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商议离婚,到彻底离婚,我都不知情,也没有参与,我只知道从那个电话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叔叔。

    我妈经常在家喝酒,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仿佛看陌生人,我心虚,我连生活费都不敢跟她要。

    但她还是问我:“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我说:“都喜欢。”

    我不小了,我都会说这么圆满的话了,我应当有选择权的。

    只是他俩没吵架,没打官司,也没让我选择,反正忽然有一天,回到家,我久违地看到了我爸。

    正是大冬天,我爸穿着厚厚的皮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

    听到我的脚步声,转头,有些疲惫地看我一眼,“怎么这么晚回来?”

    我发现他眼睛有点红,没敢撒谎,“和朋友出去玩了。”

    我爸蹲在地上,垂下头,扒拉着行李箱里的东西,“想不想奶奶?”

    我客气一声:“想。”

    其实不想,从来没想过。

    回温州要坐长途汽车,吐两天才能到,车票还贵,我两三年才见一次奶奶,不愿意为她遭这种罪的。

    但我爸还是把我带回去了,这会儿我还没意识到他们离婚了。

    直到我奶奶看到我,那叫一个涕泪横流,我才知道,离婚了,我跟了我爸。

    不过我没什么触动,只是有点气愤。

    就因为我揭发了我妈出轨,我妈竟然就不要我了。

    我奶奶拉着我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我爸多么不容易,说我妈多么狠心,我爸叫她别说了,转头拿行李上楼了。

    我没有任何触动,只是憋着火,蔫巴巴地坐在那里。

    已经快放寒假了,我爸没让我上学,只让我在奶奶家待着,自己回市区做事。

    我身上没钱,村里没朋友,这一个月过得特别没劲,还想我妈。

    我每天穿一身名牌在道坦上跟我二伯养的狼狗诉苦。

    狼狗他妈也是没心没肺的。

    我端了一大碗骨头,放到它面前,嘀嘀咕咕说得快掉眼泪了,隔壁的母狗吠一声,它叼着鸡脖子扭头就走,看都不看我一眼。

    扑街!

    说好的有灵性呢?

    直到除夕,因为爸妈刚离婚,什么堂哥堂姐远房亲戚都给我塞红包,我奶奶更是一口气给了五百。

    我一下子有了三千块,生活才有了滋味,又去镇上的网吧打游戏。

    别说,温州这个鬼地方,还是农村,上网居然四块钱,龙华才他妈两块。

    临近开学的时候,我爸来接我,开一辆屁股凹陷的N手东风小康。

    我大概一生都无法忘记,坐在那辆面包车里的感受,我可以用一个动词概括——颤抖。

    我爸一打火,面包车突然噔噔噔噔颤抖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了,车窗哐哐哐哐跟着颤抖,好像下一秒就要碎了。

    我整个人也惊恐地颤抖着。

    还有一种东西也在颤抖,这是即将贯穿我整个青春的东西——阳光里的沙尘。

    车噔噔噔噔颤抖了十几秒还稍微平静了一点,这个沙尘永远颤抖,永远飞扬,永远无法落定,直到被我吸进肺里。

    我想撑一下车窗叹一口气,发现车窗比坐垫还要脏,低下头,我的黑色阿迪经典款运动裤已经蹭上一道灰。

    于是我这口气一直憋在心里没叹。

    这还不算什么,这辆面包车开着开着还会熄火。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疯狂按喇叭,我爸疯狂打火,总也打不上,咒骂了一句:“按你妈了个逼。”

    我有些震惊于他的素质。

    我看向他。

    我爸注意到了,也看了看我,然后仓促移开眼。

    这一瞬间,我看到的是他的狼狈。

    我爸面无表情点上火,面包继续颤抖着往前开。

    我们俩不怎么交流,这一路格外静默,只有噔噔噔噔和哐哐哐哐,我从小就不和他亲近,何况他现在看起来像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我有点怕。

    不止怕,还嫌弃。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表现出来,但我刚刚看他,确实很嫌弃。

    我嫌弃这个破车,也嫌弃他。

    在建材厂住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就开始真心实意后悔。

    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不拨那通电话。

    我爸妈那个年代的人,大都是白手起家。

    他们在深圳买了房,又在温州开了厂,背了几十万的债,我爸的厂还处于亏损的状态,没有多余的钱,我只能和他一起住厂里,吃大锅饭。

    建材厂的住宿环境一言难尽。

    我爸不会给工人租个房子住的,可工人不管上哪里做事,都是包吃包住。

    于是我爸他们自己拿木头,搭积木那样搭了一个木屋。

    在工厂地面上,几根大梁一支,连个地基都没打,凌空搭建了一个平层,隔出七八个十平米的单间,就当宿舍。

    工人在厂里做事,做完踩着梯子上楼就能睡觉。

    我往梯子上一踩,三无木梯会嘎吱一声往下陷。

    我腿都吓软了。

    我想不明白它如何承受我爸的身躯。

    应该承受不了多久了,它已经裂了,我仔细看过了,东西果然要买牌子的。

    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唐山大地震,看着眼前的危房,心想好在温州没地震,不然一个都别想跑。

    睡在宿舍的第一晚,我就非常痛苦。

    我记得有一年,深圳只有七度,说是十年来最低气温,但温州每年都只有两三度。

    我在外婆家那个山头上,还碰上过雪,我冬天根本适应不了,要么得用电热毯,要么开暖气。

    工人宿舍有个鬼的暖气,电热毯也没有,纯木的,没有任何防护功能的屋子,这个也用电那个也用电,一短路就着火,干脆都别用。

    还没有热水器,寒冬腊月,热得快搁水桶里兑冷水洗。

    那个浴室,那个浴室他妈的……

    等下,我缓一缓。

    我舒出一口长气。

    继续说。

    浴室的门,是一块简陋的木板,只挡着脖子以下腿肚子以上,我洗澡能看到外面,外面也能看到我。

    想象一下,我光溜溜在里面洗,一转头,外面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看着我乐,还就站在外面跟我爸聊了起来。

    我……

    我感觉我的屁股都被看见了!

    我是会羞耻的好吗!

    我当晚就心也冷身体也冷,冷得受不了,躺在床上瑟瑟发抖。

    宿舍不够多,有的小工两人一间,我和我爸也挤一张床。

    硬板床,我一抖,床嘎吱嘎吱响。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我爸转过身,把我抱进怀里。

    这就很意外了。

    我瞬间不抖了。

    我还没暖和,只是僵住了。

    我爸身上散发着浑厚的男性气息,混合着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如影随形的木屑尘埃味。

    和我们这些小男生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我向来觉得男人很恶心,何况我现在这么嫌弃他,我仿佛一个清醒着被尹志平抱在怀里的小龙女,恶心得不想喘气。

    世俗之人!不要玷污老子!

    “还冷吗?”我爸问。

    我屏着呼吸,瓮声瓮气地说:“不冷。”

    我希望他放开我。

    我不想闻他身上的味道。

    我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只是想让我暖和一点,我的良心告诉我不要再伤害自己的老爸了,我的良心告诉我——他被绿了。

    一个男人,被自己老婆绿了,对象还是个开宝马的成功人士,天大的耻辱,我还不算男人我都感觉耻辱。

    我很难形容这个阶段我对我爸的感情。

    我一边嫌弃他,一边也有点心疼他。

    我爸似乎对我的言行产生了误解,摸了摸我冰凉的后颈,沉重滚烫的胳膊一收,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被迫侧躺过来,脸埋在了他颈窝里。

    我操!

    我憋不住了,我吸了一大口气,呲牙咧嘴,跟第一次吃榴莲一样。

    一直到我爸打起了呼噜,我都没睡着。

    我没推他,我艰难地,悄悄地,控制着嘎吱声,从他怀里挪出去了。

    床没多大,我贴着墙睡。

    第二天就发烧了。

    天还没亮,我就近距离听到了机床运作轰隆隆的巨响,刺耳的切割声简直像在切我的脑壳。

    我的感觉是这样的,我被直升机吊在了那个会转的浆上,它转一圈就要削一下我的脑壳。

    又吵,又痛,我脑壳痛得快裂了。

    我愤怒地睁开眼。

    我发现我不是贴墙睡的,我睡在床的正中间,棉被像蝉蛹一样裹着我,上面还盖了一件羽绒服。

    我盯着那件羽绒服看了一会儿,起床了。

    没睡好,很困,可是太吵了。

    从木梯上下去,一转头,就能看见戴着麻手套的老爸。

    他正在白炽灯下扶着一块大理石,合伙人在操纵切割机。

    这个点工人还没上班,他俩是在加班。

    我爸看见我了,大概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早起来,没多问,只喊了一句:“市场外面有早餐店。”

    我憋着起床气没说话,转头出去了。

    凌晨五点多,建材市场里没有路灯,也没人点灯,一片漆黑,十几家建材厂,只有我家开工了。

    我当时的想法是,有病,一大早制造噪音,我要报警把你们抓起来!

    从建材市场出来,路口就有早餐店,已经开门了,我要了一份糯米饭,一碗紫菜汤,坐在这个破店里发呆。

    糯米饭其实不难吃。

    这玩意儿也很难做得难吃。

    因为它真的只是一碗煮熟了的糯米饭,灌点不咸不淡的肉汤。

    可我还是无比想念小区门口的早餐店,我想吃肠粉,我想吃叉烧包,我想吃虾饺,我什么都想吃。

    我不想回去了,头昏脑胀的,不想听切割声也不想看我爸。

    我问跟老板问了网吧的位置,找过去,顺利开了机。

    我运气好,我长在上网不要身份证的年代,很多熬不下去的瞬间,打两盘游戏就熬过去了。

    也不能说熬过去,是推移了。

    推一推也好,总不能一口气把所有的折磨一块儿受了,那谁想的开?

    不过发烧这个事情不能推。

    发烧熬久了不一定能自愈,搞不好会休克。

    我不知道我在网吧待了多久,我从来没这么沉迷过。

    我没吃饭,加了两次钱,抽了一包半的烟,我在QQ飞车的高级场开了一圈又一圈,脑袋往下一砸,没知觉了。

    醒来的时候,人在医院,挂着点滴。

    网吧老板在我身边。

    他让我给家里打电话,要不不让我走,医药费他垫的。

    我没带这么多钱,我只能给我爸打电话,我和老板串通好了,就说偶遇。

    结果我爸认识他。

    本来还是可以坚持说偶遇,可网吧老板一看是熟人,马上叛变了。

    我有点不安,去网吧毕竟不是好事,我曾亲眼目睹我同学的妈妈凶神恶煞跑到网吧揍他,我和我爸不亲,我妈又不在,我会怕。

    但我爸把我从医院领出来,没骂我,只是叹了口气。

    外面天已经黑了,他好像很累,声音都是哑的,“还难受吗?”

    我摇摇头,“不难受了。”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衣,还算整洁体面,可拉链开着。

    我低着头,看见里面是一件旧毛衣。

    深蓝色的,沾满了灰尘。

    农民工才会把衣服弄成这样。

    “不舒服要说,”我爸说,“不然我不知道。”

    我蔫蔫地“嗯”了一声。

    “以后别去网吧。”我爸丢下话,抬脚往建材市场走,步子迈得很大。

    我估计他不需要我的回应,正好省了撒谎。

    我肯定还是会去的,不过一定不去那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