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钟声在教室天花板的钢梁里震了一圈,像一条绳子松开又系紧。我把便当盒盖阖上,手心却像握着一块温热的石头。

    「啊、那个——」话一出口,就像把头从水面上猛地抬起,空气涌进x腔,伴随八道视线刷地合拢。

    「怎麽了?」

    「未央?」

    「……?」

    「你脸sE不太对。」

    我下意识避开其中一双最亮的眼睛——天城栞里。她的笑总是乾净到让人不敢直视。

    「抱、抱歉,我忽然有点事……你们先吃,我待会就回来。」

    我一口气说完,像把温度过高的锅子从炉上拎走,快步离开。

    走廊很长,窗外草地的蒸汽混着yAn光的味道。我在楼梯转角停了半秒,掀起裙摆小跑步往上。顶楼的门把有一点灰,指尖m0过去会带下淡淡的黑。钥匙转进去,铁门发出一声低沉的喀哒,视野便像被洗过。

    风从x口穿过,我长长吐一口气,膝盖一软,顺着只有x口高的护栏坐到地上。水泥地有yAn光烘过的乾燥粉尘味,m0着会糊一层细细的白。

    「一个人不喘口气,真的会坏掉啊……」我对半空说。

    两个月。

    我拿高中当重启键,从国中的Y影一路往前跑。剪了浏海、学会画自然到像没化的底妆,把坐姿从「缩在椅背」改成「背脊有弧度」,练笑容到镜子都记得它的肌r0U路径。入学第一天,我竟被分在白川一年三班——而天城栞里的座位,离我只隔两张桌子。

    她像从杂志摊走下来的人。金sE的发在日光下一层深一层浅,眼睛清澄,举手投足有那种「被看这件事本身就是她的日常」的沉着。

    我鼓起从未有过的勇气说:「我是安堂未央,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她笑起来,像把窗户全部推开:「当然可以。请多指教,未央。」

    就这样,我被她拉进了那个圈子。白石澪会在说笑间把气氛调到刚好;南条果海像小型电台主持,一个话题能连结出三个延伸;北原纱弥说话慢,但每一句都像钉子,稳稳把讨论钉住。

    而我,在他们之间像一枚努力跟着节拍的铃鼓。

    我的「社交电池」每天早自习80%,第一节下课剩50%,午休不到20%。放学回家,我会倒在床上让手机充电线贴着脸,脑里开始开会:

    ——今天第三节抢了果海的话,扣一分。

    ——笑得过头像在讨好,扣一分。

    ——话题转太y,扣两分。

    反省到打哈欠,却怎麽也不想睡。

    我知道自己在进步,但身Tb脑子早到了极限。刚才在教室,笑的肌r0U忽然像被cH0U筋,眼前一滞,我便逃了。

    我把脸靠上护栏,金属有太yAn味。脑子切进待机:没有回应、没有表情、没有应酬,像把整个人泡在微温的水里。就在那时,身後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没有回头,先是心里一沉。顶楼的钥匙是导师借给我帮忙值勤才拿到的,平常不会有人来。

    缓慢转身时,我看见一个影子被光线g出柔亮的线条。

    「未央,不可以——!」

    天城栞里的声音在风里被放大。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後一撑,手肘打在护栏上,一个失衡,人已经跨出栏外。

    时间忽然像被r0u慢。

    校舍後方的小C场在脚下後缩,空气变得稀薄。我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的三下重拍。

    有人抓住了我的脚踝——那力道乾脆、准确,带着一种把劝说省略掉的坚决。

    「我怎麽可能看着你掉下去。」天城栞里几乎是连人带力跨了过来。

    失重感在下一秒被一些细碎的拉扯打断。树枝。这层楼边缘有一株老榄树,枝杈斜伸进来。我跟栞里双双被它接住,像两件被不小心挂上的外套。

    我倒吊着,鞋跟g在一根细枝上,手抓着另一根。皮肤与粗糙树皮摩擦出的灼热感,让人确信自己还活着。三公尺下是Y影浓的灌木,yAn光像碎玻璃在叶尖颤抖。

    「还、好吗?」她在上一段枝g坐稳,气息微微发颤,却还笑得像刚从镜头前退下。

    「我——还活着。」喉咙乾得像喝完一杯药包。

    她轻轻呼一口气:「太好了。」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她并非毫发无伤——掌心有擦破的红,膝盖上也有新的粉尘。

    「栞里,我不是、不是想不开。」我把话卡在第一时间说出来,避免她脑补成坏的版本。「我只是——社交电量用到红线,想找个地方重开机。」

    她眨了眨眼,像在快速下载某个全新的概念。「电量……是指?」

    「我不太会聊天。要集中注意,才能跟上大家那种丢球接球的速度。下课时的我,看起来像活人,其实像一台只剩3%的手机。」

    栞里看着我,眼神里那种「完美明星的反S光」慢慢退了几分。「我以为你很享受。」

    「我喜欢你们。」我用力点头,树叶抖出一圈细响。「只是喜欢跟擅长是两件事。我想变好、也在变好,可是需要喘息。不喘,我会当机。」

    她沉默了两秒。风从制服袖口绕进去,又从领口钻出来。

    「如果是我把你b到这里——」

    「不是。」我说得很快,像要先把她的歉意按住。「没有人b我,是我自己把每件小事都当成考试。」

    她低低笑了一下,笑意淡淡地划开刚才的惊惶。「懂了。」

    「而且——」我把脸别开,觉得耳朵在发烫,「你冲过来的时候,我吓到才跨出去的。这是我笨。」

    「那我更该说对不起。」她反而直视我,语气诚恳得近乎笨拙。「我听见门外有脚步就追上来,脑子只剩未央可能有事这一句。」

    「……谢谢你。」

    我们就这样在树上,像被暂停的两个游标。日光从云缝里移动,影子缓慢而确定地爬。

    栞里忽然把视线移开,像是把平常不让外人看的cH0U屉轻轻拉开一指宽:「其实我也会累。」

    我愣住。她很少用第一人称谈「不擅长」。

    「我习惯被看、习惯把该做的做好,习惯在场合里把气氛维持在不尴尬的温度。大多时候我做得到,甚至做起来不费力。」她停了停,声音压得很轻,「但有时候,我会忽然想——大家正在喜欢的,是不是只是我努力做出来的那个天城栞里?」

    语尾落下的时候,她没有看我。那不是表演,而像在确认自己会不会因此漏出裂缝。

    我喉头一紧——不是心疼她,而是被一句话准确戳中:被喜欢的人格,和自己是不是同一个?

    「我很高兴你对我说这个。」我老实承认。「因为我也常常想……如果我把笑容、语气、节拍都学到位,那个被接纳的我,还算是我吗?」

    她转回来看我,眼神里有一种「找到同语系」的放松。

    「我们一起练习一件事好吗?」我说。「偶尔在护栏内侧坐一会儿,什麽都不做,哪怕十分钟。把要做得对这件事暂时放掉。」

    她点头,很认真地把这个普通到像早餐的提议接住:「好。这是我们两个的约定。」

    我们靠树g彼此递话,直到手臂的酸意提醒该回到地面。最後是她先跳下,稳稳站住,抬头张开双臂。

    「来吧。」

    我深呼x1,跳下去,被她接住的一瞬间,心口像被一块暖棉包住。她笑:「安全着陆。」

    回到教室门口,我在玻璃上匆匆把叶屑拍乾净。推门时,白石澪率先迎上来:「未央,刚才你突然跑掉,还好吗?」

    南条果海也靠过来:「是肚子痛?还是头晕?」

    我一时语塞。栞里从後面轻轻碰了下我的肩,替我把句子补完:「她有点不舒服,去吹吹风。现在好了。」

    她的笑没有任何夸张,却让周围所有探问自然散开。我看着她——不是舞台上的她,而是刚才在树上会承认自己也会累的那个人。

    那天下午,我们偶尔对上视线。她的笑像安静的信号:在。

    我的心脏就会像被橡皮擦轻轻蹭过——发烫、乾净,并且确定。

    第二天午休,我照旧拿着钥匙上顶楼。yAn光b昨天更直,护栏m0上去热一点。我刚坐下,门就开了。

    天城栞里站在风里,脸颊带着淡淡的红,像刚跑过步。

    她没有走近,先在门边停了一拍,像把所有不必要的声音按掉,才开口:「未央,对不起——我可能把你当成nV生来喜欢了。」

    风在那句话之後短短地停了半秒。

    我盯着她,脑子像被人温柔地推了一下。昨天我们把「要做得对」放掉了十分钟,今天她把「应该怎麽被看」这件事也放下来,直直看我。

    我把钥匙握紧,金属在掌心发热。

    「……等一下。」我努力让声音不抖,「我们不是说好先当朋友?」

    她点点头,眼里却没有退让:「是。所以我先告诉你真正的心情,再学着当一个不让你压力大的朋友。顺序可以练,真心不想藏。」

    yAn光这才又开始流动。我忽然想笑,因为她连告白都像她:乾脆、正直,却不把「对你好」四个字说成命令。

    「好。」我说。「先练习。先把护栏当靠背,坐十分钟再说。」

    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两人的影子落成一块。不需要急着定义,风会替我们把话吹乾;等它停的那一刻,我们再决定要怎麽走。

    ——这是白川大学的春初。

    在屋顶,风停下来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她的呼x1,第一次对上了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