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雪绒花》
我喜欢的外国歌曲很少,《雪绒花》是第一首。我那时还不知道这是外国歌曲,也不知道电影《音乐之声》。大概是高二的一个春天的傍晚,我吃完晚饭,去学校上晚自习。我们中学在县城的一个坡下,走下去的台阶,分成好多段,曲曲折折的一共有三、四百级,下去之後,先是一个C场,有标准足球场那麽大,这在我老家是很稀罕的,通常那麽大的平地早就设了一个厂,或者某个政府机关,C场很简陋,泥土上铺了一点碳渣,有些地方还有野草摇曳。穿过C场的对角线,有一条长70、80米宽4、5米的土路,连接的另一端就是我们中学,校园建在一个山崖处,面积挺大,主要有三栋教学楼,一栋教师家属楼,其他一些零零星星的平房、小房,用作教师办公和其他一些我不知道的用途。除了临崖的一面,四周有围墙,围墙之外是漫山遍野的菜地,一直到C场的外面和台阶所在的坡地都是菜地。菜农的住房稀稀落落地散落在坡上,其中有个b较大的院子,据说是解放前的一家地主的院子,现在大部分用做县教师进修学校,小部分用做我们中学高中部的学生宿舍。说这麽多,就是想说明,那块地挺开阔、空旷,而且挺美。尤其在台阶最高处,极目远眺,微风送爽,心旷神怡。
那天我刚走到台阶,正准备下去,听到学校的广播大喇叭放出一首很好听的歌,从很空旷的地方传来,浑厚、温暖的男声,把我全身围绕的感觉。
「雪绒花雪绒花
清晨迎着我开放
小而白洁而亮
向我快乐地摇晃
白雪般的花儿
愿你芬芳
永远开花生长
雪绒花,雪绒花
永远祝福我家乡」
也许那时的心情很好,特别能够接受这段快乐、温暖的旋律。学校的校园广播通常是开全校大会用的,不知从什麽时候起,每天傍晚时分,上晚自习之前,大约播放半小时的音乐。平时放过哪些歌,我记不得,印象里就记得那天这首歌。後来,我在很多地方都听到过《雪绒花》,包括北大和复旦的校园广播,我自己也常在网上搜索收听。YouTube上可以找到很多版本的《雪绒花》,中文、英文、德文,男声独唱、nV声独唱、儿童合唱、老年合唱,有名的、无名的,但是,总觉得还是长中那个开满菜花的空旷山坡上穿越而来的男声最动听,那种整个世界弥漫幸福温暖的感觉,那种磅礴大歌的感觉。後来听到的,都是抒情小品。可惜我不知道这个男声是谁,当年听的时候,还没有歌者重要X的意识。
即便在电影《音乐之声》中的原声,我也觉得不及校园大喇叭播放的效果。《音乐之声》中的众多歌曲,我觉得最好听的就是《雪绒花》。显然,电影也确实很重视这首歌,安排了两次演唱,第一次是上校的男声独唱,上校在自家客厅抱着吉他边弹边唱,孩子们席地而坐,听得入神,美丽的家庭音乐教师依墙伫立聆听那是西方电影中最健康美丽的白人nVX形象之一,露出赞赏的笑容,上校的声音轻柔舒缓。第二次是合唱,在音乐厅的舞台上,先是上校一个人的独唱,然後音乐老师加入,再是孩子们加入,最後台下观众的加入。在我心目中,两次演唱,各有优缺点,第一次温暖、欢乐,可是太轻柔,适合亲人之间的面对面倾诉。第二次b第一次,更宏大、开阔。可是,仍有遗憾,一是我更喜欢独唱,合唱的声音b较「混」混杂的混,或者「浑」浑浊的浑,合唱的声音「宏」但不「亮」,传不远。二是因为剧情的需要,太过凝重沉闷。《音乐之声》中有好几首歌都安排在草木青翠的群山旷野中演唱,那个场景和我中学还真有几分像。如果把《雪绒花》也安排在这样的环境,上校昂首挺x地站立在铺满青草的山野之巅,面对绵延起伏的群山,在蓝天白云之下,放声高歌,大概就是我心中的完美。
回到我的高中二年级,那时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之一。当时我成绩很好,无论老师、家长、同学,包括我自己,都认为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没有问题。老师们很鼓励我、照顾我,给我很大的自主学习空间。同学之间也友Ai融洽,大家一起讨论学习中的问题,真心希望一起进步。高三之後,气氛才变得肃杀紧张。《雪绒花》的歌词很符合我当时的感受,
「清晨迎着我开放」
「向我快乐地摇晃」
「愿你芬芳」
「开花生长」
我那时也开始意识到将要离开家乡,歌曲中,也唱出了我的心声,
「永远祝福我家乡」
不过当我现在再来听这首歌,不再有旷野的大喇叭,不再有英文不懂的问题,单就YouTube上找到的版本,英文原唱明显b中文翻唱好听。英文歌词如下,
「Edelweiss...
Edelweiss...
Everymyougreetme
Smalndwhite,andbright
Youlookhappytomeetme
Blossomofsnow
Mayyoubloomandgrow
Bloomandgrowforever...
Edelweiss...
Edelweiss...
Blessmyhomendforever…」
对这首歌的旋律,我冒出的第一个感觉是「正」。很难解释清楚,这是一种什麽感觉。大概是,它的每个音调都是四平八稳,旋律很顺耳,没有任何「怪异」或者「新奇」的地方。英文歌词很押韵,b如,
「Edelweiss…Edelweiss…Everymyougreetme」
「Smalndwhite,andbright,Youlookhappytomeetme」
这两句用的是同一段旋律,其中,「edelweiss」和「smalndwhite」、「andbright」单词的尾音相似。而翻译的中文,「雪绒花」和「小而白」、「洁而亮」,其中「花、白、亮」不押韵。後一句的「greetme」和「meetme」发音几乎完全一样,对应的中文「开放」和「摇晃」在後一个字上做到了押韵,仍逊一筹。
再看这一段,
「BlossomofsnowMayyoubloomandgrowBloomandgrowforever」
其中的「blossom」押韵「bloom」,「snow」押韵「grow」,听起来,相当於「bloom、grow」重复了三遍,而对应的中文
「白雪般的花儿愿你芬芳永远开花生长」
完全失去这个韵味。中文翻译还改变了重音所在的单词,b如
「Bloomandgrowforever…」和「Blessmyhomendforever…」
两句的音节数相同,重音和延长都是「forever」,听觉上获得一种对称和重复的美感,而对应的中文
「永远开花生长」和「永远祝福我家乡」
不仅字数汉字的字数对应音节数出现差异,重音和长音分别变成「生长」和「家乡」。马世芳在论述罗大佑的创作时,提到罗大佑不是一挥而就、下笔千行的天才,而是用大量的时间实现词曲的密合、咬合、胶合,同时让旋律成为主角。看来港台歌曲借用日本歌曲的旋律,根据普通话或者粤语的特点重新填词不仅明智,而且必要。
中英文的差异,也带来我很不同的感受,记得在中学的那个高高台阶上,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雪绒花,雪绒花」这两句呼唤,那时费翔的《故乡的云》刚刚在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上获得巨大成功,满街都是「归来吧,归来哟」的大声疾呼。两首歌都是歌咏故乡,我很自然地从《雪绒花》的这两声呼唤中听出了费翔那两声呼唤的感觉,将费翔演唱中的宏远辽阔也移加到《雪绒花》的欣赏中。英文原曲则不同,开头的「edelweiss」我再也听不到那种宏阔,只是低声轻唤。也许与,中文的「归来吧」三个字都是开口音,而英文的「edelweiss」都是闭口音,有些关系。英文中最打动我的两句是,
「Everymyougreetme」和「Youlookhappytomeetme」
尤其在「greetme」和「tomeetme」这两处,我说不出道理,听着就是特别的舒服,暖暖地熨烫在心上,很贴心相待的感觉。也许还是因为重复,b如「tomeetme」,听起来就像「tometome」。这本身就有重复。
我的中学,无论初中,还是高中,都没有音乐课,但是,学校里有一位音乐老师,他当时三十多岁的样子,中等个子,但T型匀称,衣着打扮乾净利落,最大的特点,他是外地人,不会说四川话,普通话特别标准、动听,当时学校里,应该还有一位语文老师,也不会说四川话,但是,那位语文老师似乎很害羞,不喜欢说话,几乎被众人遗忘,以致於长期以来,他成为我们县城公认的唯一会讲普通话的人。县城有广播站,每天主要转播中央台的新闻节目,有一位nV播音员,说话很少,是我们当地人,讲着口音很重的「川普」,她也算县城名人,大家喜欢拿她的普通话开玩笑。我实在不知道这位音乐老师,每天在学校里忙什麽。每年一次的一二九歌唱b赛,能看到他在台上忙来忙去,但也不见他指导大家唱歌。我们班的合唱练习,是文娱委员一人张罗下来的。学校的广播後来播放音乐,估计是他争取的。我上研究生时,有一年假期回老家参加同学的婚礼,才知道他成为县里最抢手的婚礼主持人,毕竟他的普通话魅力全县第一。
我对高二时期听到的《雪绒花》的念念不忘,大概也是当时中国还盛行的「大喇叭音乐美学」的一次成功。「大喇叭音乐美学」是我发明的,就是指当时的歌曲欣赏基本上还是延续新中国成立後的风格,用大喇叭播放,讲究高音嘹亮,b如「东方红」、「歌唱祖国」、「在希望的田野上」等等。《雪绒花》的原曲很委婉轻柔,没想到用高音喇叭改造後,也收到奇效。在平原地区,城市的密集建筑楼容易形成对声音传播的障碍,而在我老家,山岭起伏,人工建筑楼变得微不足道,高音喇叭的暴力美学更容易畅行无阻,大显身手。这大概是,我在北大和复旦校园广播听不到我中学广播效果的原因。北大和复旦的广播系统是,在校园里安装很多音箱,每个音箱的功力不大,只传播在一个较小的范围。而我中学只有一个大喇叭,安装在高处,传播能力是无远弗届。那种从遥远地方翻山越岭而来,稳稳地传入你的耳中的声音的魅力是难以抵挡的,尤其它讲述的故事还是你将翻山越岭而去,它等待你翻山越岭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