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山道已换成碎石与泥,鞋底踏下去会「嚓嚓」作响。
林立背着包裹,扶着柳青一路下山。竹影退去後,是大片的油松和零散的田地,田埂上还立着昨夜雨後翻出的蚯蚓。天边有一抹淡金,像谁用手指在云上抹过。
再走半个时辰,嘈杂声远远传来——人声、车轮、牲口、吆喝……世界忽然长出了牙齿与舌头。
「到了。」柳青靠在他肩上,声音很轻。
一处集镇伏在山脚,如一把摊开的折扇。近处是菜贩与谷行,远处是染坊、铁铺、药铺,屋脊黑瓦连成一条起伏的线。镇口有座木牌坊,上书「双溪」。两条山涧在镇後交会,水声在屋宇之间穿行。
林立先找了个不起眼的空地让柳青坐下,把她的伤口又检视一遍——焦痂结得还稳,药也还在发力,只是人虚。他把她的斗篷压低,遮住半边脸。
「我去找水和东西。你别动,就在这里等。」
「小心。」柳青看着他,补上一句,「别说太多话。」
他点头,走进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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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溪镇不大,却有山上没有的一切:「斤两」「行市」「讲价」。菜摊後的妇人一边切菜一边骂夫,糯米摊前的汉子笑得满脸油光,织补的小童夹着针线在门槛上打盹。也有不属於这里的东西:衣襟上绣着云纹的年轻人,腰间挂着玉牌,走路带风;另有两三人衣裳朴素,背剑而行,眼神却冷,像在寻什麽。
林立绕过人群,在水井边排队打了两瓢水,回去喂柳青。她喝了几口,脸sE好了点。他又把从竹林带出的草药拿出来——几根山栀,一把车前,两片h芩,还有他不确定的是不是杜仲的树皮。
「需要点盐。」他说,「还要些清油。」
柳青笑了一下:「你现在说话像药童。」
「叶老教的。」他说完,自己也怔了一瞬。
他把包裹收起来,再次走进镇子,这回目标明确——药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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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溪只有两家药铺,一家叫「成济」,一家叫「蒋和」。成济门面大,药柜油光发亮,夥计穿着蓝褂,见人就笑。蒋和则小,门楣斑驳,里头坐着个苍发老太太,眼皮有点下垂,却像什麽都看得清楚。
林立先去了「成济」。他把草药摊在台上:「换点盐和清油,还有……缠布。」
夥计扫一眼,嘴角一撇:「这些山里刨的,哪值几个铜子。盐一两、清油半壶、白布三尺,一共十六文。」
林立m0了m0口袋,铜钱不多。他抬头:「我可以帮你们切药、晒药、搬货。」
夥计一愣,笑了,笑声里没有善意:「小子,你当药铺是义仓?」
林立不争,收起草药,转身就走。夥计在背後嘀咕:「穷鬼。」
他去了「蒋和」。
门里有药香,但不熏人。老太太坐在柜後,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把乾y的当归节细细削片,刀一落,薄片就像纸一样翘起。
「婆婆。」林立把草药放下,「我想换些盐和清油,再要一些缠布。」
老太太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草药,声音乾而稳:「草药不错,洗得乾净。山栀不是从水边拔的,懂些门道。」
林立道:「我可以帮忙。晒药、翻檐、挑水、搬木箱都行。」
老太太「嗯」了一声,「盐、油、布都给你。我还缺两捆柴,你挑来。」
林立如获至宝,连声道谢。转身要走,老太太忽然又唤住他:「你手,伸来。」
他心头一紧,却还是伸手。老太太指腹点了点他的虎口,皱纹里的眼睛眯了一下,像听见什麽。她收回手:「气浮。」
林立心里一跳:「我昨夜没睡好。」
「是没睡好。」老太太淡淡地道,「还有一点……像是被火灼过。」
她把一小包hsE粉末推过来:「h芩末,和油调敷,退火毒。」停了一下,又说,「别在镇口久留,人多眼杂。」
「谢婆婆。」林立抱拳。出门时,他听见她在身後加了一句——几乎像自言自语:「年纪不大,命倒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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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柴、换盐、取油,来回三次,汗从背脊淌下来。柳青喝了盐水,脸上血sE回了点。林立把药调成膏,细细敷上。她疼得咬牙,却没出声。
「再忍两日。」他说。
「忍得住。」柳青歇了会,忽然问:「你在药铺碰见修士吗?」
「……没碰见。」林立把目光移开,「只是有人看人看得仔细。」
柳青盯着他看了一会,笑了笑:「你现在学会拐着说话了。」
他也笑,低下头把布打结:「你说过,活着才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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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镇子更热。河边晒布场把白布拉得满街都是,一阵风过,布下的人影像在水里游。林立把柳青移到Y处,自己去找点能换工的活。铁铺不要人,谷行已有人——最後还是「蒋和」叫了他回去搬药箱。
他把两口沉木箱从後院搬进来,落手稳,不摔不晃。老太太坐在柜後,看他一眼:「握拳,收息。」
林立照做,悄悄把x口那GU总Ai浮起来的热压住。老太太点了点头:「挑水去。」
他挑了两担井水,手臂青筋浮起,却没喘。挑到第三趟时,药铺门口忽然有人影一晃,两名着深青短襟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腰间玉牌泛着冷光。後头跟着个穿粗布衣的中年人,眼神尖。
「买药?」老太太慢慢放下小刀。
「问路。」其中一名年轻人抱拳,笑容礼貌却不温,「我们宗中采药,有些灵材说是会从山里出的。请问近来可有人卖过‘血灵藤’?」
老太太摇头:「没见过。血灵藤有毒,凡人碰不得,双溪这边不出。」
另一人cHa了句:「还有一件事——有人报说,镇上见过‘异气’。我们奉命查一查。」
老太太把小刀横在手上,像是随意玩弄:「异气?风大,什麽都会有。」
那中年人盯着铺里,目光像蛇一样在架子与人脸上游。他忽然停在挑水的林立身上:「你,过来。」
林立把扁担放下,走到台前。
中年人掏出一张灰sE薄符,符面上划了几道极细的纹路,像鱼骨:「把手放上来。」
林立心口微紧。他不知道那是什麽,只觉这符冷,带着金石腥。他把手摊开,准备按上去——背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乾乾的:「这位官爷,凡人手粗,药也脏,符一抹就废,不合算。」
中年人冷笑:「废了算我的,我带得起。」
他伸手就要抓林立的手腕。
林立忽地往旁一偏,像是被桶边溅出的水淋了一下,身子一晃,手与符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他把呼x1沉进腹里——不是修法,只是他在田里背水时养出的本能:憋一口长气,让心跳慢下去。
符面掠过他的指尖,没有反应。中年人「咦」了一声,把符在他掌背上又掠了一下,仍是Si灰。那年轻人笑道:「看来是虚惊一场。」
老太太把一包药推到台面上,淡淡地:「官爷买不买?不买让开,挡我做生意。」
中年人哼了一声,收起符。两名年轻人拱手告辞。临出门,靠後那位回眸看了林立一眼,眼神不冷不热,像记住了他的脸。
人一走,屋里的气悄悄散了。老太太没看林立,只说:「挑水去。」
林立「嗯」了一声,扛起扁担往後院走。过檐角时,他停了一瞬,x口那GU暖正要浮上来,却被他y生生压下去。他想起叶天河说的——别在明处用力。
他不懂符,也不懂阵,他只是凭着身T的记忆把呼x1沉了下去。就像田里挑满两桶水时,不能让水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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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他把换来的些许糙米、盐和碎布带回柳青身边。两人蹲在背巷,借邻家烧剩的一点炭火煮粥。粥熬得很稀,米粒在黑陶罐里翻滚,冒出小泡。
「有人查你?」柳青开门见山。
「查大家。」林立把粥分成两碗,「说是镇上见过‘异气’。」
「看到你挑水那一身劲,像不像?」
「像。」他坦然点头,端起碗,吹了吹热气,「还好有人帮忙。」
「谁?」
「药铺的婆婆。」
柳青尝了一口粥,咸。她把碗放下,盯着他:「你方才怎麽躲的?」
「没躲。」他想了想,「只是把气收下去,不让它乱。」
「怎麽收?」
「就……像你说的,留住一息。」他笑了一下,「叶老也说过。」
柳青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搭在他手背上:「很好。」
她本想说「你长大了」,却觉得这句话太像长辈,改了口:「继续这样。」
夜sE落下来,镇子里亮起一盏盏灯。风从两条小溪那边吹来,带着cHa0气,吹得火舌往罐沿一卷一卷缩。巷口有孩子追逐,笑声忽远忽近。偶尔能看见佩剑的人影掠过街角,脚步极轻,与凡人吵闹像是两个世界。
林立把柳青安置在靠墙的位置,自己坐在她身边,背着包裹当靠。粥吃完,两人都不怎麽说话。过了一会,他低声道:「明早还是去药铺。我欠她两捆柴。」
「去吧。」柳青望着远处的灯,「双溪不是我们要留的地方。早些换好药,再走。」
「嗯。」
过了一会,柳青又说:「你今天学了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凡人会卖命,也会告密。」
「第二?」
「会帮你的,可能什麽都不是,却b多数人像个人。」
林立想起蒋婆点他虎口那一指,又想起那名年轻修士走出门前回望的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敌意,也没有善意,只有记忆。他把这两张脸都记住了。
夜更深,巷子被黑拥住。隔壁铺子收了摊,木门「咔」地一合,世界像被从中间切断。柳青靠着墙睡去,他把自己的外衣摊在她身上,让她不至於冷。月被云遮住,偶尔露出一角,像一块被磨薄的银片。
他没有修行。只是坐着,让呼x1像水一样流。x口的暖不急不躁,像在等他开口。他却没开口。他记得叶天河说的:「先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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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他去镇外挑柴。薄雾里柴刀落在枯枝上发出「咔嚓」的声音,清而利。他把柴捆好背回镇子,远远看见「蒋和」门口站着一人——不是婆婆,而是个鬓角乱、胡渣未剃乾净的中年汉子,衣裳洗得发白。那人手里把玩着一截裂了口的竹杖,像随手捡来的。
林立走近,点头示意,那人抬眼看他一下,眼神像野地里的狗——不凶,却始终警醒。
「婆婆在吗?」林立问。
那人「嗯」了一声,指了指里头:「在切药。」又似笑非笑地补一句,「你挑水不喘,腿力不错。」
林立不语,把柴放下。老太太从里间出来,看了两眼那柴,点头:「还欠一担。」
「我再去。」
「先喝口水。」她把一碗温水推过来,又看了看门口那中年汉子,淡淡地道:「他姓周,偶在我铺上打个短工。你两个认个人。」
中年人咧了下嘴,算是笑:「周野。」
林立抱拳:「林立。」
「好名字。」周野盯了他一瞬,目光像是要穿进他x口里看清什麽,却又自个儿收了回来,「有空我教你一招不会Si人、但能少挨打的法子。」
老太太咳了一声,像是在提醒什麽。周野呵了一声,把手里的竹杖倒过来当拐,往外走。走到门槛时,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晚些别在镇上久留。风里有味道,像谁把什麽东西翻了出来。」
林立看着他的背影,x口那团暖意忽然微微一跳。
他把碗里的水一饮而尽,转身去挑第二担柴。
「蒋和」门楣上的旧漆在朝光里发出淡淡的光,像一层薄薄的尘——一旦轻轻一吹,便会散去,看不清落在哪里。
林立低下头,心里想:还是得走。
但在走之前,他还要学会一件事——怎麽把气收住,不让人看见。
这念头生出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b昨夜又稳了些。
镇子醒了,吆喝声一波一波传来,人和风把味道搅在一起:生面、青草、铁锈、cHa0Sh的河意,以及某种说不清的、将至未至的紧。
他把扁担挑上肩,步子不快不慢,像每一步都落在一条看不见的线上。
——这是凡人的路,也是修行的第一条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