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正日向西,柔光斜落,沉香隐约悄染袂。楚衡应召到若华阁为容宁把脉,颔首道她b前几日要好许多。容宁笑言这是他的功劳,思及心中挂念着的疑问,她不免又敛去几分笑意才开口,「其实我寻你来是想问容家在朝中之事。你与兄长交好,家中父辈兄弟亦在朝为官,想来了解颇深。」若华阁从来对朝政事知之甚少,惠然知晓容宁必有此一问,早吩咐了毋需他人侍候,故此时厅内不过他们三人。
楚衡闻言稍怔,显然不料容宁如今竟有意於此,却仍正了sE将自己所知尽数相告。从前朝勋贵至本朝重臣,容家根系之深,莫不叫人倚重而忌惮。「官家励JiNg图治,所谋深远,近来朝中有风声传出,说官家yu重提新法。」有些事不宜尽言,楚衡点到为止,容宁倒依旧听懂了那些波诡云谲,不由紧蹙着眉头重重一叹,「容家是当年的旧党之首,这才是官家的逆鳞。」至於立新法的念头,大抵早在薛太后尚垂帘时已有,此後种种细想之下皆有迹可循。
难为赵维桢於七年前亲政之始,便谋算了那麽多,宸妃之宸、多年盛宠,乃至於她近来的权重,或许都是他JiNg心为容家铺下的无声屠戮。容宁无意识地缓缓拨弄着腕间的白玉镯,垂着眸不发一语,惠然见了遂担忧地上前半步,启唇却终究哑言,反教容宁觉察後冲她笑着摇摇头以作安抚。回首忽见一包糕点被递至眼前,容宁怔愣地抬眼,见那人笑意盈盈的,「这回是玫瑰sU饼,红豆馅的。」她只道又是容渊托他带的,无奈说自己并非小姑娘,到底还是收下了东西。「听说娘子极喜上次的雪花糕。」
略带嗔怪地瞧了眼惠然,容宁抿唇讪讪一笑,「这小妮子倒是什麽都乐意同你讲。」而前者仅是佯装无辜地朝她眨眨眼。严肃之sE从容宁面上淡去,她却蓦然撞入另一种郑重,「娘子,容氏之命不该由您一人背负。」楚衡向她凝眸轻语道:「倘若大厦将倾,还望娘子先护自个儿。」虽则容宁早将自己与容宸妃绑在一处,也从未觉着时局能许她从中剥离,可她仍不禁良久怔忡於他眼底的深沉与关切。
「医人不在身而在心,平琰总能看透人心,所谓医者想必莫过於此了。」楚衡却是敛了眸浅笑叹息,「不敢轻言洞悉人心,恰好有过相似的窘境而已,娘子谬赞了。」楚衡极少同容宁谈起自己的从前,她原也无意探究太多的,留心举止言谈,知晓其为人便罢。但他是窥破她所设迷雾之人,看清了连她自己都尚未发觉而陷落其中的迷妄,末了轻叹着道相知,明她共生的清醒和迷离,又如何作寻常事?
於是她难得意yu窥伺,窥伺他不为人知的过往和心思,以此丈量彼此於只言片语中深埋的距离。「那是怎样的窘境呢?」容宁问得极轻,望向楚衡的眼神偏是那般认真,生怕跌碎了他的不堪重负。以至於他在抬眸间沉溺,但心中赘言到了嘴边,终是无奈地笑叹,「琐碎家事,还是不惹娘子烦心了。」容宁知晓他心有顾虑,也明白有些事难以在一时半刻便说清道明。或许曾经之於他们都是不重要的,更要紧的是,此刻他们得以赶在暮sE四合前相望。
自薛太后卧病以来,江皇后已连着三日侍疾,按先前定下的序位,第四日起该由容宁至未央殿陪侍。晨起後容宁简单吃过早点就过去了,到未央殿时被告知薛太后尚未梳洗,略略在外头等了等才得进。甫入内便见太后斜倚床上,漱玉坐其身侧喂着河祗粥,此粥以乾鱼和胡椒熬成,驱寒暖身,於头风有治疗之效,想来太后这几日多以此疗养,JiNg神头瞧上去不错。容宁今儿着一身藕荷sE,恰当好处的鲜亮异常顺眼,薛太后见了,平和地招了人儿近身。
漱玉起来让位,教容宁在下人搬来的绣墩落座,又将手里的粥移交给她。容宁坐下後一壁细声问薛太后的身子,一壁舀了勺粥伸至太后嘴边,太后低头缓缓抿了口,才望着容宁微笑道:「头疾复发不过是前几日受了凉罢了,这些天皇后同医官细心照料着便无大碍。」容宁闻言颔首应承,继而专注於一点点地把河祗粥给薛太后喂下,毕竟照中秋g0ng宴所感,太后对她未见多少喜Ai,还是沉默恭顺的好。
「听说前些天你在徽仪殿当着众妃的面,谈及後妃传的评说?」薛太后在容宁垂眼舀粥时忽而开口。瓷制的勺子磕响了釉碗,容宁定了定神才低声道:「是臣妾妄言了。」太后听了偏生笑了下,「其实我更好奇你何以说得出不朽二字。君子立德,Si而不朽,至於nV子,你当真觉得也能不朽麽?」龙脑香特有的清凉意将容宁拢入,天蓝sE釉碗被她捧在膝间,她无由来地发觉室中竟也侵染了秋意。容宁良久沉默,太后却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看她。
「圣人所言之德本无区别。既有德,便不朽,不论男nV长幼。臣妾斗胆,深信後人若论官家,必谈太后之德。」容宁终究徐徐答之,而抬起的眸子里不见讨好甚至莫得诚恳,仅仅是一片平静,似乎事实本就如此。实则当日从徽仪殿出来,孟美人曾悄悄与容宁道,或许她不应对薛太后之事表态,是因这番话落入旁人耳中,或阿谀奉承或僭越犯上,总是不好的。容宁尽管自认造次,事後到底未有悔意。
薛太后眯了眯眼,面上无喜无怒,「你如今的模样倒没辜负了容家世代书香的名头。可我若说宸妃你日後在史官笔下,只会是那娇纵无德的宠妃呢?」容宁不禁为之心颤,尚未来得及从散乱的思绪中挑词拣句,便见太后已意味深长地笑着移开目光。她明白自己无需多言,太后也不会再谈,是因孰是孰非从来难断,千秋万代之於如今,亦不过是捉不住的微风一缕。至於薛太后自己的想法,大抵就在那句反问里头罢。「粥冷了。宸妃自去歇一歇罢。」
薛太后虽打发了容宁到外间歇息,她却是不敢当真无所事事的,便又细问了漱玉太后的情况,以免自己大意疏忽。所闻与她所知大致不差,容宁才略略放下心来,末了故作不经意地悄问:「官家可来过麽?」漱玉不禁微蹙了下眉,「头一天夜里太后发作时来过,後来道是政事繁忙,倒也日日遣了身边的陈修勉来探望。」容宁默默颔首不予置评,转而说起太后如今不宜走动,而殿中沉闷不免厌烦,不若着人送些花卉置於室中。漱玉笑着称容宁T贴。
容宁於是着陪侍的秋石与未央殿的安昭同去,少顷後省就来人搬了十数盆JiNg挑细选的花卉至庭中,并择了几株花草以供贵人随心意cHa置,事情办得是十分妥帖了。g0ng人依容宁意思放轻了动作,把花卉摆到殿中各处,容宁则捧了花枝入内室询问薛太后的cHa花兴致。太后靠在床上翻书,无意於cHa置花瓶,但许是见着了生气心下欢喜,她仍神sE柔和地唤了人将库房里收着的青瓷琮式瓶取来给容宁cHa花。
最终一瓶秋sE被摆到了榻间的木案上,容宁坐床边为假寐的薛太后轻声念书,却见安昭从外头缓缓走来偏偏yu言又止。容宁不由稍顿片刻,转而扭首对上太后已然睁开的眼睛。「宸妃替我到书室里另寻一本书读罢。」容宁心中了然,起身回避。秋石陪着容宁於书室中待了一阵,後自请去打听太后那边的状况,容宁坐在玫瑰椅上捧卷想了下点头答应。话本里的才子佳人沦为常谈总是无趣,容宁读了一半便搁下了,随之细看木架上的书,只见入目皆是政史舆志、儒墨道法,nV德一类反倒被收在一隅。
忽地思及惠然说赵维桢这几日忙於重立新法,而今朝中已是众说纷纭,不知太后对此又持何立场?
不等容宁深想,秋石就回来说薛太后那边有请,容宁只得拿上手边的两本书出来。而再度行至太后内室门前时,四下无人,连刚刚在廊下叽喳的雏鸟亦不得见。容宁迟疑地缓了步子站定,便闻里头传来太后压抑的声音,「晏哥儿,自你登位,许多事纵使开头艰难可到最後不都遂了你的意麽?便是烨哥儿──」容宁提起心退了退,她清楚自己不该听,不想正要回身离开,偏闻身後人喊了一声宸妃娘子安──是赵维桢身边的修勉。里间已无半点声响。
容宁暗叹着合了合眼,随後进去顶着两道目光跪下来,「不知官家在此,是臣妾唐突了,还望官家同太后恕罪。」这般僵持沉默半晌,赵维桢终是抬了下手许容宁起身,「不过是寻常闲谈而已,何须惊慌?」他把话说得平和甚至带了些许笑意,却教容宁头一回真切地感觉到眼前人喜怒不形於sE的可怕之处,一个不留神或许早已万劫不复。尽管如此容宁仍旧顺着笑了笑,赵维桢眉眼弯弯地瞧着她,又问了几句未央殿的事,她俱小心作答。末了也不顾太后从未开口,赵维桢便扯了由头领着容宁出去。
漱玉在二人离去後赶忙从外头来到薛太后身边,担忧地问其身子,太后摇头不答,仅是紧皱着眉攥住漱玉的手臂道:「这麽多年,他们皆以为我野心太重,cHa手朝政,图谋江山……但他们错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郯。当初我既扶持晏哥儿,只要於社稷有益,他不论做些什麽,我从来都是不g涉的……」漱玉望着太后眼中的苍凉哽咽出声,自入g0ng为后到垂帘听政,她是一直陪在太后身边的,走来的一切酸楚苦痛她看得最是清楚。赵维桢和朝臣从来无从得知也不会明白,後人又凭何论断评说?
「罢了。漱玉,我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