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盛乐上海:白玫瑰的绝调(全) > 第十七章〈裂痕〉
    雨水未乾的庭院飘着淡淡cHa0气,梧桐落叶静静覆了一地。陈志远一身长呢风衣站立在门前,未经通报便自行推门而入。

    叶宅的老仆见是他,也不敢多话,退得远远的。

    书房门半掩着,里头传来淡淡墨香与报纸翻页声。

    叶庭光坐在长沙发上,穿着家常西装,手中摊着一本刚翻开的英文报纸。见他进来,只微一抬眼,语气淡淡:「你倒还记得这地方。」

    志远不接话,只是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

    沉默片刻,他才低声道:「你安排曼丽顶替明珠,还把她调到副厅……你真觉得这样是对她好?」

    叶庭光把报纸折起,慢条斯理放到一旁,像是刻意不去看他:「你该问她,是不是早就不想要我这个父亲。她自己说过的,不想跟姓叶的人有关。」

    「那是气话,」志远压着声音,「你当真了?」

    叶庭光轻笑,斜眼瞥他一眼:「你什麽时候开始这麽在乎她说什麽了?再说了,你不是跟苏曼丽在一起了吗?我捧红你的nV人,有什麽不好的?」

    志远面sE一沉,语气低冷:「明珠是你nV儿。」

    「也是盛乐门的人。」叶庭光语气骤冷,「不是谁都能在主厅站稳脚跟的。曼丽起码懂得听话,知道什麽该说、什麽不该做……我之前就是太放任兰心了,才让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那你知道丁永昌前些日子去找了明珠吗?他去副厅,看了明珠的戏——演出结束後,说了些话,很难听。甚至……还打了她。」

    叶庭光眉心微动,却未接话。

    「他拿曼丽作b较,当众羞辱明珠。还说——明珠只知道靠人家撑腰。你应该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麽。」

    叶庭光合上书本,沉声道:「我也听说了。他喝了酒。至於靠人家撑腰嘛……这些年我这个姓叶的帮了她多少,你是知道的。」

    「这是重点吗,」志远打断他,「是你给了丁永昌这个机会羞辱明珠。」

    叶庭光沉默半晌,才说:「我只是想让她明白,这世界不是全靠任X与感情用事便能走下去的。」

    「她任X,是因为她太在乎。」志远声音低了几分,却更紧,「你说你是为她好,可你知道她这些天怎麽过的吗?她熬夜苦练那些剧本,甚至到副厅後,连一句怨言都没说。」

    叶庭光语气淡淡:「有些教训,不受一次,是不会记得的。」

    志远冷笑一声:「所以你就任人践踏她?还说是为她好?」

    书房一瞬间沉静下来。墙上的钟表发出微弱的滴答声,像是打在两人之间的裂缝上。

    叶庭光缓缓起身,望向窗外的雨痕,语气低沉:「你不懂。她若只是靠着我给的舞台红一阵,那终究是虚的。我把她b下来,是要她自己爬上去。」

    志远咬牙,停顿片刻,语气沉了下来:「但现在谁红、谁退场,不只是你叶庭光说了算。」

    叶庭光没有否认,反而微微一笑:「说破了就没意思了。你也不是没玩过这一套。」

    空气像凝结一般。志远的手紧紧握在扶手上,骨节发白。

    「我会让明珠重新站上去,」他低声说,「就算你不肯,我也有法子。」

    叶庭光闻言,眉梢挑了挑,端起一杯已凉的茶啜了一口,语气不疾不徐:「你现在是风头正盛的陈总编,台上台下都吃得开,我怎麽会不佩服你。」

    他顿了一下,将茶盏轻放回桌面,声音放得更低:「但你要记得,盛乐门里的事,不顺我的意……你知道後果是什麽。」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如针锋带血。志远没回话,只是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与——难以掩饰的忧虑。

    他很清楚,叶庭光手里握着什麽。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

    —————

    随着时间的推移,曼丽已站上所有人仰望的高台——每日加演,报纸专栏连篇累牍,盛乐门甚至打算为她量身打造全新歌曲。她应接不暇,却从未失足;每一场演出都掌声雷动,连门厅里最挑剔的老观众,也开始低声赞她。

    她本该心满意足的。她知道,这一路走来的辛苦并未白费,她一步步撑过来,没有後台,没有家世,全靠自己。

    可她的内心却从未真正安静过。

    不论她站得多高,台下总有一道目光在心里徘徊不去——那是明珠的影子。那个曾陪她对戏到深夜、为她拆解台词、让她第一次在副厅亮相的好友,如今却连名字都不再出现在主厅的布告栏上。

    她知道,这不是单纯的舞台竞争。那里面有太多难以言说的情分与裂痕,像是剪不断、理还乱的长丝,一旦触及,就牵扯着她整颗心。

    曼丽从不敢问太多。她知道明珠这阵子过得不好,也隐隐知道,自己的光亮,是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她的黯淡。这份光,照亮了舞台,也刺痛了她自己。

    曼丽想了好久,终於还是决定亲自去找明珠。

    她选了明珠排练结束後的晚上。副厅外冷冷清清,与她每天离场时的热闹形成鲜明对b。曼丽提着一盒蛋糕,是明珠最喜欢的那家店,站在那栋熟悉的公寓楼下。

    这次,门开了。

    明珠穿着宽松的家居服,眼神里藏着疲惫和倦意,一看到她,整张脸立刻冷了下来。

    「你怎麽来了?」

    曼丽低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有话快说,别拖着。」

    曼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柔和些,将手上的蛋糕递过去:「是你最Ai的那家,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这些日子我知道你过得不太好。」

    明珠没有接,只是盯着她,语气b眼神还冷:「你是来炫耀的吗?现在大家都说你是明日之星,说你b我年轻、乾净,声线也b我亮——连报纸都这样写。」

    曼丽一怔,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应,「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明珠双手交抱,语气满是讽刺,「那你现在来说这些,是想替自己找个好交代?还是想证明站上那个位置,你从头到尾都问心无愧?」

    「我只是想说……对不起。」曼丽声音有些颤,「我真的不是故意抢你的位置……我只是想证明我也可以站上舞台。」

    「你当然可以。」明珠轻笑,却没有一丝暖意,「因为我让你上的。你忘了是谁拉你进剧团的吗?是谁陪你排戏、帮你改台词、帮你掩饰出错?我亲手把你推上去的啊。」

    曼丽抿唇,无言以对。

    「现在你来说不是故意的——可你就是抢了。」明珠眼里闪过一抹Sh意,「你站上舞台的那一刻,眼里就再也没有我了。」

    良久的沉默。

    「走吧。」明珠终於开口,声音极轻却极冷,「我现在只想自己一个人。」

    曼丽像是被打了一耳光,手里的蛋糕盒还悬在空中,无处可去。她站了几秒,终於轻声说:「……那我放这里。你想吃就吃吧。」

    随後,她把蛋糕放在门口的小茶几後便转身离开,夜风吹过她的脸,街灯下,曼丽的影子孤单地映在地上,就像一个人正在逆光中走远。

    明珠没有落泪,只静静站在门後,看着那盒蛋糕,x口像被什麽一寸寸挖空。

    她伸手,啪地一声关了灯,整个房间陷入黑暗,只剩窗外街灯g出桌上那盒蛋糕的微弱轮廓。

    明珠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手指还在颤。她没哭,却像被什麽堵在x口,怎麽也吐不出一口气来。

    她倏然转身坐下,点了根烟,一口接一口。火星忽明忽暗,像她压抑太久的情绪,一点一点烧穿她的理智。

    「成角儿了……不需要老师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苦涩与不甘。曾经那个站在练功镜前怯怯地问她「我真的可以学会吗」的小nV孩,如今却站在她面前,用一盒蛋糕、一句轻声细语,来安慰一个被时代抛在後头的人。

    那不是温柔,是施舍。是胜者对败者的怜悯。

    她狠狠x1了一口烟,闭上眼。回忆像cHa0水一样涌上来,将她拉回那个午後,那间yAn光与琴声交错的练功室。

    —————

    午後的yAn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洒在斑驳的木地板上,一道道光影断断续续,像极了舞台上还未拉起的幕帘。练习室里,明珠站在立式钢琴前,一身素sE旗袍,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神情中带着难以靠近的冷静。

    「来,曼丽,从秋水共长天一sE开始。」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按下几个音,指尖如羽落键盘。

    「是,老师。」曼丽低着头,双手紧贴裙侧,声音带着些许怯懦。她才十五岁,瘦小的身影站在练功镜前,像只被雨水洗过的小麻雀,羽翼未丰却渴望飞翔。

    她张嘴唱起来,音准勉强过得去,但声音发得太紧,气息急促,转音生y。唱到第二句,她的声音忽然一颤,像踩错了节拍般戛然而止。她慌张地垂下眼,彷佛等着责备。

    明珠没有马上说话。她走上前,站到曼丽身边,从她手中接过摺皱的谱子,慢慢说:「声音是活的,不是背出来的。唱歌不是去追音,而是让音来找你。」

    曼丽睁大眼看她,像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话。她轻声问:「可是……老师,我怕唱不好。」

    明珠轻笑一声,低头看着她,「你怕,是因为你太想唱好。真正唱得好的人,不是把每个字都唱对,而是让人听了会忘记这是唱出来的。」她顿了顿,又道,「你听好了。」

    她站定,深x1一口气,唱出那句熟悉的「秋水共长天一sE,落霞与孤鹜齐飞」,声音柔中带韧,仿若湖面掠过的微风,起伏中带着沉静与节制。曼丽听得出神,像被那一抹暮sE中的长空x1进去了。

    明珠唱完,转头望她。「你试着想像你在唱什麽。什麽是秋水?什麽是落霞?不是书上的词,是你心里的画面。唱歌之前,先得会感觉。」

    曼丽没立刻回答。她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那声音明显变了。依旧稚nEnG,却少了刚才的慌张,像溪水流过石缝,虽然还未成河,却已能听见水声的韵律。

    明珠静静地听着,终於点了点头,「不错,气息还不够稳,但有了感情,就不会是Si音。」

    曼丽一时红了眼眶,鼻音微重地说:「老师,我真的可以学会吗?」

    明珠看着她许久,语气忽然柔了几分:「你的声音跟我小时候有点像,不是最亮,但有韵。这种声音,学得好,是能唱进人心里去的。」

    她顿了一下,又像自语般补了一句:「不要急,不要怕,慢慢来,总会有你的位置。」

    曼丽咬着唇点头,像是将这句话铭刻进血里。那天以後,她每天都会早来半个钟头,在钢琴旁等着老师,连嗓子哑了都不肯请假。练功房里,常有两道身影,一大一小,一前一後,透过灰白窗影,像舞台後台未被发现的光。

    而她一直叫她——「明珠老师」,直到很久以後,这个称呼变成了一声再也叫不出口的怀念。

    —————

    门缝透进的灯光早已淡了,烟灰掉在她指尖烫出一点灼痛,她才猛地回神。

    房间一片寂静,那盒蛋糕仍在桌上,像一张无声的脸,笑得刺眼。

    她忽地起身,椅子被带倒,重重摔在地上。她不顾一切地走过去,一把扯开那只盒子,里头整整齐齐摆着两块小蛋糕,N油上还cHa着一颗红樱桃,像是专为讨人喜欢而生。

    她手一抖,蛋糕盒整个掉落在地,N油沾上地毯,散得一团糊。她没有弯腰去捡,只是看着它喘息,下一秒,整个人像被cH0U空了力气般跌坐在沙发边,捂着脸,终於,哭出了声。

    不是cH0U噎,不是低泣,是那种压抑太久後,终於决堤的哭。她的身T一颤一颤,像是整个人都被撕开。那哭声在黑暗里显得格外真实,几乎让墙都在发抖。

    「我教她的,我一手带大的……她是我捡回来的命,怎麽现在……」她喃喃着,语气破碎,「她懂什麽?她懂我这些年是怎麽……」

    她说不下去了,声音像是被烟呛住,一口气不上不下,终於只是伏在膝头,肩膀无声地颤抖。

    窗外远远传来汽笛声,是深夜码头的尾班轮,船声混进夜风里,像从前台上落幕时的鸣奏,那些她和曼丽并肩站在台上的日子,曾是她最骄傲的片段。

    如今,一个还在舞台,一个只剩影子。

    她眼里那一点光,终於彻底熄了下来。

    —————

    夜sE已深,上海滩的街道却仍灯火通明。曼丽一身素sE便服,披着淡灰披肩,独自走进上福开森路那栋熟悉的洋楼。

    她没事先通知,只在门口按了一声铃。门开时,她一言未发,只站在那里,像一朵风中微颤的花。

    陈志远穿着居家衬衫,见到她愣了一下,随即侧身让开:「怎麽这个时候来了?」

    曼丽低声说:「我去找过明珠了。」

    他没有说话,只伸手接过她肩上的披肩,将她领进屋。

    这幢三层老洋楼已有些年岁,楼梯边的地毯被踏得发旧,墙上挂着几帧水墨与黑白照片。书房位在二楼,灯光温暖,照得书柜边角微微发亮。墙边那整面书架满是旧报、手抄谱册与评论集,中间或cHa着几张发h的戏票,纸边微卷,看得出年代。

    书桌上摊着半篇未写完的稿子,笔搁在砚台边,字迹gg画画,像是刚写到烦闷处。窗边藤编沙发旧而洁净,旁边小几上摆着一壶刚煮好的桂花茶,香气若有若无,在空气中绕成一圈静意。

    曼丽坐下,手指交握着,一言不发。她的眼神扫过书架与墙上那帧合照——志远站在最右侧,年纪轻些,眉眼却与现在无异:沉稳、克制、永远像与喧嚣保持一臂之距。

    「她不愿见你?」他轻声问。

    曼丽点点头,神情彷佛还停留在门外那句「我现在只想自己一个人」。

    「她……应该是还在气我。」曼丽声音微哑,低低道,「可我也没做错什麽,只是想跟她说说话。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块蛋糕。」

    她苦笑一下:「结果我话都没说完,她就叫我走了。」

    陈致远听着,只默默沏了一壶茶,递给她。

    「你太认真了。」他忽然开口,语气很轻,「有些人就是会这样,一旦心里结了疙瘩,连你递过去的糖都能咬出苦味。」

    「可她以前不是这样……」曼丽垂着眼,茶未入口,声音也失了光彩,「她教我唱戏的时候,最有耐X了。嗓子哑了,她还亲自帮我泡枇杷膏……」

    「人会变。」陈志远打断她的回忆,「舞台上站久了,灯光一亮,身边的人就不再是人,是敌是友都模糊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她有些憔悴的脸sE,又道:「你最近也太累了,晚场接着晚场,几乎没停过。」

    曼丽苦笑:「能唱总b没戏唱强。」

    「别那麽苦撑。」他声音低了些,语气却更笃定,「跟盛乐门请几天假吧。我想带你出去走走,离开这些是非人情,好好喘口气。」

    曼丽一怔:「现在请假……不太好吧?主厅这边老板排得密,临时缺角,他们会生气。」

    「这几天有人可以顶替,场子不会空着。」陈志远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曼丽闻言,眉头轻轻一皱,像是本能地察觉到什麽:「谁?」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替她添了点茶,等茶汤微凉了些,才慢悠悠地说:「你们盛乐门,哪有缺人手的时候?老板排戏像摆棋局,少一子他自己会补。」

    「这……」她语气有些急,「唱腔不熟,会很容易出错。」

    「你怕别人唱不好?」他看着她,眼里带着几分探询。

    她被这问题问得一怔,垂下眼睫,轻声说:「我不是怕别人唱不好……只是……有些戏,是为我排的。」

    「所以你怕别人唱出来,听起来也还行?」他的语气仍轻,却带着几分洞见。

    曼丽没说话,指尖不自觉在茶杯边缘来回摩挲。

    「你太看重了。」他忽然笑了一声,语气微微带点调侃,「一场戏,观众买票的是名字,不是心事。」

    「可我就是在用心唱。」她抬起头,声音不高,但眼神里有火。

    陈志远没再b她,语调缓了下来:「我知道,所以我才说——你该歇一歇。那份力气不是谁都看得见,你不说,没人知道你一场戏背後练了多久、嗓子哑了几次。既然这样,偶尔躲一下风头,未必不是好事。」

    「可如果我不唱了,别人唱得好……」她话没说完,像是怕自己说出口,就变成真的。

    「别人再会唱,也不是你。」他语气忽然变得坚定,「曼丽,不是每句唱词都能被复制的。有些人能唱进人心,是因为她自己把心也搁进去了。这种戏,就算别人接了,也只是在照谱行事,过一遍而已。」

    她怔怔看着他,神sE微动,彷佛终於松了点。

    「那……这几天真的能请下来?」

    「能。」他语气肯定,「我已经跟老板提过你这阵子太C劳了,说是出去避避风,透口气。老板没说什麽。」

    「……那他说谁会顶上?」

    「没明说,我也没细问。」陈志远语气一顿,眼神微闪,「场子总有人手,你别替他们C心了。」

    曼丽低下头,点了点头。她没有再追问,却也没笑。她心里还是不太踏实,但眼前这个人说的话,她总是信的。即使有疑问,也不想再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