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sE很长,却并不难熬。艾莉西娅在椅上打了两次盹,每醒一次,都看见夜墨还在门边。她用唇形对他说「睡一会儿」,他把头别过去,假装没看见。凌晨之前,护理站有人来换点滴,脚步轻得几乎浮起来;母亲没有醒,葱兰却因为风向转而把香气一层一层推进来。
天光果然在她说的时候来到。不是迅猛的破晓,而是一条极细的银,从窗格与窗格之间挑进来,沿着墙角攀上来,最後落在母亲的发上。那一缕光把两人的影子推近了一点点,像奋力要把分开的时间缝合。母亲在这光里微微睁眼,瞳孔里仍没有认出谁,却舒展出一种完全的安然。
她微笑,像说「原来早晨还会来」;艾莉西娅也笑,像答「它一直都不曾停」。
夜墨悄悄退到走廊。走廊上第一台清洁车缓缓推来,发出被油脂保养过的轴滑声;远处的自动贩卖机亮起灯,里面整齐地排着水与果汁;有两个年轻人靠在窗边收消息,疲惫,但每说一句话就握一下彼此的手指。
他看见这些,忽然觉得x腔里那个被秤压得发紧的地方放松了。他不知道「守护者」这个词从此会被人怎样理解,但他知道:即便不再有柜屋与巷子,人与人仍有无数种方法把彼此留住——一碗热粥、一张椅子、一句「我回来了」。
他回头看艾莉西娅。她没有回看他,她在看窗外的花。她没有再去触碰任何属於魔nV的器具,她的指节乾净,像刚洗过。她过去那本记录秤衡的册子,现在被她摊在膝上,写下的却不是交易与规矩,而是简单的句子:「今日风向东。」「清晨第一只鸟在四楼窗台停了三息。」「她睡得安稳。」「白葱兰盛开,像把光一朵朵拧紧。」
太yAn升高,护理站换班,走廊上的咖啡味道被热水壶的蒸汽稀释,世界回到日常的速度。
艾莉西娅合上册子,起身,对床上人鞠了一个很小的礼;那礼没有称谓、没有身份,却包含了她曾经的名字。她转身走出来,夜墨像早就预备好节奏,与她并肩。他们没有说话,下楼,走到外面。
医院前的小广场有摊贩在铺早市,蒸气腾起,豆浆的味道把冷空气搅散;有人帮老先生把围巾绕紧,有人把孩子的书包拉上拉链;有一对年轻人背对背看手机,忽然同时笑了起来,各自把手机举给对方看。
「饿吗?」夜墨问。
「有一点。」她答。
於是他们在街角买了两个包子、一杯温热的豆浆。纸杯烫手,她用两根指头捏着,笑着x1一小口,不是会灼人的那种热。夜墨让她把另一个包子分一半给他;她把包子从中掰开,热气冒起来,外皮微甜,里面咸香,味道普通,却让她眼眶一热——她竟想不起来上一次用这样笨拙而直接的方法填饱肚子,是什麽时候。
他们沿着街走一段,经过市集,不是那个异界的漂浮之地,而是地面上的铺摊:陶铃、旧书、针线、乾花、几张画得太直白的明信片。她停在一个摊前,那里摆了一排普通的风铃:竹、玻璃、金属各一种。她挑了一只玻璃的,透明,没有花纹,轻轻晃一下,声音清亮。她掏出钱包,里面塞着零散的钞票与几枚y币;她挑最普通的面额付了,摊主把风铃用报纸包好递给她,说:「这声音不冲,很适合挂在门口。」
她点头。回医院前,她把风铃先挂在一棵小树枝上,退半步听了一会儿,风一来,声音便起,没有夸张,也不寂寞。
夜墨看她,忽地笑了一下:「我们是不是还欠一扇门?」
她也笑:「是啊。」
那扇门不必再通往任何规则,只需要挡雨挡风,有人在内,有人可敲。於是他们在城市的另一个街角,寻到一处待租的小店面:门板旧,窗台低,墙面需要刷一遍白,屋里有一个完整的壁炉,不是通道,是真正用来烧柴的那种。
房东老太太带着一点狐疑上下打量他们,问:「想做什麽生意呀?」
艾莉西娅说:「写字、泡茶、修修旧铃。」
老太太笑起来:「那可真稀罕,现在年轻人谁还修铃?」
她回答:「会有人想要的。」老太太点头,说房租可以便宜一点,但要她们帮忙浇一楼的植物。他们便一口答应。
他们把风铃挂在新门楣下;那声音与先前在树枝上略不同,更近了一点,也更像是在屋檐下回音。
夜墨在屋内四处走,试了每一扇窗的开合,m0了每一道墙的温度;艾莉西娅把扫帚、簸箕、乾布一一备好,又买了新烛芯。
她把黑sE的墨倒到砚里,磨了一会儿,写下新屋第一句话,贴在门旁:「本屋只做两件事——把东西放好,把人请坐。」她停了一下,添上第三句:「以及泡一壶热茶。」
有人好奇探头,问:「这是书店?」
她笑:「不完全算。你有想摆着、或者想带走的东西吗?」
来人摇头说没有,她便把刚泡好的茶分一小杯给他:「那就进来坐坐。」
对方拘谨地坐了,啜一口,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竟是:「最近风有点大。」
她说:「是啊。」
两人便聊了两句关於衣服、锅与修鞋铺的话。对方走时把杯子小心地放回去说:「谢谢。」她说:「路上小心。」
夜墨靠在窗边,yAn光落在他的半身,那光把他身上的边缘晕得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影正在收,还是人正在落地。
他不急着找到答案,因为答案已经不重要。他从内侧帮她把门关好,风铃轻轻一响,像把一天合上。晚些时候,他们会去市场买一小束花,不是祭奠,只是把屋子摆得像住人的地方;他们还会去街角的面包店,讨来做失败的边角,回来作夜里的点心;第一个雨天来时,他会在门内铺一块x1水的布,免得每个人进来时都滑倒;第一个冬天冷到指节疼时,她会把茶泡浓一点,把火添旺一些。那些事不需要魔法,却让人愿意生活。
夜里,他们偶尔还会做梦。她的梦再也不是被cH0U屉墙b出来的影,而是一场看得见路的散步;他的梦有时会把黑猫的身形借回来,让他用四足在屋梁上走一圈,确认每一道木钉都还紧。醒来时,他们会互相讲半句,再把未完的那半句留给白天。
她仍然写册,内容从「秤衡纪录」到「日常记事」;他仍然守,但守的不是规则,是人:「小心台阶」、「回家记得带伞」。
某一个午後,她提着一袋刚买的葱兰苗回来。她把苗分盆种在窗台,泥香立刻让屋子更像家。
她忽然停住,对夜墨说:「我想回医院看看。」他点头,不问缘由。
她去了一个下午,回来时眼睛有点红,却笑着。「她今天说,谢谢你常来。」艾莉西娅说。
「那很好。」夜墨答。
她把手背伸给他看,指节内侧沾了些许白粉,葱兰的花粉在指腹上留下像星尘的痕迹。她没有擦掉,就这样让它自然消散。
夜幕落下,风铃在门楣下轻轻地响;街上有人走快,有人走慢。屋里的烛火不再是秤的眼睛,只是照亮纸面与彼此面容的暖。她把笔放下,抬眼看他。他正看着她,没有躲,也没有藏。
她忽然说:「你知道吗?我有时还是会想起那扇cH0U屉墙。」
夜墨「嗯」了一声,没有追问。她又说:「但我越来越确定——没有它,人也能把东西放好。」
他笑起来:「而且,不必付名字。」
她点头:「不必付名字。」
风穿过风铃,带来一声清清的响,像谁在远处对他们点头。夜墨把烛火拨小,让光靠近他们一寸,她在光里把今天收成一个安静的句点,不再是逗号,因为今晚并不需要延续谁的故事。
她说:「晚安。」
他说:「晚安。」
门外传来很普通的一阵雨声,并不急;世界照旧,没有谁在秤上。
她在心里极轻地重复那句话,像把它放回原来该在的地方:即便没有魔法,这世界还是有很多幸福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