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之中,风声轻拂,万籁俱寂。
空玄缓缓闭上双眼,盘膝於萧尘与弟子们围坐的静地。他的气息,仍带着未尽的动荡与困惑,但在那一剑「映心」之後,他终於下定决心,走入这片由他曾拒绝、曾批判、却也始终渴望靠近的修行之域。
观息篇第一句:息念者,观念之微者也。
他心中默念经文,却不如其他人般立刻感受宁静,反而彷佛有一道门被打开,久远的记忆如cHa0水奔涌而出,将他的心神完全吞没。
他想起初识尘世时的情景。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真正踏出寺门的清晨。晨雾尚未散尽,远山如黛,微光自东方流泻而来。寺前的山门古朴而寂寥,他穿着已洗得泛白发旧的旧袈裟,手中持着一只木鉢,站在门槛之前,彷佛与那山石为一T。
他还年幼,眼中却已无孩童的懵懂。因为他知道,「佛子」的称号意味着什麽。
他曾被人顶礼膜拜,双膝软跪於他面前者不分贵贱;他也曾被无数高僧轮番观相、问机论因,论他是否真为诸佛所感召的愿生之T。
当时的他不明白,为何大人们总用热切却压抑的目光看着他。他只觉得,那些目光太沉重,沉得他喘不过气。
那种敬仰与期盼,从不是祝福,而是一道无形的锁。
他本不明白,直到那场劫难来临。
那时,他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寺中每逢法会总会出现异象,有时灯火无风自摇,有时钟鼓未敲先鸣,甚至有信徒梦中见佛来渡,皆指他而拜,信众蜂拥而至,捐施如cHa0。寺中因他声名大噪,香火之盛无人能敌。
他的父母,本是山下村中普通的护法之家,也因此被接引至寺中,成为上下联络、香火流通的关键之人。他们不再贫困,穿得好、吃得丰,甚至能与僧首议事。这一切,全因他是「佛子」。
但名声越大,风险越高。
他记得某个风雨交加的深夜,藏经阁前的灯火闪烁,寺中掌律忽召集诸僧,传来连串指控与诬陷,有人说他的父亲挪用香火钱,有人说他的母亲与俗人私通,更有人言之凿凿,说他根本不是什麽佛子,只是被「造神」的工具。
那夜,父母被逐。他亲眼看见母亲哭喊求情,父亲跪地自辩,却无人应声。众僧冷目以对,唯恐避之不及。
而他,只能躲在藏经阁的角落,将自己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却仍听见某位僧人冷冷说道:「一个被造神的童子,总有一日会害Si我们所有人。」
那一夜,他彻底明白了:他从来不是什麽希望的化身,只是一个被寄托、被利用、被捧上神坛、再被唾弃的象徵。
第二天清晨,他悄悄离开寺门,连夜下山。没人阻止,也没人挽留。从那一刻起,他知道,他若留下,终将步入父母的後尘。唯一的出路,是逃。
他开始流亡。
没有目标,没有依靠,只是一步一脚印地走着。他途经江河湖海,入城入村,蓬头垢面,与乞丐为伍。那几年,他像幽魂一样活着,夜里常梦见寺中佛像倾倒、僧人怒目、父母远去。他曾想Si,却舍不得那份「我是佛子」的执念,哪怕全天下都说是假的,他仍曾渴望那是真的。
直到有一天,他走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前。那是一处几乎无人问津的小村,庙里只有一尊模糊不清的神像,香灰积厚,神座歪斜。
一位老农跪在那里,手持香烛,口中喃喃祈祷,只求来年风调雨顺,子孙无病。
那一刻,他眼中忽然浮现一缕光,一道若有若无的「线」,自老农头顶升起,朝神像漂浮,又似与虚空相连。
他惊异莫名,静静凝视那线,那线极细极柔,像是愿力、信念与情绪交织而成的气息。他本能地伸出手,那线竟缓缓朝他指尖移动,与他气机相融。
那一瞬,他彷佛悟到了什麽,或许,真正的力量,不来自自己的修行,而来自他人的信仰。
从此,他开始尝试汲取那「线」,将之引入自身,补足气脉,滋养丹田。他发现,当信者越多,那些线便越粗壮、越稳定,他的力量也随之增长。
不再需要闭关,不再苦求经文,不再受戒,他只需现身於人前,听人倾诉,施以言语、法印或祈福,便可收获无穷气机。
他曾在集市布道,万人俯首;曾在灾後洒净,哀者转笑;更曾有贵人邀请入g0ng,奉为座上宾。他站在高台之上,万线如cHa0,齐齐涌入T内,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快意。
「我终於不再是负担,而是世人的信仰。」他心想。
但这种繁荣太短暂。
渐渐地,有人发现他无法治癒所有病痛;有些灾难在他祈祷後仍旧降临;那些所谓的预言与开示,有时甚至矛盾、错误。
人们开始怀疑,也开始质疑。那些「线」,一丝一丝地断裂、消失。城市里的人信科学,不信神;学堂里的书本告诉孩童,一切皆可由人力改变。
香火冷却,庙堂空荡。他仍坐於高座之上,却已无人愿信。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虚空,原来,那些年他所倚仗的一切,不过是他人之信,而非自身之实。
他不是修行者,只是x1信者。
「若这世上再无信我之人,那我……还剩下什麽?」
那时他想起萧尘。
想起那场如雷般震撼的辩论。
想起那句,当时只觉讽刺,如今却直入内心的话:「若有一日,你愿寻道问心……本座在此等你。」
他不再逃避。他明白,信仰能聚众力,却无法补心虚。唯有问心,才能见道。
这句话在那时,他只觉刺耳,如一记讥讽。然而如今,在万籁俱寂的《观息篇》中,他才第一次静下心思索:何谓问心?
他想起明途,那位在红尘中当了二十年载的小僧,却在尘世之中用一盏茶、一句话、一炷香,解开无数人的执结,明途不求愿力、不用神通,只静静听、静静问。
那一日,明途问他:「师兄,你还记得你最初想修行时,是为了什麽吗?」
他当时答不出,如今亦无答案。
空玄心中生起一GU苦涩,许久许久未曾有过的情绪从观息的每一息、每一念间冒出。他第一次不去观众生、不去感气机、不去寻线,而是,观自己。
他想问一个问题。
但不是对他人,而是对自己。
「空玄,你……是否真的信过?」
这个问题一出,心海剧震。无数画面涌现,他跪在佛像前,他走在万人前,他收线於手,他佯装慈悲,他习得权能,他忘记了名字,只记得那个身份,佛子、救世、神明……
可当这些全都被剥去时,他还剩下什麽?
沉默中,他像掉入了黑暗的深井。
但就在那最深处,有一点微光自内心升起,不大,却极坚定。
那不是众生给他的光,也不是神佛赐予的光,而是他在自问自省之中,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本心。
那光如此微弱,却足以驱散四周所有幻象。
空玄睁开双眼,喃喃低语:「……原来如此……原来,是我从未真正问过自己……」
坐於一侧的李问天,察觉空玄周身气息渐稳,初时如碎风乱雪,而後渐如溪流潺潺。他的眼神一动不动,望着空玄缓缓打开的掌心与微微颤动的呼x1,只觉其中有某种极难言喻的挣扎与释怀。
「他……开始回头看了。」李问天低语,声音淡然,却有一缕敬意。
苏义彦静静点头。他以剑意观人,方才那一刻,空玄心念如刃入心,自问自答,竟令周围空气中的剑意也随之颤动。他感受到那柄名为「映心」的剑,在此刻微微共鸣。
「他心念初动,是好兆。」他低声道,「这样的人……或许,还能再次寻道。」
两人对视,皆未再语。
他们知道,空玄那一息之变,已不是信仰的重塑,而是修行的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