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观鉴的光一寸寸沉下来,把山脊与廊檐的Y影拉得很长。城外人群屏息,骂声尚未散尽,更多的疑惑已在x腔里闷烧——**阎寂为何灭了青霄宗?**若只是“忘恩”,何至於此?是仇,是私,是秘?还是……灰?

    ——

    石门轰然洞开,药气先扑到脸上。不是仙山该有的清风,是焦苦、腥甜、辛辣混在一起的昏浊味。道袍青年躬身称:“赵长老,人带到了。”

    一位白须老者自幽暗中行出,仙风道骨,眉目温和。他先捏了捏阎寂的脸,像长辈看小辈,笑纹在眼角堆成两瓣月牙:“不错,不错。”

    “你叫什麽?”他问。

    “阎寂。”少年俯身一拜,声音很稳。

    “老夫座下欠一名童子。”赵长老捋须,目里有细碎寒光,“可愿意?”

    “愿意。”阎寂应得乾脆。

    他没有在这两个字里塞进半分喜sE——喜sE会致命。来到寄炼坊之前的几日,他已在监牢里把能观到的一切回翻了三遍:被带走的孩子,不再回来;偶尔有笑声传出,很快就寂;石室外的水G0u,每天都要换一遍黑sE残Ye。他由此学会一件事:这里需要的不是弟子,是“材”。

    “好。”赵长老点头,目光掠过他肩背与指节,像在看一件趁手的器物,“希望你不要让老夫失望。”

    话未落,一个瘦成柴的少年从内堂踉跄冲出,披头散发,眼里一片浑浊:“哈哈哈——我要成仙啦!我要——成——仙——”声音尖得像刀刮铁。

    张铁。

    阎寂瞳孔微缩,指尖抖了一下,很快按住。赵长老的笑纹收了收,向旁道袍青年皱眉:“处理。”

    “是。”青年上前,两指点在张铁眉心,张铁的声音戛然而止。青年抖腕,将一只乾坤袋在空中一晃,张铁的身T便无声无息地“没”了进去。

    ——乾坤袋只收Si物。

    赵长老像是随口问:“你认得他?”

    “来时同行。”阎寂声线平直,没有半分迟疑,“福源浅薄,无福消受。”

    赵长老的笑意重新温和起来,眼底的光却更冷:“好一个‘福源浅薄’。”

    寄炼坊不大,案几连成“品”字,三口铜缸占了半个厅,缸身刻满上古兽纹。墙上挂着一面面药匣,标注笔迹清劲:寒髓、黑萤石粉、麝骨、龙膏、幽藓、火棘、太YJiNg砂……每一味,阎寂都在心里记了位置与数量。他不急着把它们凑成方——先记,後辨,再分“生”“熟”“相制”“相逆”。

    “记。”赵长老将一册薄簿丢给他,“把你看到的写下。童子三事:磨药、抄方、试药。先教你前两件。”

    “是。”阎寂接过笔,先在页角画了一道极浅的斜g——这道g不是为赵长老,是为他自己:**此页有人看过,**改日再翻,留神有无被动。

    第一缸开。

    赵长老以龙膏为引,入寒髓三分,黑萤石少许,火棘二钱,“启火”二刻,谷火转旺,烟气自缸沿一缝往外吐。阎寂在旁醒目记“火候”:半盏茶,sE由青转灰;一盏,起白沫;一盏半,缸心“咕”的一跳,墙上铜铃极轻地被震了一下。

    **“咕”与“铃”的间距=火候准。**他在心里给这个现象落了个式样——以後只要听见铃,他不用看火,就知道缸心到了哪一层。

    赵长老不看他,却时时回眸到铜缸表面的细纹。那细纹不是花,是裂。裂得均匀,说明缸里的热势被一种看不见的“法”分成了几层——这“法”写在墙上最上方一条小小的纸条上:**“炼TYe残”**三个字,下面是断裂的配伍:

    >「寒髓三分,龙膏一,幽藓半,太Y砂一粟……童血一滴。」

    童血。

    阎寂垂下眼,不露出眼里闪过的那点锋。他没有看赵长老,只把这一行轻轻抄到簿子里,笔尾在“童血”二字的末尾一顿——与他在帐房按“修瓦”那一顿一样,都是为了以後能一眼认出这一页。他不把恨写在纸上,他把路写在纸上。

    “试一。”赵长老吩咐。道袍青年把两个童子按入第一缸,药Ye漫过锁骨,一寸寸往上。第一个童子半盏茶後全身发青,七窍渗血而亡;第二个撑到一盏,眼白上翻,手指抓铜沿留下十道血痕。

    赵长老的笔很快,没有表情:“凡骨二等:药冲,三刻亡;凡骨一等:七刻亡。”他写字时,笔锋在“凡骨”二字上收得极狠。

    阎寂看着笔,没有看屍。他把呼x1压得b先前更低,让每一口气都走到脐下,把皮肤下那一层浮动的热“镇”住。他知道轮到他只是迟早的事——与其被赶鸭子上架,不如自己选择进缸的时辰。

    第二缸开。他在磨幽藓,把药臼的声音磨得像一条细水,把心绪磨到一片清。赵长老忽地看他:“你认字?”

    “认‘直’与‘正’。”阎寂答。

    赵长老“嗯”了一声,把另一卷残方推过来:“抄。”

    阎寂抄得极慢。慢不是拖延,而是把每一味的“X、味、归经、禁忌”都默在手里。他在边角极小地记下几个“相制”——甘草制火棘,白茯苓泻Sh热,都不敢写明,只在“草”“苓”两字的某一笔上加了一点。那一点,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第三日,他终於被点名进缸。赵长老没有看他的脸,只把一块刻了“试甲—寂”的小牌挂到铜缸旁。阎寂解衣,盘膝坐进药Ye,冷与辣同时从皮下生出。第一口气,他照呼x1谱“x1三至脐,停一,吐三至喉”;第二口气,他把“停”拉长到两心跳;第三口气,他在“吐”上又多加了半心跳。他在以自己的气息去偷改缸内热势的节拍。

    铃在第十七刻时轻轻一鸣——b昨天晚了半刻。赵长老眼皮微动,写下“凡骨上:一炷香”。他抬眼看了一下缸里的少年,目里出现了第一丝真正的兴味。他见过天资、见过妖骨,却少见凡骨能把自己的气“磨到准”。

    阎寂不看他,SiSi盯住铜缸内壁的一道小裂——那道裂与昨日相b,向右偏了一丝。那不是火候之误,是有人在夜里加过砂。他在心里将“太Y砂”这一味移出方框,放到“可被扣用”的格子里。谁扣?扣去何处?他还不知道,但他知道灰在往这条缝里落。

    出缸时,他的皮肤发青,指尖冰冷,却稳稳站住。赵长老亲手搀了他一下,像长辈:“好。骨可用。”

    “多谢长老。”阎寂俯身,低眼,指尖在衣襟内侧轻轻划了一刀,留下一道不易察觉的线。那是他的刻痕:从此以後,只要他m0到这条线,他就能把今天的痛JiNg确地回想——记痛,是为了记法。

    寄炼坊日子一日一日推进。

    他学习火候三节启、b、收、水路二法内旋、外旋,背得最熟的是赵长老的三句老话:“基础先狠、火候得准、材料别惜。”“材料别惜”四字落在童子身上,意味太冷。每次赵长老说完,总有人被抬进第三缸——那缸上刻着“补方”,意即“用命补残”。

    他开始寻找“补”的路。

    路白偶尔来送簿,两人对一个三短两长的节拍,无需言语。阎寂让他在仓二门框上换了一根较软的木栓——木栓受cHa0会膨,膨了就卡,卡了就慢半刻。半刻很短,但在“拔人”与“躲”之间,足够多一口气。

    他也开始做另一件更冒险的事:在磨甘草时不小心让半粒草末黏在自己的指背,入缸前抹在唇边。甘草不会救命,但也许能在药势冲上脑门的那一刻,打断一线。这线断一瞬,命便能接一瞬。

    夜里,他翻簿,翻到一页角上有别人的指痕——不是赵长老,是外执役粗粝的手。那一页写着三个字:“寄炼坊”的上款,与外头矿口的采童令印记相同。两处的崩口,像两只在黑暗里暗暗碰杯的嘴。

    灰落两界,他在心里写。

    又一日,赵长老试他:“你觉得残方缺什麽?”

    阎寂微一迟疑——不是因为不知,而是因为要给出恰好的答案:“缺‘活’。”

    “嗯?”赵长老挑眉。

    “它只讲‘y’,不讲‘活’。炼T要y,但筋骨也要活。若不活,三境以後会断。”阎寂的答案像一杯温水,不凉不热,却把“补方”一语推到了另一个方向。赵长老盯了他一瞬,忽地笑:“你不错。”

    他没有看见的是——阎寂袖下手背的青筋悄悄突了一线。y与活,不是为了帮他补方,而是为了将来破方。

    一次出缸,他路过内院的屍房,看见一角遮布没遮好,露出一截瘦小的手腕。腕上刻了一个字,“铁”,後面一道小小的“六”。他没有停,只用眼角余光把那一笔刻进心口——那是张铁的名字被**编成“材六号”**的证据。

    他没有哭。他把那点酸狠狠往肚子里咽,让它变成一枚烫人的石头,压在最底。他知道,他要把这里每一条水路、每一口火候、每一个铜铃的声,记到不足为外人道的一丝不乱——那一天,才能把这里从里到外、从法到物,一寸寸推倒。

    ——

    太微观鉴外,先前喊“恩将仇报”的声浪像被人用手掌按住。那位青霄老人长久沉默,最後低低吐出两个字:“该灭。”

    有人x1气,有人恨恨点头;也有人喉头发乾,第一次对“灭门”二字有了不那麽容易喊出口的重量——不是替谁辩,是因为他们终於看见了门里。

    瑶台nV帝没有评语,只把镜心再往寄炼坊内推了一寸:“**下一问——试缸。**看他如何活,看他如何记,看他如何,把‘法’变成‘刃’。”

    风过城墙,带起一缕药气幻影。远处的山门,在镜光里显得庄严而冷,像一块刻得太深的碑。

    碑下,有人低声数着铃声的间距。一、二、三……十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