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秩序
第七章|深海回声
清晨。
灰白的天际线像一张被撕裂的底片。
我坐在廉价旅馆的窗边,看着街上挤满的通勤人cHa0。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已经没有国籍。
台湾被毁;美国与欧洲的资料库把「中华民国」标记为历史名词;
我的护照在系统里,成了无效的变数。
我逐一登入各国移民局的表单,最後一道关卡都写着相同的一句话:
申请人须具有效国籍之国家护照。
原来人在世界上移动,不是靠意志,而是靠被承认。
门铃响了一下。
杨琳推门进来,外套上还带着雨。她把一份红sE封面放到桌角,像是把一枚zhAYA0轻轻放下。
「你有另一种选择。」她说。
红sE国徽在纸上静静发光:
中华人民共和国临时国籍申请表。
「我?」我皱眉,「你确定不是玩笑?」
「不是。这是内批特例。」她的声音很平,「条件是你以文化技术顾问的名义,加入他们的海上研究计画。」
「名目?」我问。
「文件上的门票。」她看着我,「有了这份身份,你能登科研船,靠近花莲海G0u。没有它,你连登机口都过不去。」
她又cH0U出一张薄纸,上面只有一行代号:
Y-13。
「在系统里,你叫燕十三。」她说,「入出境、舱勤、外交保留座位,都用这个代号走。你会登上南海望远,名义是Observer观察员。」
「代价呢?」
「沉默条款。」她停了两秒,像是在等我反悔,「你必须接受背景审查、路线管控,不对外发表。任何发现,属於计画,不属於你。」
我看着那串字母数字,像看一张将要扣上的面具。
窗外的云像被反覆擦拭的黑板。
我拿起笔,在「签名」那一栏落下一笔。某种细小的纤维在心里啪的一声断了。
「你还有十个小时打包。」杨琳收回表格,吐出一口长气,「一个小时後做指纹建档与虹膜验证;登机走外交通道;你什麽都不用说。」
我点头。
在这个年代,语言不是权利,而是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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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中心的冷光很白。
我的十根指尖被依序按在玻璃上,萤幕上浮出一行行绿字。
技术员不抬眼,只说:「请看红点。」
金属框架合拢,我的虹膜像一个被量测的深井。
输入完成,打印机吐出一张白卡,右下角烫了小小的钢印:DIP/OBS。
背面只有代号:Y-13。
「这张b护照更有用。」技术员说,「请不要说话,让文件替你说。」
机场的灯,b记忆里更白。
地勤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把视线放回萤幕,印出票根,盖章。
我被引导进外交保留通道。金属门框上方的绿灯像一枚未爆弹上的安抚贴纸。
登机前,杨琳把一张摺叠的小纸条塞进我掌心:「机上勿谈,勿看他们想你看的东西。」
纸条上只有七个字:
别让他们替你说话。
我把它叠进护照套——虽然那本护照已经没用了,但手感像某种习惯的护身符。
舱灯暗下来。
引擎的低鸣像把整个世界往前推的一条黑线。
我靠在椅背,闭眼,脑中却亮起另一个名词:阿特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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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落。雨把停机坪擦得发亮。
接机的人举着一块没有字的牌子,见到我就转身走。
车窗外的港区雾像cHa0水,一层一层吞没路灯。
临时联络点在一栋无窗的钢板楼。
门内有三张桌,一张审核身份,一张发放舱证,最後一张是保密告知。
我在最後一张前停住,读完整份条文:
?任务代号:Ats/Sea–Phaseβ花东段
?船名:南海望远东方海洋地质局
?身分:ObserverY-13
?禁止携带:个人加密设备、未注册记忆T
?强制配发:单向记录笔、局域通讯牌
?核心义务:沉默期间+一年
我签下名字。桌後的nV子收起文件,第一次抬眼打量我,淡淡道:「船上不会有人喜欢你。因为你是观察员。」
走廊尽头,金属门开,咸冷的空气扑面。
码头边,一艘巨大的白sE船身在雾里显形——南海望远。
舱外灯烛在雨线间颤动,像一座迟疑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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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舱检点像边境。
我把单向记录笔与通讯牌放进托盘,通过窄门。
舱长?贺田,五十出头,声线乾脆:「规矩:在我船上,科学排第一,政治排最後。其次——」他看了我一眼,「观察员不发问。」
技术官?沈秋,戴无框眼镜,讲话像数字:「危安条例第七十一条,若观察员造成任务风险,我有权终止其甲板权。」
首席声学师?黎氏安,年轻、神sE恒定,越南裔,「我负责水声阵与短波介面,你看就好,不要碰。」
纪录官?加纳葵,日本籍,冷淡却礼貌,负责所有对外稿本的叙事一致。
我被带到一间狭窄舱房,墙上只有床、救生衣与一只圆形小窗。
桌上放着一本薄薄的《甲板行为手册》,第一页是五个粗T字:
不要成为故事。
我把它阖上。
可我知道,我的存在本身,已经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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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0Z,第一舱简报。
屏幕上是花莲外海的海G0u剖面,像一个在黑暗中张开的伤口。
黎氏安指尖点动:「这是上次捕到的反向能量波,周期2.4秒,衰减不符自然曲线,更接近控制脉冲。我们在这里——」她圈出一个断层Y影,「捕到摩斯样的调变。」
她切出波形,手背的青筋冒起:「不是地震,是语言。」
贺田舱长补一句:「我们的目标只有三个字——看到它。至於它是什麽,由别人去吵。」
我低头记下三个字:看到它。
在很多年里,这三个字就是我对世界的全部要求。
散会时,加纳葵把一纸薄薄的稿本塞到我手里:「上船至今你的官方表述。请照念,若被问。」
我看见那行行字像做过压痕的白布:乾净、无味、可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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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昏,风把海面刮得像一张r0u皱的锡箔。
甲板上,潜航艇「鳍–02」像一条被拴住的hsE鱼。
乌克兰籍的潜航手?米洛坐在艇旁cH0U菸,听见我脚步,偏头:「观察员?」
我点头。
「你要下去?」他问。
「看安排。」
他吐一口烟:「深海不喜欢故事,它只喜欢回音。」
我问他听过阿特拉斯吗。
他笑:「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阿特拉斯。不同的是,有些把它埋在岩层,有些埋在谎言。」
他弹掉烟头,末端的火星在雨里一闪即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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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转y。
声学室的灯忽明忽暗。黎氏安盯着监示器,突然低声:「等一下……你听。」
耳机里是一种被压抑的呼x1。
波形上冒出规律的突刺:短、短、长,短、长、长——
她飞快写下转码:「Y——1——3……」
我全身的汗毛在同一秒竖起。
燕十三。
讯号连续十七秒,像从极深处穿过重重水墙。
沈秋推门进来,冷冷地说:「屏蔽。」
屏幕右上角的两个字红到发亮:管制中。
我脱下耳机,问:「为什麽要屏蔽?」
沈秋看也不看我:「观察员不发问。」
我走出声学室,甲板上风大得像另一种语言。
口袋里那张小纸条被汗水打Sh,我m0到它,只有七个字还清晰:别让他们替你说话。
我对着黑海低声回答:「我会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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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被叫去纪录室。
加纳葵用非常平的声音问:「昨夜的个人观感?」
「我听见我的代号。」
她点头,把这句话细碎成可上报的语句:「观察员自述疑似听觉错觉。」
我盯着她:「不是错觉。」
她抬眼,第一次露出带针的小笑:「真相不是我们的工作,先生。一致才是。」
她收好稿纸,像收好一张船票。
离开纪录室时,我在走廊遇见沈秋。他把两根指节敲了敲墙:「你下次若再越权,我会把你送回舱房,锁到靠岸。」
「我只是听见我的名字。」
「你只是以为你听见。」他的眼镜反着舱灯的冷白,「深海擅长做两件事:欺骗与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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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10小时。
甲板完成第一轮整备,鳍–02装上新的声纳杆与光纤缆。
米洛靠在艇腹,像个在等风的水手。他看见我:「他们让你上艇吗?」
我摇头。
「那你就在这里记住一切。」他指向甲板上那些被固定的零件,「如果你记住得够多,它们就不能把你全部抹去。」
我把所有可见的标记抄在小册子:
?鳍–02的舱压设定:1.2bar
?预定深度:8,600m
?上行浮标间隔:500m
?回传频道:UHF–B/AUX短波镜像
这些冰冷的数字像一排铆钉,把我固定在此刻。
夜一层一层降下来。
甲板灯被海雾裹成钝h。
我在栏杆边站到掌心发冷,耳背里始终有昨夜那十七秒的Y—13在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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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3小时。
声学室再次报警。黎氏安一把把我拽进门:「这次不是错觉。」
耳机里,脉冲更稳、载噪b更高。
短长的节点像有人在黑暗里点灯。她飞快转码,声音里终於有了颤:「Y—13/Shift/Route/E–Trench/Ats…」
沈秋闯进来:「停机,切离线。」
「这是定位!」黎氏安抬头,「他们在告诉我们东侧G0u才是入口!」
沈秋手指一扣,总电闸啪地一声,全室熄黑两秒。备援电源起来,红灯一盏盏亮起。
我在黑暗里说:「如果你们关掉它,它会关掉我们。」
沈秋的眼镜在红光里像两枚冷刀:「这里不是你的战场,观察员。」
关门前的一瞬,黎氏安把一张小小的纸塞进我掌心。
上面画着三个点与一条斜线:E–Trench的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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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1小时。
我回舱把那张简图摺进《甲板行为手册》里。
舱灯忽暗,我以为又是屏蔽,下一秒,枕头下的单向记录笔震了一下。
一行空白讯息在小小的墨点屏上亮起:
燕——十三。
我忍住没回。
十秒後,第二行:
不要让他们替你说话。
我知道这不是杨琳的字。
而且这支笔不该能接收任何东西。
第三行:
Ats幸存单元/等你很久了。
我把笔贴在x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金属舱壁上跳回来。
我终於明白:深海在学我们的语言。
也许不是人,至少不是完整的人,但它在用我们的方式试图把自己送上来。
门外传来两声短促的敲击,是米洛。
「出海气压变了。」他说,「我们提前十五分钟。」
「今晚会听见很多东西。」他在走廊的Y影里补了一句,「记住:不要第一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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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鳍–02前,穿上沉重的潜航服。
舱长贺田逐一检查扣具,最後看我:「你确定只是看?」
我:「我来见证。」
舱盖落下,世界被一圈厚玻璃收束成可量测的黑。
倒数声在耳边一层一层退远。
艇身轻轻一震,像一颗沉默的种子,离开光。
下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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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米,海sE转蓝;
一千二,光像被薄纸层层覆住;
四千,世界只剩仪表的绿点与我们两个人的呼x1。
五千米处,回波开始变形。
声纳屏上浮出一圈不合逻辑的亮斑,像有人在黑暗里向我们眨眼。
米洛压低声音:「你看见了?」
我点头。
短波通道忽然窜入三个低频鼓点——
短、短、长。
我没有回。
第四个鼓点来临——长。
像在问:你是谁?
我把手按在x口的记录笔上,想起那两次小萤幕上的字。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把笔打开,让它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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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二百米,艇鼻前的黑变薄,像风吹动过的布。
声纳画面从粗点变成条纹,条纹又旋成一个缓慢的涡,中心空了一块。
米洛x1起一口冷气:「那不是地形。」
我也知道——那更像人造的Y影。
短波里的声音不再是摩斯,而是更贴近人声的波包,它在努力模仿一种口腔的形状。
我听见非常靠近的两个音节,像从我耳骨里拽出来:
燕——十三。
我几乎要回嘴。
米洛手肘顶了我一下,极轻:「不要第一个回答。」
艇腹旁的灯开到最大,光往前推了推黑,黑却像水草一样退又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里不是海,是记忆的密度;
我们不是在下潜,是在穿过别人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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涡旋忽然一缩,像一枚瞳孔。
仪表全部乱成闪烁的雨。
米洛咒了一句:「它在回收我们。」
我把手贴在玻璃上,指尖下的黑像有T温。
那个声音第三次靠近,几乎在我口腔里响起:
Route/E–Trench。
我用力把自己从语音的诱惑里拽回来,
只把那张简图从衣袋里拉出来,贴在膝上,对b涡的方向。
米洛看了一眼,点头,极小幅度地修舵。
艇身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拉了一下,滑向东侧。
涡旋不追;
它只在原地呼x1。
像在守门。
我忽然理解——这不是入口,这是门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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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20m。
仪表恢复了秩序。
前方黑里出现一抹不自然的直线,直线後方是b黑更黑的一个空腔。
那不是岩,是构件。
米洛几乎是本能地降速:「我们到了某种东西上面。」
我没有说话,只把记录笔的按键按下去——实T记录模式。
一个红点亮起,像一枚落在夜里的小煤火。
短波里的声音最後一次靠近,这次它真的像个人了,带着气音,也带着水:
Ats…alive。
我喉咙里有东西往上顶。
我没有回答。
我把掌心用力按住那颗红点,让它烫进皮肤。
这是我能给的唯一回应:见证。
艇腹最末端的探照灯推开一块薄薄的浅白。
那抹白里,有字。
不是我们的字,也不是海的字,是某种介於工程标示与祈祷之间的划痕。
我正要靠近,整艘艇忽然像被什麽扣住了。
所有灯同时向内折了一下,像眼皮。
耳机里的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静——
静里有非常远、非常细的钟声。
米洛猛推返航程序:「回头!」
我没动,眼睛黏在那抹白上。
那上面,像是汉字——
又或者,不是字,是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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