洗,走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