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sE如绒,灯火如昼。
盛乐门外人cHa0汹涌,h包车与汽车齐聚街角,连报童都改口高喊着:「苏曼丽今晚演出加场,门票售罄!」门厅内人声鼎沸,绒毯已被无数鞋履踏得卷起边角,纸扇挥舞与香水味混成一片。舞台後场的化妆间内,一盏盏镜前灯照得人影如玉,白粉与胭脂层层叠叠。
苏曼丽坐在镜前,唇角泛着淡笑,正让化妆师替她补上最後一道眼线。她穿着银灰流光旗袍,衬得她肤如凝脂,眼角眉梢皆透着自信与光彩。化妆师为她描上最後一道眼线,她凝神望着镜中倒影,唇角微扬,不语却胜万言。一抬眼,连化妆师都忍不住停了手。
「曼丽姐今晚真是仙nV下凡,连我都舍不得眨眼了。」化妆师退开一步,轻声赞道。
「是啊,今晚人又要爆满啦。」一旁的姚月蓉笑着替她整理披巾,语气轻快带点亲昵。
「哪有那麽夸张。」
「不夸张,这个月都第几回啦?」月蓉半带调侃地问。
「第四回。」苏曼丽笑了笑,镜中的倒影却彷佛有一丝空洞。
「我到现在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就像在别人的梦里唱戏一样。」
她伸手抚了抚鬓边松落的发丝,眼角余光掠过那张摆在化妆台边的旧戏票——上头印的是她第一次正式担纲主角的那场戏,距今不过三个月,却像隔了一生那麽长。
场场加演、日日爆满、报纸上的专栏开始写她是「新世代之光」,就连杨老板都难得对她客气起来。她原以为成功是一步一步拼来的,没想到竟会如此猛烈地落在自己头上。
这些日子她走得太顺,顺得近乎不真实。自从那场风波後,明珠的名字几乎从主厅的看板上消失,只剩几场支撑副厅的零星演出。她曾私下问过高层,但高层只是含糊地说明珠身T不好,要休息一阵子;可她总觉得,事情没那麽简单。
月蓉看着她,眼神不再打趣,语气也温柔起来:「曼丽姐,你不要这麽想……你是有真本事的。」
「这舞台上的光打得越亮,Y影也越深。」曼丽伸手m0了m0月蓉的头,轻声说道。
月蓉神sE一顿,似懂非懂的理解曼丽说的话。
其实,她悄悄去过一次明珠家,带着一盒她亲手挑的甜点——她记得明珠曾说过喜欢霞飞路上那家咖啡厅卖的蛋糕。可是应门的佣人只是冷冷地说:「小姐病了,不见客。」
她没再去,也不敢再问。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陈志远。
「可以进来吗?」
她笑起来,声音里带了点真正的暖意:「你还要问?」
陈志远推门进来,手上还拎着一袋东西:「曼丽,我路过点了你最Ai的那家擂沙圆。」
姚月蓉识趣地笑了笑,把东西收好便起身:「那我先出去,你们慢慢吃。」
「月蓉,谢啦。」曼丽转头对她一笑,眼中真挚。
门阖上,只剩两人。志远走近,从袋子里拿出小盒,替她拆开,低声说:「还热着呢,趁热吃。」
曼丽望着那盒点心,忽然笑了,又像要哭:「你怎麽记得这些?」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我就记得了。」他的声音低低的,在灯光下像是有些温热的执着,「你的喜好,你的每一场戏……我都记得。」
「你真的……愈来愈让人挪不开眼了。」志远看着她,并从背後环抱住她。
曼丽故作轻松:「我不过是照本宣科。」
「不对,」他摇头,「有些光,是天生就会发亮的。」
她愣了一下,笑容慢慢凝住。那句话,彷佛从什麽回忆里飘出来——似乎,在哪里,也有人这麽说过。
她低头掩住眼神:「别这麽说,会叫人以为我没付出过。」
「我知道你付出过什麽。」他靠得近了些,语气低沉而真诚,「但你要知道,你值得。」
「别让我得意忘形。」曼丽转过身,轻吻了他一下。
「如果你要飞,」他说,「我只希望我在你的云下。」
曼丽笑而不语,只望着他,像是想从他眼中读出某种不曾说出口的答案。
窗外锣声响起,下一场即将开演。
而她心里却浮起另一个名字——那个如今沉默地躲在副厅深处,不知是否还在等灯光再度落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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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乐门副厅的出口冷清寂寞,只有一道泛h的灯光斜照在墙角,照出几张卷边的旧海报。明珠坐在化妆镜前,手中还夹着没来得及卸下的假睫毛,整整五分钟一动不动。
镜中的她疲惫又陌生。白粉未补、眼影晕开,唇sE也早已褪去——她一向最在意的唇sE,如今也懒得补了。她低头瞥了一眼今日节目单,名字被夹在两个新人之间,後头是一场群戏。她原本是闪亮的主角,如今却只能凑数。
後台只剩打扫的佣人与散场的剧务。她穿上外套,悄悄从後门开车离开,没人喊她,也没人留她。整座副厅像一具空壳,冷得像冬夜。
车开到霞飞路街角时,她停在一家熟悉的菸酒店前。她原就cH0U菸、也偶尔喝点酒,但那是习惯,从没成为依赖。而如今,菸和酒几乎成了她撑过每一晚的命脉。
她推门进去,买了一包烟、一瓶威士忌,熟门熟路,像例行公事。老板不再多问,她也不再解释。
回到家,沙发仍维持昨晚的样子,灯也只开着走廊那盏微弱的壁灯。茶几上摆着摺皱的剧本、覆灰的奖盃和几张泛h的旧照。她点上菸,动作熟练得像完成一场排演。第一口x1得太狠,烟雾冲进喉头,她猛地咳了一下,却没停,反而深x1第二口,像要把所有郁气烧光吞尽。
她知道这样不好,也知道自己正在往一个陌生的方向滑落。可当她在副厅卸妆後,望着镜中无光的双眼时,她只觉得——至少这些烟雾与酒意,不会背叛她。
她想起那场酒会——她失了分寸,说了不该说的话,得罪了该不得罪的人。父亲暴怒,高层冷眼,主厅看板不再有她的名字,只有副厅那些撑场的戏。
而苏曼丽——她曾一手提拔的苏曼丽,如今被捧上云端,演出一场接一场。报纸说她是「明日之星」,就连那个最拜高踩低的杨老板,对她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没人敢问、也没人敢说。但她知道,她听得到。每个剧务交头接耳、每句旁人提及的「曼丽姐」,都像针刺进她心里。
她一口饮下威士忌,辣得她皱眉,却没放下杯子。
她从cH0U屉里拿出那瓶还没用完的古龙水,是苏曼丽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她盯着它看了很久,最後猛地丢进垃圾桶。玻璃破裂的声音,像是她自己某块支撑已久的东西断了线。
她靠回沙发,菸还夹在指间,威士忌也没盖上瓶盖。她望着天花板那条不明显的裂缝,像在看一场结束不了的戏。
「谁说只要努力,就能留在光里?」
她眼神一点一点暗下去。
光,不再为她亮。
可她还没Si心。只是现在,菸和酒,成了她唯一还能点亮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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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副厅外的灯火闪烁如星,却无法照亮明珠心中的暗影。
演出结束後,观众逐渐散去,只剩下一张张空椅子和空荡荡的舞台。明珠坐在化妆间,脸上卸去戏装後的疲惫与失落,手指轻轻抚m0着桌上的剧本
忽然,门被敲响,是副厅剧务小张的声音。
「明珠姐!外头有人找你,说是你的朋友……」
「我朋友?这麽晚了会是谁……」明珠虽然疑惑,但还是停下手中的动作去开门。
然而,不等明珠开门,门外那人就突然把门打开了。
见到来人,明珠脸sE顿时变得铁青。
是丁永昌。
他西装笔挺,但依旧掩盖不住骨子里那GU粗鄙和刻薄。他一向对nVX口出轻薄,尤其明珠还曾在那种重要场合让他难堪,他说起话来更是口无遮拦。
「明珠小姐,今夜的表现……真是令人怀念啊。酒会过後我实在是难忘您的倩影,这不,今日特地到副厅来听您唱一曲,以解相思之苦……」他语气刻薄,却故作亲切。他说话时还特地强调了副厅二字,像是故意要往明珠的心上T0Ng刀。
明珠神sE僵y:「您有何指教?」
「我只是替你惋惜……昔日那光鲜亮丽的风采,今日竟落得这般地步。」他语调轻蔑,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嘲讽笑。
「多谢丁副秘关怀。」明珠面sE如常,心中暗自燃烧怒火。
但丁永昌还是继续道:「你若真有那份本事,怎麽会被苏曼丽取代?之前主厅的位置非你莫属,如今却沦落到副厅,只能给那些乞丐唱老调……这盛乐门的光环,可不是靠你那点小伎俩就能攀上的。」
「我这一路走来全靠自己,何以来的小伎俩?」虽然被戳中最痛的伤口,但明珠还是不卑不亢,直面丁永昌的羞辱。
「全靠自己?你和高层的关系,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你以为这样就能一直红下去?」丁永昌嗤笑,像是听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话。
他缓步走近明珠,冷笑着说:「苏曼丽,她身上有光,是天生的。即使是没人要的孤儿,但至少她b你坚强,b你有路走。」
他扬了扬手中的酒杯,接着狠狠地说:
「我是不知道你家里背景如何,但就算你有爹娘,你也只是个靠人家撑腰的废物罢了。看看苏曼丽,人家可是孤儿一个人打拼,靠自己才有今天的成绩。」
他话里带刺,刺得明珠心头一震,怒火更盛。
丁永昌又冷笑道:「你最好认清楚,这舞台上的光,早就不是为你点的。你这种臭不要脸的,早晚被踢出局,还不如早点闭嘴,别给苏曼丽丢脸。」
明珠气得脸sE涨红,猛地挥手又打了他一巴掌。但这次丁永昌没再忍耐,当场反手回击,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明珠的脸上。
明珠捂着脸,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但眼神更加冰冷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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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盛乐门副厅。
副厅的灯光一盏盏熄去,只剩舞台上几盏勉强维持着温度的壁灯。观众早已散去,清扫的工人低声交谈着。明珠换下戏服,,刚扯下发簪,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她猛然转身,冷笑一声。
「你来做什麽?来看我笑话?」
陈志远微微皱眉,语气不重:「我只是路过,知道你今晚有演,就过来看看。」
「是啊,副厅的戏嘛,不值钱,但还是有人愿意赏脸。」她语气带刺,眼神却空落落的,「新主角当红,自然也该有人退场。」
「明珠……」
「你别叫我名字,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名字会被灯打在中央——是苏曼丽。」她嘲讽地一笑,点了一根菸,火光一闪,像是燃尽最後的尊严。
陈志远沉默片刻,终於开口:「我知道你难受。但你该明白,曼丽不是刻意要取代你。那场风波——」
「闭嘴!」她猛地提高声音,烟灰掉在地上也没察觉,「她不是故意的?那她怎麽每一步都踩得那麽刚好?从我离场,到她上位,到现在每篇报导都说她是什麽新星,是下一个我?」
「她从没这麽说。」志远语气低沉,「她一直尊敬你,甚至不愿意谈起那晚的事……」
「那晚的事?她不谈,我就能忘?你以为你现在跑来副厅,演一出怜香惜玉的戏,我就会感激你?」
她上前一步,指尖几乎戳到他x口:「你知道这里的化妆镜多破?你知道我刚刚唱戏的时候,底下的观众有一半是打瞌睡的?我这麽努力,现在却得低声下气演这些没人记得的小角?」
志远望着她,眼里掠过一丝心疼:「我不是来伤你的……我只是——」
「你只是在提醒我,我早就被换下来了。」
那一刻,她的声音不再咄咄b人,却更像撕裂。她站在副厅昏暗的灯光下,眼神执拗又苍凉,像是一个从高处被摔下却仍紧抓残光不放的人。
志远低下头,没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记得当年你第一次登台的模样。那晚,我没有眨过眼。」
明珠苦笑,转身拿起披风,声音冷得像结冰的雾气:「是啊。可现在你只记得曼丽怎麽发光了。志远,请你别再来了。你们已经从我身上拿走一切了。」
明珠转身本已要走,却又忽地停住脚步,像是忍了许久,终於决定不再压抑。
「志远,」她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燃尽的恨意,「丁永昌昨天有来找过我,你知道他是怎麽说我的吗?」
志远一怔,眉头皱起:「他来找你?他说什麽?」
明珠缓缓走近,一步一步,像是b他站上审判席。
「他说我不要脸,说我以前能红,不过是靠我父亲在後面撑腰,现在没了人保,就该滚回去唱副戏。」她说到这里,声音一度颤抖,随即咬牙接下去,「他说,曼丽和我一样没爸没妈,可人家凭自己爬上去,乾净得像块玉;他说我只知道靠人家撑腰;他还说——这舞台上的光,早就不是为我点的。」
她吐字清晰,一句一句像刀。
「你说这不是她的错?但他拿她来羞辱我,她什麽都不用做,就能踩着我往上爬。」
志远听完,脸sE沉了下来:「你不该把那些话放进心里,那个人——」
「我打了他,」明珠冷冷地说,抬眼直视他,「但他也打了我。他说,以前我敢甩他耳光,是仗着背後有人。现在呢?他说我连在副厅被人欺负都没人管。」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拉下脖子上的丝巾,露出一侧微红的掌痕。
志远脸sE铁青:「他动手打你?」
明珠没有回答,只将丝巾重新围好,嘲讽地一笑:「你知道最难堪的是什麽吗?不是他骂我,也不是他打我,是我当下居然没还手。我只觉得……他说得对。」
她抬起头,看着志远,一字一句:「你说曼丽不是故意的。可她站在光里的每一分钟,都像是有人把我架在舞台下慢慢烤。我原本以为,我再也不会输给任何人了。但现在,我输得一乾二净。」
她低下头,笑了笑,笑容里没有喜怒,只有疲惫与决绝:「但你放心,我会等,等到所有人都以为我完了的那一刻,再让他们知道——我是怎麽站回去的。」
志远望着她,喉头微动,想开口,却终究什麽也说不出。
那一刻,他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陌生——那不再是当年那个飞扬跳脱的明珠,而是一只从火里爬出的兽,带着焦灼的执念与不能言说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