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他随手将外套搭在沙发背上,倒进宽大的坐垫里。灯光静静落下,连影子都显得冷清。
白天的场景仍在脑海里盘旋。美国的合作,他一步步谈下来,结果却换来一句「太激进」。所有的努力在片刻间被拆解成「年轻冲劲」。似乎他做得再漂亮,也只是达到别人眼中的应有水准;而一点点超出常规的决策,立刻会被放大成风险。
这并非真正的否定,却让人感到荒谬。像是棋局刚下完一场漂亮的胜仗,旁人却只盯着他落子时手抖了一下。
高景言仰头阖上眼,唇线绷直。这样的场面他早已习惯,只是心里仍不免泛起一丝烦躁:他永远像站在聚光灯下,掌声从不属於他,因为在场的人只会觉得这是他应尽的本分。而只要灯光稍稍偏移,哪怕是一道微小的Y影,都会被放大成过错,被人反覆审视。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脱下外套,整个人陷进沙发里。四周静得过分,彷佛白天那些话语还在回荡。
电话响了两声便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清润温和的声音:「景言?」
是赵诗蔓。听到这声音,高景言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他低低应了一声:「嗯。还没睡?」
「还没,在整理一些资料。」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快的笑意,「你从美国回来了?」
「昨天回来的。」他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手机贴在耳边,「在忙什麽?一整个月都没怎麽联系,以为你失踪了。」
「哼,高总日理万机,我哪敢随便打扰。」她语气带着点小小的不满,又补了一句,「其实我也在忙正事,好吗?我找到工作了!」
「哦?」高景言眉梢微挑,语气里带上他一贯的、不自觉的审视意味,“哪家公司这麽幸运?”
「昭盛金控。」赵诗蔓语调平静,却难掩一份属於新起点的雀跃,「做分析师。刚入职一周,感觉还不错,同事们都很友善。」
昭盛。高景言的目光倏地沈静下来。陆衍泽的家族领地。那个名字像暗处拂过的一缕寒意,让他原本放松的神经绷紧了一下。
他几乎能立刻想象出赵诗蔓在那样环境里的模样:父亲是知名的文艺片导演,名字常出现在各大影展和文化版面。从小家境优裕,成长在掌声与镁光灯的注视之下,她的世界里从不缺少关注与资源。再加上名校出身,容貌与气质兼备,她踏入这种由顶级老钱家族掌控的领域,即便只是基层新人,也必然会x1引善意的目光。那善意背後是欣赏、是忌惮、还是别有所图,他再清楚不过。
他心底掠过一丝冷嘲,但出口的话却只是平淡无波:「是吗?你喜欢就好。」他本想说,如果你需要一份工作,瀚宇科技可以有更轻松、起点更高、更受庇护的选择,但他知道她会怎麽回答。
果然,赵诗蔓接着说,语气里有她特有的那种柔和中带着坚持的意味:「我想先试着站稳脚步,不想一开始就依赖家里或任何人。」
高景言无声地g了g唇角,一种混合着可笑与了然的情绪升起。小孩子脾气。他见过太多凭藉家世、关系青云直上的例子,自力更生有时更像是一种天真却不失可Ai的坚持,尤其对她这样背景的人而言。他懒得点破,也无意g涉,只是顺着她的话说:「随你高兴。」
话音刚落,她语气一转,带着几分轻快的兴奋:「你猜今天谁突然出现在我们部门?」
「谁?」高景言随口问,声音低沉。
「我们公司的陆总。」她笑了笑,随口补充,「他路过的时候还特意停下来跟我聊了几句,问我工作习不习惯。」
高景言眉心微蹙,没有立刻回话。
赵诗蔓没注意到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下去:「说实话,他跟传闻差不多,说话挺随便的。不过人b我想像的要平易近人,没有那麽架子。」语气里带着轻快,好像只是在分享一个小趣事。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才传来高景言压得极低的一声:「是吗。」
他脑海中立刻浮现陆衍泽那副松弛、看什麽都像在玩味的表情,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随意地对赵诗蔓品头论足。那种所谓的「亲切」,不是因为平易近人,而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在意。
高景言的声音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嗤,「陆大少爷一向如此,看到漂亮的nV孩就忍不住展示他的孔雀尾巴,这是本能,和亲不亲切没关系。」
在这絮絮的对话间,高景言感到某种紧绷的东西正缓缓松开。他向後靠进沙发深处,闭上眼睛,手机贴着耳廓,传来她轻柔的嗓音。这几乎是他唯一允许自己显露些许疲态的时刻。
「有点累。」他忽然打断她的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那头静了一瞬,随即传来更温和的回应:「嗯,那你早点休息吧。」
「嗯。」他低声应了一句。这已是极限。
他不会诉说在会议室里被挑剔时的压抑,不会描述父亲冷冷审视下的沉重,更不会去谈那些随时可能被放大的苛责。他的要强和骄傲不允许他真正剥开外壳,露出内里或许存在的脆弱。但仅仅这一句「有点累」,已是对赵诗蔓独有的、连他自己都难以承认的松懈。
电话结束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高景言盯着黑暗中亮着的萤幕,指尖停了片刻才放下手机。嘴角还残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那种难得的放松,像被乌云覆盖的天际,终於透出一丝缝隙。
他向来习惯以钢铁般的姿态示人,却在刚才意外松动了一角。那点松动不痛不痒,却足以让他心里泛起一抹自嘲。
夜sE静沉,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赵诗蔓的声音,带着那天真又该Si的语气:「……觉得他蛮亲切的……」
高景言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沙哑的、近乎无声的嗤笑。陆衍泽那种居高临下的、看消遣般的「亲切」?他阖上眼,本该封Si的心绪却在静夜里被一点点拉开,记忆如裂缝渗水般浮现。
***
画面猛地闪回多年前,大学网球场,yAn光正好。
那时他大四,已是校园里风云人物,顶着“高亦辰之子”的光环,张扬跋扈,身边从不缺主动贴近的nV生。赵诗蔓是大一新生,加入网球社,青涩得像一株带着露珠的新芽。样貌还未完全长开,却已能看出惊人的潜力,尤其那双修长笔直、因运动而线条优美的长腿,以及逐渐玲珑有致的身材,在运动短裙下格外引人注目。但她最x1引他的,是击球时专注的眼神,得分後那抹毫无Y霾的甜美笑容,以及那双总是明亮而清澈的眼睛。
他主动邀请她搭配混双。过程中,他故意制造一些看似无意的身T接触:捡球时靠近的气息,换场时“不小心”轻撞到的肩膀。她楞了一下,嘴上还是乖乖小声道:“学长,对不起哦。”可擡起眼时,那双眼睛亮得出奇。不是怯懦的慌乱,而是带着一点狡黠的光,像猫咪尾巴微微一甩,不动声sE地g人。眼底藏着笑意,彷佛在和他暗暗较劲,又像在挑衅地发问:你确定真的是我站错了?还是你故意的?
那眼神既无辜又明目张胆,明明带着歉意的语气,偏偏眼神像在捉弄人,让他心口莫名一紧。
那种纯粹的反应,像是一枚细小的钩子,挠动了他心底某处,让他意外地失了片刻的镇定。高景言很少在这种小细节里被触碰,他惯常的伎俩从未失手过,但在她身上,好像忽然钝了。
於是,他起了兴致,想看看她还能抵抗到什麽程度。下一次见面,他约她吃饭,顺手拿出他熟悉的套路:不经意展示财力,谈论家族企业,等着对方露出崇拜或贪慕的眼神,那是他一向最擅长的剧本。
然而,赵诗蔓对那些刻意流露的显赫背景却像没听见似的,只是淡淡一笑,话题很快转开。她更专注於眼前的食物味道,甚至兴致B0B0地追问他的网球技巧。那双眼睛依旧亮晶晶地盯着他,认真又投入,却并非因为他是“高景言”,而仅仅是因为他这个“人”。
挫败感,以及更强烈的兴趣,驱使他使出了另一招:博取同情。他开始诉说家庭的重压,父母离异带来的创伤,语气刻意带着几分落寞与自嘲。这招以往无往不利,总能轻易激发nVX的母X与怜Ai,让後续的发展更加顺理成章。
可是,对着那双清澈专注、毫无杂质的眼睛,他发现自己预设的台词渐渐变了调。那些JiNg心编织的、用来骗取同情的故事,说着说着,竟然掺入了越来越多的真实情绪。他说着说着,竟慢慢掺进了真实的情绪。他原本习惯X的夸张、讽刺,忽然卡在喉咙里,被她的注视b得变得单薄。
她没有cHa话,也没有露出惯常的“被打动”的神sE,只是安静地望着他,像是在等他说下去。那种不带评判的专注,b任何追捧都要危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像是被剥掉了层层盔甲,ch11u0lU0地坐在她面前。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被什麽东西压住。他提到父亲的时候,眼神一瞬间变得僵y,好像回到那张长桌前。
“我一直怕他。”他停顿了一下,喉咙乾得发紧,“他不需要骂我,只要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哪里错了。”
那种感觉,他形容不出来。像是x口永远压着一块沈重的石头,让他连呼x1都得算准节奏,生怕多出来一点声音会惹来斥责。日子久了,他学会连动作都要控制到极致,站得笔直,坐得端正,手指都不敢随意动。
“他要的不是儿子,是一个能JiNg确执行的工具。”他轻声道,带着一丝几乎不可察的颤抖。那不是愤怒,而是多年刻进骨髓的畏惧。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却又该Si地无法停止。
而赵诗蔓,没有像其他nV孩那样急於安慰或趁机拉近关系。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眉头微微蹙起,忽然歪了下头,语气带着点玩笑:“你小时候就这麽乖?一次都没想过反抗他吗?”
高景言挑眉,没出声。
她眨了眨眼,补了一句:“至少也该在餐桌底下踢过他一脚吧?要是我,肯定会故意把饮料洒在他书桌上。”
画面太突兀,他楞了两秒,喉咙里的气被戳破,竟然低低笑了出来。
赵诗蔓眼睛亮了一下,嘴角g起,像是悄悄赢了一场赌局。
就在那一刻,他蓦然发觉x腔里有什麽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心口的节奏快得失序,像被谁轻轻敲了一下,竟涟漪般一圈一圈扩散开去。那不是他熟悉的yUwaNg,也不是争强好胜时的亢奋,而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躁动,彷佛身Tb意识更早一步明白:在她面前,他竟可以卸下重负,说那些压得他多年的话,还能笑。那笑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他整个人像被打乱节拍的弦,既慌乱,又莫名觉得鲜活。
回忆至此,躺在冰冷沙发上的高景言猛地睁开眼,x口因为方才积压的闷意而起伏不定。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沙发靠垫,像是要将方才闯进来的光亮掐灭在黑暗里。
然而,那一瞬间就像闯进密室时透过钥匙孔偷看的一抹冲动,明知道不该,却仍被轻轻g住了目光。哪怕隔着多年累积的防备与冷y,那GU窃意依然透了进来,带着微热。放在此刻无处安放的空白里,反倒像一场不能承认的暗瘾,越想排斥,越显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