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我外婆,我都是第一次坐火车,以前都是坐长途汽车的,汽车快,但是我外婆坐车会吐。
以前的温州火车站规模很小,也没有网上购票,即便没到春运,也是年底了,很多外地人提前一天来买票,买到票就直接在大厅等,里里外外人满为患。
我让外婆在麻袋上坐着,紧紧地揣着自己的钱和手机,生怕丢了。
说实话,在这种混乱的地方,看谁都像贼,一个小女孩看我一眼,我都有点担心。
第一次坐火车给我留下的回忆并不美好。
乘客太多了,我爸提前买的票,但还是没买到两张卧铺,只有一张中铺一张下铺。
下铺肯定是让给腿脚不方便的外婆,我睡中间的那个卧铺。
我他妈的睡中间那个卧铺。
我后来和很多家境差不多的朋友聊,他们都没有体会过。
我只要抬头,脑门就砸上铺床板上,我是匍匐上床,腰腿呈九十度下床的,我觉得气都透不上来。
我的空气已经如此稀薄,上铺的大哥还要放屁给我吃。
哎。
最重要的是我下床的时候,我看见我白色椰子鞋头上有个鞋印。
我操,这是我最好的鞋。
我考上一中我爸送我的!
两千多一双。
我第一天穿。
我他妈的蹲在那里擦了半天,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心疼得要命,我拿袋子装起来放到了枕头旁边。
火车上可以随意抽烟喝酒吃泡面,我没在我外婆面前干这个事,但是我现在心情很复杂,一边想我爸,一边想我妈。
我还是去厕所那边抽烟了。
那味道一点都不亚于建材厂的公厕。
我还被我外婆发现了。
她看着我。
眼里全是震惊和心疼。
我可以理解,她上一回见我,我还是个三年级的小孩子。
我把烟塞到小铁罐里,和她笑,“外婆你上厕所啊。”
“哎。”我外婆点点头。
我外婆那么会骂那么勇猛的老太太,念叨起来肯定不比我奶奶差的,但她没念我。
毕竟已经是别人家的孩子了,没什么立场。
我外婆是很省的,永嘉从前是贫困县,山里头很穷的,她还养七个小孩——有一个送四川人了,我听说她以前背山芋去镇上卖,要走两个小时,累吐血了。
我妈现在这么在乎钱,和当时的经历一定脱不了干系。
外婆只吃饼干,泡面都不吃,那我也不适合吃快餐了。
我吃饼干吃不饱,只能吃泡面。
其实快餐才十几块钱,对于我这种偶尔还和王俊杰他们去拼个海底捞的人来说,真的,我觉得是没苦硬吃。
好不容易捱到深圳,我麻溜地收拾好东西站在了窗边,期待地望着一晃而过的酒店,我想吃饭。
深圳火车站要大得多,人也多,每天都有人丢手机丢钱,我把书包背在怀里,扶着我外婆艰难地挤出人群。
叔叔在外面等我们。
我妈来不了,她刚生完孩子,三十五岁也算高龄产妇了,站都站不了多长时间。
“妈,”叔叔高兴地上前,接过我外婆手里的东西,“最近还好吧?”
外婆终于露出了笑脸,但说的是温州话,好些好。
叔叔不明白怎么会是三个音节,疑惑地看了看我。
“她说好。”我说。
“你怎么样?”叔叔问我,“听你妈说成绩特别好?”
“我也挺好的。”我说。
我已经不是傻逼了,我不会因为这个人给我买点什么请我吃点什么,我就把他当我爸看。
他是有足够的钱,丢一点给我,安抚我。
我爸是没有钱,借也要借来给我,不求回报。
这是很不一样的。
叔叔请我们去酒店吃饭,他的父母,还有我妈都在,还有个月嫂,至于那个高中生……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我没看见他。
看来我妈的日子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好过,至少母子关系到现在都没理顺。
不知道是不是刚生完孩子的原因,我妈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容光焕发。
她很憔悴,可能也是真的憔悴才想见自己的母亲。
我妈左边坐外婆,右边坐老公,我又有点多余,我和月嫂坐一起。
但我妈还是会拉着我寒暄,还是那几个问题,永远都是那几个问题,我们之间没有新的话题。
她已经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忌讳。
我本来有点担心和“哥哥”碰面,去了家里才知道这个担心非常多余,叔叔跟我妈还有小妹妹住龙华,“哥哥”自己住关内。
龙华这个房子是四室一厅,我的房间一直没人住,空着。
三年过去了,没什么变化,小时候看的漫画DVD都还在。
虽然只过去三年,但我这个时候,总共也没经历几个三年,很难不触景生情。
阳光仿佛带着时间的痕迹,落在泛黄的小学课本上,空气很干净,和记忆中一样,没有一粒浮尘。
我很茫然地站在门口,已经记不得课本上的内容,一时间不敢进去。
“我一直想着,”我妈在我身后说,“说不定你会过来住。”
我转头看她。
“这房子我会留给你的,”我妈朝我笑,“等你十八岁了就转给你,你想卖还是想住都行,我和你爸离婚的时候说好的。”
我心里有点酸。
说好了?
我怎么不知道?
“那妹妹呢?”我问。
“我还能工作呢,”我妈笑了笑,“我会给她存嫁妆的。”
我猛地回头,搓了搓眼睛。
如果我在温州听到这个消息,不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但我现在站在这里,站在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这里什么都没动,这里承载了很多记忆,哪怕我只看一扇门,一个书架,都能想起很多跟门,跟书架有关的回忆。
我已经不管这里叫家了,我已经默认自己在深圳没有家了,我已经把建材厂当作家了。
但这里以前就是我的家啊,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在这里跑来跑去的啊。
我妈走上来,软软的胳膊伸过来,从背后抱住我,有点哽咽,“牧阳,妈妈很想你。”
这又是母亲和父亲的不同了。
所以我小时候更亲近妈妈,小孩儿不会揣摩大人的心理活动,你得说想我了我才知道你喜欢我。
我忍不住哭了,我“哇”的一声就哭了。
我背对着我妈,嗷嗷痛哭。
真的,一个男孩子如果跟着爸爸长,绝对长得快一些,如果跟着妈妈,可能长得很慢。
因为妈妈是会容忍男孩子哭的,妈妈可以理解孩子还只是孩子,妈妈会安慰,爸爸就不会,爸爸甚至会嫌烦。
而且,小孩子会学着大人的样子长。
我爸是那么刚强爱面子的男人,我在我爸面前,就不会轻易哭,他觉得哭丢脸,我当然也会觉得哭丢脸。
在我妈面前,我是忍不住的。
我妈也哭。
我妈不觉得哭丢脸。
我哭了挺长时间的,快把这几年的憋屈全哭出来了,叔叔外婆都没有打扰我们,妹妹也没有,妹妹在睡觉。
我看到了妹妹,才突然觉得,妹妹也挺好。
“哥哥”不一定会像揍弟弟一样揍妹妹,没准还会因为她是个妹妹,稍微缓和心里的怨恨。
我晚上打电话给我爸,我问我爸,你怎么不跟我说我妈要把房子给我。
我爸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惦记她的干什么,我也会给你买,我给你买更大的。”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这么想买房子。
我喝了口可乐,靠在床头笑了起来,“爸,你要有本事,在建材厂盖个房子吧。”
我爸愣了愣,“为什么?”
“我觉得厂里比较像家。”我说。
我爸笑着骂我唐儿。
就是傻逼儿子的意思。
“我说真的,”我说,“你不觉得咱俩一起待过的地方充满回忆吗?那还是你的心血呢。”
“老子要是有钱了,看都不看这里一眼,”我爸显然不怎么浪漫,“我想在江滨买房子。”
江滨的房子上千万,到了晚上,在瓯北码头隔着江,望着灯火辉煌的高楼,我会想成为叛逆的鲁鲁修。
我想一个炮弹把那里给轰了。
我觉得我爸还是喝多了。
“少喝点。”我说。
我爸在电话那边笑,“你妈妈怎么样。”
“还行吧,看着有点虚弱。”我说。
“你好好照顾她,”我爸又问了一句,“你红包给她了吧?”
“哎,”我挠挠头,“忘了,明天给吧。”
“你好好的,玩得开心点,”我爸说,“没钱了跟我说。”
“我有呐,”我说,“我在火车上赌博也花不完。”
我站到了窗户前面。
这套房子在六楼,我的房间面对小区,我一抬头就是小区全貌,一低头就是我小时候玩过的滑滑梯。
从酒店回来的时候我没仔细看,现在天已经黑了,我不确定有没有重建。
看了一阵子,我发现这个我曾经心心念念想回来,反复拿来和温州作对比,甚至经常梦到的城市,我已经不爱了。
我还是比较爱温州。
即便温州的楼没这么高,街道没这么干净,公厕没人冲,大爷大妈还会抢公交车,但我还是比较爱温州。
我在温州,不会感受到这样莫名其妙的孤独。
我觉得我在做客。
我不仅是这个家的客人,我还是这个城市的客人。
头两个星期我妈不太能下床,我对妹妹失去新鲜感之后,就去小学爱去的黑网吧打游戏。
我碰上了小学同学,我们加了微信。
我带着他和王俊杰钟奕一起玩英雄联盟。
虽然我不喜欢钟奕,但我不得不承认钟奕很厉害,我和小学同学在下路一直死,钟奕一直杀,王俊杰的作用主要是打字骂路人队友。
“陈子星呢?”我问,“问他来不来吧,每把都有个扫兴的。”
“他训练。”王俊杰说。
“大过年还训练啊。”我很无语。
“那他上课也训不了啊。”王俊杰说。
还是有训的,每天早读和下午最后一节自习,我们累死累活刷题的时候,陈子星就跟其他体育生在操场上累死累活跑。
他通常得学到十二点,好在他们寝室全是不读书的夜猫子,不影响。
“我喊个兄弟来。”钟奕说。
“谁啊?”王俊杰问。
“打游戏认识的,网友,很猛。”钟奕把人拉了进来。
Sorry,这游戏ID一看就是高手,和我们画风差异很大。
钟奕叫十二中最帅的仔,王俊杰叫一中最帅的仔,我叫温州陈冠希,我小学同学叫深圳陈冠希。
因为游戏是钟奕推荐的,我和王俊杰都是照着钟奕的ID取的,我是最帅的,我的名字前面当然要顶个温州。
至于我小学同学,他一进小队就觉得自己ID不够霸气,立马充钱换了个和我势均力敌甚至隐隐压过我的。
毕竟深圳大城市。
有两个大手子,我们赢得很顺利,我和小学同学加一起快送了四十个人头都输不了,我们非常快乐。
在网吧昏头昏脑玩了几天,过年了,这是我第一次不和我爸一起过年。
我妈婚内出轨的时候,我爸都会从温州赶过来跟我们过年的。
我很想他,我给他打电话。
他跟我聊了几句,奶奶闹哄哄地抢过手机。
“牧阳!”奶奶喊。
“奶奶!”我也喊。
“你玩得好吧?”奶奶问,“你爸爸很想你诶!”
“帮我告诉他,我也想他。”我说。
我爸在视频外面笑。
我奶奶也笑,笑着把镜头对准爷爷。
“阳……”我爷爷蠕动嘴唇。
“爷爷!”我又很高兴地喊。
我都要高兴累了。
毕竟全是装的。
我已经可以用简单的温州话和奶奶交流了,稍微掺杂一点普通话,伴着手势,她能听懂。
叽叽喳喳聊了半天,我奶奶一直说家里没你冷清啊什么的。
冷清毛线,我还有大伯二伯,他们都有孩子,我大堂哥都有儿子了,我家是四代同堂。
我奶奶生怕我跟我妈跑了。
奶奶跟我聊完了,把手机还给我爸,我和我爸聊。
我爸从饭桌上,跟我聊到了楼上,我总有话题的,我已经很会找话题了,全是让他锻炼出来的。
十二点了,新年了。
深圳已经不让放烟花了,我听着我爸那里的烟花声,聊完了所有话题,我也没挂。
我爸也没挂。
他肯定也想我。
他估计还想我妈。
我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
“爸,你少抽点。”我说。
“嗯。”我爸含混着应。
“我真的很想你,爸。”我说。
我真的还是说了,说了这么矫情的话,我爸应都不知道怎么应,老半天没出声。
我恨不得我也是女孩子。
在这一方面,女孩子有特权,她们不管怎么缠着爸爸说想你爱你喜欢你,都不奇怪,爸爸听了会很高兴。
我一说。
我拿着这把变声期结束的男嗓子一说。
我爸就只剩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