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我是谁?
不是「我叫什麽名字」,也不是「我来自哪里」的那种问题。
而是——「我为什麽会是我?」
在那之前,我从没觉得这个问题有多重要。反正只有我一个人,走来走去也没人要叫我,我就这样过着。
但某一天,我走进了一座城镇的废墟。
那座城像是被时间遗忘了很久,房子东倒西歪,有些墙上长满青苔,有些整个塌成了一堆灰白的石头与木梁。空气里飘着细细的光尘,像是yAn光在呼x1。
我慢慢穿过那条满是裂缝的石板街道,每走几步就会踩到一片碎瓦。有些窗框还完整,但玻璃早已不见;有些门还半开着,却像再也没有人会从里头走出来。
我没说话,姆姆也没出声。我们只是一起走进那座静默的城。
我在一栋像是书店的建筑前停下来。
木制的招牌上已看不清字,门板有一半塌陷了,我弯下腰才钻得进去。里头还有书。真的——一整排书,虽然大多都发h、发灰,有些页面都卷了起来。
我走到其中一层书架边,随手cH0U出一本书。封面上什麽字都没有,只是乾乾的灰。翻开——
内容是一页一页空白的纸。没有字,也没有图。只有某些页上,好像有印过什麽,但已经褪得几乎看不见。
我又翻了几本,情况也都差不多。
「这些书……是故意不让我读懂的吗?」我喃喃说。
我挑了一本还算「完整」的书,走到靠窗的位置,试着坐在那张倾斜的椅子上。它发出「嘎吱」一声,还能支撑我的重量。
我靠在那扇破掉的窗边,看着外头yAn光洒进来,像一场缓慢落下的光之雨。
那一刻,我忽然问自己:
「我是不是……也是一本没印完的书?」
我的记忆空白,脑海里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点。我知道自己在这里,知道有yAn光、风和姆姆,知道这个世界会不断变动——
但我不知道,我来这里之前,是否也像这些书一样,有过名字、有过内容、有过意义。
「姆姆……」我看着牠,「你觉得我,是谁呢?」
牠趴在我腿上,发出「姆姆——」的声音,像在说:「你是你啊。」
我笑了,低头看着手中那本几乎全白的书,说:
「如果有一天,我能自己写下这本书的内容,那是不是……也就找回了自己?」
风从窗边吹进来,翻起书页,发出柔柔的纸声。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梦里的谁,在轻声告诉我:
「你还在路上。」
风从窗缝灌进来,书页被缓缓翻动,像是有某种看不见的手指,在指引我。
我本来只是任由它翻,但在下一瞬,我的视线忽然被某一页x1住了。
那页……有些不同。
不像前面那些全是空白或模糊灰影的纸张,这一页上——有画。
很模糊,像是水墨晕染过的痕迹,又像是被岁月刮去了一半的影像。
但我还是看见了——
两个人。
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细节看不清楚,但身形纤细。
另一个人站在她面前,动作看起来……像是在为她戴上什麽。
也许是一顶花冠。
我看着那幅画,心脏忽然跳得很快。
不知为何,我的眼睛好像Sh了一下。我伸手擦了擦,却发现没有眼泪。只是那一瞬,x口涌起某种说不清的感觉。
一种……我曾经在这里,一切曾经发生过的感觉。
我抬起手,想要触m0那幅画。但手指碰到纸张时,那一页却忽然自己翻了过去。
像是什麽不想被我看见的记忆,在拒绝我。
我怔怔地望着那翻过去的页面,只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被轻轻敲了一下。
我低声问姆姆:
「你觉得……那幅画里的,是我吗?」
姆姆抬头看我,没说话,只是用脑袋蹭了蹭我的手臂。
我望着窗外的yAn光,光尘依然缓缓飘浮着。
我轻声说:
「也许……我不是什麽都不记得。只是有些东西,还没到该想起的时候而已。」
我低头看着那本书,手掌盖在书页上,像是在对某个遗失的片段许下承诺:
「等我想起来的时候……我一定会记得你。」
我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只记得,当我睁开眼,就已经在这里了。
没有声音,也没有身T醒来的重量。那一刻像是一场梦的开始——却又没有开始,也没有「醒来」这回事。我只是,忽然就在这个世界里。
天空是灰白sE的,地面覆着细碎的光与风。风没有方向,也没有温度。我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头顶是一片漂浮着的云与光,像水,却又静止着。
我坐起来,四周什麽都没有。没有建筑,没有声音,没有其他人。
我不知道这是什麽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麽会在这里。只觉得……这里好熟悉。
熟悉得像是某种遗忘前的记忆,又或者,是梦里曾经去过很多次的地方。
但也好陌生。
陌生得像是踏进别人的心脏深处,每一片风景都带着我不曾拥有过的情绪。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纤细、微透明,有光线从指缝透过去。没有伤口,也没有重量。像是身T只剩下形状,而不再是「真实」的存在。
我站起来,脚下踩着的土壤软得不像是真的土地,倒像是拼贴出来的风景。远方有树、有湖、有浮在半空的石头,像迷g0ng的残片,又像谁梦里散落的念头。
我慢慢往前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不想再停在原地。因为这个地方太静了,静到连自己的心跳都变得突兀。
我开始说话。
说些没有人会听见的话。
「有人在吗?」
没有回答。
「……这里是哪里啊?」
还是没有。
我就这样,一边说,一边走。对着草地、风、天空、漂浮的石块……说话,喊话,问话。也许我只是想听见一个回音,证明我不是一个人。又或者,只是想确认自己还「在」。
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这里没有白天与夜晚的界线,只有颜sE会慢慢变淡,再变浓。像一场从未打开过的水彩画,每一寸空气都在慢慢被渲染。
我也会睡觉,会睁眼,但不会饿,也不会渴。
这个世界没有时钟,但我感觉时间还是会流动的。就像风,会变得稍微有点不同;或者远方的石头,忽然移动了一点点角度。
我记不得过了几天,或者几年。
我只是,一直在走。
一直,一个人走。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是我「存在」的第一天。
也是我,在这片无名的梦境里,漫长旅程的第一步。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路牌,也没有地图。方向不是向前,而是「哪里b较不寂寞」。
有一天,我走进了一座城市。
说是城市……更像是一整片静止的时间。
建筑整齐、街道乾净、红绿灯规律闪烁,店门开着,电风扇还在旋转,甚至有电视机播着没有声音的新闻画面,字幕跑得飞快,但内容永远无法对上嘴型。
我走进一间咖啡馆,里面空无一人,却弥漫着刚泡好的咖啡香。柜台後头的机器还在运转,像是有某个看不见的店员正在熟练地冲煮。小圆桌上的杯子冒着白烟,但没有任何人坐在椅子上。
我轻轻坐下,桌上的杯子立刻转了个角度,对准了我。
那一刻我愣住了。像是这个世界……知道我来了。
我没有喝,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当我起身准备离开时,原本在转的吊扇忽然停住了。
像是在目送我离开。
还有一次,我走进一个村庄。
那里的屋子低矮,墙面剥落,像是废墟。但门口还有人类留下的痕迹——晒衣绳上晾着几件白sE的衣服,在风中轻轻摇晃。
我走近一扇半掩的门,里面摆着老旧的桌椅与旧报纸。钟表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准确得像是仍有人生活。
壁炉没有火,但桌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木头地板会自己吱呀作响,像是有谁正在走动,但我看不见任何人。
我想开口问——「有人在吗?」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我忽然觉得……这里的空气太有礼貌了,礼貌得像是不想被打扰,也不想惊动我。
那天晚上,我就在村子外的一个矮坡上搭了帐篷。
帐篷外能看见远处的屋子,还能听见细微的声响。像是门轻轻关上,又像是哪里传来了锅碗碰撞的声音。
我躺在睡袋里,望着帐篷顶上的帆布,听着这些声音一点一点流动,忽然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旅人,更像是一个不小心闯进「回忆」的人。
这些城市、村庄、房子,像是谁曾经真切生活过的证据。只是现在,那些「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世界自己……还在记得该怎麽运作。
就像一台没人使用的音乐盒,在没有人触碰的时候,也会偶尔自转几圈。
隔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帐篷外的门被人轻轻关上了。
我望着那条寂静的石板路,看见最远那头,一扇门正悄悄地……关上,像是有谁刚离开。
但那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没有追,也没有害怕,只是静静站着,然後轻声说:
「谢谢你还记得怎麽欢迎人。」
这世界,真的不是Si的。
它在运作、在维持、在记得。
而我,也还在这里。
还在,走着。
某一天,我穿越了一片森林。
那是个没有风的森林,树枝细瘦,叶子像是灰sE的纸片,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脚下踩着的不是泥土,而是像碎玻璃一样的光屑,每一步都会泛起细小的声音,却听不出来源。
我走了很久。
走到自己也怀疑,是不是这次真的迷路了。
直到——
光,从树的那头洒下来。
那光不再是苍白的,是……温暖的。像午睡时照在被子上的yAn光,或者像某个熟悉的人,曾经m0过我额头的手心。
我加快脚步,推开最後一层灌木,几乎是跌进去般地冲了出去——
然後,我看见了。
眼前,是一片金hsE的花田。
风,轻轻地吹过,整片花海像波浪一样起伏。每一朵花都张着笑脸,在yAn光中盛放。那颜sE明亮、鲜活、甚至有些刺眼,让我一时间忍不住眨了眨眼。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因为这个梦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颜sE」这件事。
它一直是灰白的,雾sE的,模糊不清的——唯独现在,眼前这片花田,是活生生的彩sE。
我不知道它是怎麽出现在那里的,也不知道它为什麽只存在这里。
就像是一整个梦,都在静静等待这片「例外」被发现。
我走进花田里,每走一步,脚下都传来柔软的回应。花香轻飘,空气中带着yAn光晒过的气味,还有一种……像是什麽东西「正在苏醒」的气息。
我弯下腰,摘起一朵花仔细看。花瓣温热,像是刚从yAn光里出生。
我忽然说不出话来。
眼眶有点热。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太久没有感觉自己「真正活着」了。
我在这片花田里蹲下来,静静坐着,让脚踩在暖暖的泥土上。闭上眼时,整个世界像是在唱一首没人听过的摇篮曲。
从那天起,我几乎每天都会回到这里。
不为了探索,也不为了寻找出口。
只因为这里,是唯一能让我感觉「我还是我」的地方。
唯一有颜sE的地方。
唯一会让我忘了自己是孤单的地方。
也许,我早就不小心把自己,种进了这片花田里。
这个世界很大,大到走不完。
也很静,静到连风声都像心跳的回音。
我曾以为,我会在这样的梦里,一个人走很久很久。
从湖边到森林,从城镇到花田,
我数着自己走过的每一步,用影子量时间的深度。
日升月落,我从没真的期待什麽会改变。
只是在某些夜晚,会忍不住问姆姆:
「如果有别人来这里的话,会是什麽样子呢?」
我不知道答案。
只知道,我害怕走得太远,会再也回不了这片金sE的花田。
它是这个世界里唯一有颜sE的地方,唯一让我觉得温暖的角落。
所以我留着,等着,在梦与梦的边缘静静生活。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风b平常轻,yAn光像是从云缝中悄悄偷跑下来的。
我照着惯例走在熟悉的小路上,脚踩着柔软的泥土,花香藏在空气里。
然後,我听见一个声音。
「我……我叫布莱克。」
就这麽简单的一句话,
像一颗石子,丢进了我长年沉睡的湖里。
我转过身,看见他站在花田边缘,
有点不自在,有点迷路的样子,
却用尽全力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我明白——
世界会变的,
梦会走远的,
而我,也可以不再只是独自一人。
「姆姆……我们等的人,终於来了呢。」
牠躺在我怀里,发出一声软软的「姆——」,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笑。
我把脸埋进牠的毛里,悄悄地笑了一下。
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这个梦开始变得有回音了。
我说的话,有人会听见。
我走的路,有人会一起踏上。
於是我终於愿意往更远的地方走。
哪怕是离开花田——
哪怕是去更深的梦里、或未曾抵达的边境。
因为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
这是我的梦的尽头,
也是我们的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