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晚风暖熙,药庵小院四周虫鸣阵阵。
「爹!回来了!少云哥哥回来了!」
只见小Y快步跑向竹芦内,兴奋地朝屋里高喊。
崔少云随其後,踏入屋内,立於堂前,双膝跪地,将月寒草恭敬奉上,却低着头并不言语。
何修儒接过药草,未语先察,目光已落在少年衣衫破碎、身上伤痕累累之处。
沉默片刻,他说道:「很好……很好……我神农门终得传人。」
崔少云却依旧低着头,小声答道:「弟子惭愧……不敢自言通过考验。」
何修儒微怔:「此言何意?你分明已取回月寒草了呀。瞧,这盛开的月寒花还保持着在最佳时刻摘取的美丽姿态,便是铁证,如何说没有通过考验?」
少年低首,语气诚恳:「弟子虽取得月寒草,却多倚机巧与偶然…途中遇猛鹰袭击,亦遭巨蛛突袭,若非运气尚存、临机应变,早已命丧崖下。经历种种,弟子深知自身武艺尚浅、力量薄弱,单凭正面之力,绝难克敌取草……所以,此番试炼,并不算真正通过……」
语毕,他将登崖所遇之事一五一十述来,连山中屍骨未寒、蛛毒横行之事亦未遗漏。
何修儒静静听罢,只淡淡一笑,语气平和:「少云呀,你可知——机巧应变,又何尝不是一种源自你本身的力量?」
崔少云抬头,神sE仍难释然。
「老夫从未说此次试炼考验的是武功高下。神农门考验本无定式,为师要看的是——当你遇到困境,是否能靠自身之能,克服种种苦难,并达成目标。」
他语调缓缓而深:「你年纪尚轻,这世上有太多事,不能凭蛮力横冲直撞。老夫昔年行走江湖,医病救人之时,靠的从来不是气力,而是心智。你今日能活着回来,并带回月寒草,便是最好的答案。」
说罢,他抬手一挥:「把手伸将出来。」
崔少云依言恭敬地伸掌。
何修儒自桌旁取出一方金丝楠木匣,小心揭开,内藏一綑老旧羊皮卷轴。封皮微裂,字迹模糊,却隐有一GU经年未散的药香。
「此物为本门《神农内经》,你既已通过考验,当受之无愧。此卷记述人T生理运行之道,兼具蕴息养气之法,依此法炼之,便可涵养内力,蓄积於五内。」
「此卷为老夫多年经验之大成,从今往後你便踏入将内力应用於医道的领域。此後你当勤修医术与内功,唯有两道皆通,相辅相成之时,才可发挥其中诸般神效,这些……就留待日後你细细T会。」
崔少云双手接过,沉声道:「弟子……谨遵师命!」
「少云哥哥,恭喜你呀!」
一旁的小Y喜笑颜开。
「怎麽你还一脸闷闷不乐?如今通过试炼,又得师门真传,难道不高兴吗?」
「少云呀……你心中可还有甚麽疑难?」
何修儒耐心问道。
崔少云看着小Y,再看看何老头,垂首凝思片刻。
「师父,此番登崖,弟子见山壁间尚有不少遭毒蛛所害的屍骸,除动物之属,怕是更有商旅村人。弟子愿亲往安葬,求亡者得宁;且弟子自感气力不足,yu藉登崖之苦,锻链己身,请师傅允许。」
「何修儒微微一笑,目光中难掩赞许:「这巨蛛藏於孤云山崖不知几年,你除了它,也算是机缘巧遇。你yu让亡者安息,兼之修炼己身,一举两得,甚好……为师当乐见其成,你便去罢。」
不过,在你前往之前,还有一件大事得先完成。」
「大事?」
崔少云不解地望着何老头。
「嘻嘻!少云哥哥真傻,你以为爹让你取月寒草只是为了试炼吗?这可是崔婶婶治病的最後一味药引呢!」
小Y笑道。
「啊?你是说娘的病有救了……?月寒草便是何老伯……不,师父曾经说过那难得的奇草?」
何修儒望向窗外夜sE,微微叹道:「月寒草只长於严寒之地,十年花开一度,更需月光直照,毫无遮掩,始得开成月寒花。是以十年前,你的父亲崔谭,亲手於孤云山种下千株月寒草种籽,为的,就是这天。他只盼花开之时,这千株草中得生一花,便可亲手为心Ai之人熬上一碗续命汤。可惜天不假年,崔谭贤弟……终究未能等到那日。」
「不过,幸亏此时有你……所以,这趟摘草,非仅是为师安排的试炼。是你父亲留下的事,是他未竟之志。你若不去,这月寒草便白白盛放;你若不摘,弟妹身子的病虽好——可这心病,旁人却永远无法解开。」
他转向少云,语气温厚而坚定:「少云……这碗药,世上只有你能煎,只有你能送,这病,也只有你能医。你明白吗?」
崔少云低声,语带哽咽道:「原来……这一切……原来,师父早就安排好了……」
何修儒笑了笑,语气和暖:「你父亲知道自己将不久於人世,便来信把这一切托付给我。因为他相信有朝一日,他的孩子会登上那崖,会摘下这花。今日,你做到了。」
崔少云闻言,楞楞出神地盯着月寒草,不禁全身微颤,眼底骤现波澜。
小Y擦了擦眼角,认真道:「少云哥哥还等甚麽?咱们快去把药熬好了,就差你亲手端过去了!」
崔少云回过神,重重点头:「对,熬药!」
後山,崔家草庐内。
灶下火光摇曳,药香渐起。崔少云照着师父所授方法,细细翻拌锅中药Ye。那汤sE青绿微亮,冷气隐隐,一如山顶夜风。几炷香後,他亲手舀出一碗,端於掌上,步步走向母亲床前。
「娘,这是月寒草熬的汤……您试试味道如何?」
语声低而轻,却压不住那心中起伏。他捧着药碗,双手微颤,仿若承接着十年遗愿与此刻所有盼望。
崔母半倚床头,闻得异香,微愕之下抬眸望他。
「这味道……」她鼻翼微动,神sE复杂难明,「像是……那年……你爹说过的——」
「是,正是月寒草。」崔少云轻声打断,眼底泛光
他将碗凑近。崔母眼神略有微光,终於伸手,指尖轻触碗缘,轻啜一口。
清寒入口,药气绕喉。她闭目片刻,神情渐缓,那蹙了多年的眉心竟在无声中舒展,唇角浮现一丝温柔笑意。
「谭哥……」
她轻语之时,眼角一滴泪悄然落下。
少云垂首不语,紧咬双唇,强忍泪意,只将碗端得更稳,似怕一晃便碎了这时光与团圆。
屋内,何修儒看着崔少云手中那一碗药汤,声音低如细雨:「崔谭贤弟你若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崔母病癒,少年心理再无罣碍,心中澄净清明,彷佛那一碗汤,不只医好了病,更为过去十年的岁月作了交代。
药香未散,夜已渐深。少云静坐灯下,默默凝视着母亲酣睡的容颜,内心久违地平静无波——
而他的修行,也从这一夜,真正开始了。
春去冬来,转眼两年,崔少云将修行与埋屍心愿交错并行——
平日里,他於药庵内随何修儒习医问学,研读经方药理,勤习经络与拳脚之术;晨起吐纳导引,夜间静坐调息,内息周行,渐入佳境。
而每隔数日,崔少云便携香火纸钱,负工具药囊,独自再登孤云山崖。循着蛛丝残留之迹,踏遍崖间石壁,寻屍收骨,结土为坟。
起初,他攀一遭孤崖,得费三四个时辰,气喘如牛,掌指血痕不断。但随着《神农内经》修炼渐深,内息周行,筋骨渐壮,气力内聚,足下步步愈稳。
第二年末,一来一回,竟仅需一个时辰。那些白茧垂挂岩间,悄无声息,包裹着早已气绝多时的行旅与村民。虽无救治之需,少云却从不怠慢。
初时他尝试将屍茧一具具背下山去,未料崎岖难行,屡受险阻。後来便改於崖顶月寒草旁,清理出一片高地,以石为界、以土为坟,就地埋葬,既避兽搅,又便诵祭。
他将茧屍逐一割落,捆以绳索拖至崖顶,再由双手掘土、焚香诵词,安之若礼。远远望去,草坡间数十新坟错落,皆无姓名,却已入土为安。
「呼……这便是最後一具了,入土为安,诸位安息吧……」崔少云悬身崖侧,望向伞岩顶端最後一具白茧,语声低哑。
历经寒暑,崔少云终将白茧所留遗骸一一安葬。
此时山风吹过石壁,卷起他青灰衣袂。
少年如鹰掠云崖,身法轻捷无声,倏然一跃,已翻越崖巅,动静皆隐,颇有初成之势。自修《神农内经》以来,内力於五内运行不辍,日积月累,终见小成。
何修儒见他根基稳定,遂将昔年承张悬决所学之轻身功法「蜻蛉功」传授於他。此刻翻越孤崖岩顶,已无需倚仗蛛丝外力。
遥遥繁星满布夜空,崔少云再立巅峰,心绪随着云海翻涌,耳边唯余风声与心跳。
两年前,他尚自觉不堪一击;如今,虽未称英雄,却终能独登此巅。
他轻声呢喃,如对苍天——
「大哥,此刻你在哪里,又在做些甚麽呢?你看到了吗,少云没有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