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见春台 > 43。长夜无明(8)
    天晴雨收,Y霾渐散,悬在天边的日轮光华灿烂,照着雨後残露的花叶格外清晰明透。

    昨日後半夜忽而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被雨水洗刷过後的天空尤为清透,微凉的空气中,终於透出了几分秋日的寒意。

    尹南风立在案前,提笔作画,听着窗外的动静,头也不台,只是缓缓在画上落下最後一笔,方才搁置笔墨,懒懒地抬起眼来,「来了。」

    窗外,绿竹猗猗,疏影斑驳间,青衫玉面的郎君不知何时立在窗前,隔着一扇窗棂,含笑对望。

    「尹娘子此时尚有心情作画,怕是某多虑了。昨夜之事,那人并未为难娘子吧?」

    昨夜,时镜亲自上楼寻人,与陆晏率领的镇抚司人马将他们二人困於楼中,进退两难之间,是她主动将他推离视线,助他脱身,然而她却自己孤身前去应付。

    段雪亭看出来了,尹南风和那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君,恐怕关系匪浅。

    在芜州时,那人分明不愿放她走,可还是在他身边的黑甲郎君搭弓拉弦时,出手制止了他即将S出的那一箭,眼底是迟疑疑惑,还有一丝或许连他自己也尚未察觉的不舍。

    可昨夜於栏杆旁远远望见的那一眼,时镜却与先前那一面有些出入,褪去了未曾出世的单纯,多了些被红尘浸染的烟火气,变得沉默内敛,还有一GU子说不出的执拗,不像是能轻易上当受骗的样子。

    他离开得早,也就不知他们後来都发生了什麽,不免担忧。

    尹南风被他乍一提起,也不免恍惚,回忆起了当时在她说了那句话之後的情景……

    当时她被b得急了,轻扯着他的衣角,索X坦白。

    她望着小郎君清寂得近乎结冰的眉眼,便知道自己从前撒的小谎被识破了,再加上芜州的不告而别,他定然对自己起了疑心,怀疑自己别有所图。

    当然,她确实有所图,可眼下计画未成,断不能让其他人坏了局面,於是她藉着时镜心中的怀疑,顺势而为。

    话说出口,尹南风便知晓奏效了。

    她看着时镜因她一句“夫君就不是家人”而恍惚,心下微动,而又眨了眨眼,抬起头来,眼角一颗摇摇yu坠的水珠终於坠落,划过脸庞。

    「我从未想过欺骗公子,我只是想找到家人,哪怕……只是与家人有关的一丝线索,我也不想要放弃。」

    她看见时镜绷住下颌,那滴泪滑落脸庞,向下滴落,坠在了他的手背上。

    水滴石穿,破冰入海。

    她几乎扑在他身上,整个人摄魂夺魄,既像天边柔软缱绻的云彩,又像林间妖挠惑人的YAn鬼--

    「公子,可还愿信我?」

    她眼中闪着泪光--

    有一瞬间,他彷佛从她的眸中看见无数寂灭的过去。

    她有很多事无法对外人诉说,很多委屈成了习惯被漠视,内心的伤只能烂在肚子里,可外面的世界同样残忍,无数双手挣扎着试图要将她拉入地狱……她能怎麽办呢?

    她还能怎麽做?

    时镜与之对望,他在这一瞬间瞧见了她的绝望与野心,重重疑惑与秘密背後,她的身影隐於迷雾之中,逆着光、燃着火,灼得他心下颤动,只顾去瞧着她的眼。

    墙外的脚步声又近了。

    在众多繁杂的脚步声中,间或夹杂了陆晏熟悉的嗓音,问道:「都找过了吗?」

    「是,已经派人於四处搜查过了,暂未发现那位娘子的踪迹。」

    「那就再去找。」陆晏的嗓音冰冷而Y沉,尽管一墙之隔,未见人影,却能想见他此刻应是咬牙切齿,「她不可能跑出多远,定然还藏身於此处,都给我搜!」

    伴随着外头的声响,陆晏亲自领着人在楼中搜查,开始在近处的房间里一间一间的翻找。

    外头的脚步声渐渐清晰。

    陆晏在四处查找未果,俨然不Si心,眼角余光却瞥见了角落里不见光的Y影,心下一动,握着腰际的剑柄,眼看就要朝他们的方向b近。

    角落b仄,尹南风听见逐渐清晰的声响,时镜贴着她,气息与她相拂,不由得令她额上生出一些薄汗。

    可她顶着时镜的目光,不敢妄动,坏了JiNg心扮演的一场戏,只好垂眼强撑,她分外了解眼前的少年朝官,知晓他看着清冷板正,实则最是心软,见不得旁人受欺。

    只要她坚持自己此前所为乃是为了宣王之事而来,是为亲情所牵绊的无辜nV娘,那麽时镜便是再不甘不平,他也不会再寻她麻烦;反之,为了完成任务,他说不定还会配合自己,帮她查找真相,届时有他出手,便是镇抚司那个小阎王恐怕也不能拿她怎麽样。

    外头,陆晏的声音更近了,「谁在那里,出来!」

    尹南风心下急跳,是紧张也是兴奋,她好奇面对这一切,时镜会作何选择?是遵从皇命,同陆晏一道将之抓捕;还是……终究心软,选择信她,与她一起入局?

    她暗自想着,抓着他衣角的手下意识地攥紧,感觉到云袖牵动的同时,时镜目光微动,看见了b近墙角的人影。

    他终於动了。

    电光火石之间,尹南风被他拽入怀中,下颌嗑到了他的肩头,鼻间呼x1灼灼,君子如兰,他扣住她的腰枝,不动声sE地在来人跨过墙角之前,将她转至身後,随即自己步了出去,同陆晏撞了正着。

    「是我。」她听见他清冷的嗓音如是道。

    「……时镜?」陆晏脚步一滞,他凝望着他平静而苍白的面容,狐疑地朝他身後望去,「你在这里做什麽?尹南风呢,她在……」

    「她不在这里。」

    时镜在他探头望去的同时,不着痕迹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没找到人。」

    尹南风藏身墙後的Y影里,听着他平静泠然的声音,淡定而微心地替她掩盖踪迹,眼睫莫名地轻颤了下。

    在日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她算着自己溜出去的机会。人声渐渐远去,一墙之外,她望着廊下飘忽的灯火,笼着那人清远如竹似的身影,将身後的影子拉得长长一道。

    她垂眸望去,地上人影悠长;可再长,也溶不进角落里的暗sE。

    光明与黑暗,一线之隔,却是云泥之别。

    夜风吹散灯火,在无边夜sE里打转,浮光暧昧却美好,可偏又在瞬息之後,一刹破灭。

    有风拂过耳畔,吹散鬓边碎发,尹南风回过神来,伸手将头发撩至耳後,捡了桌面上一片被卷落的叶子把玩,淡声道:「我同他说,我来苍yAn是为寻亲人踪迹,我有线索指向此处,先前并非不告而别。」

    「他会信呢?」段雪亭怀疑,这麽粗糙浅显的说词,那冰雪般剔透的郎君会相信。

    然而,望着尹南风轻挑的眉角,他忽然一愣,事实证明--他还真的信了。

    段雪亭面sE顿时复杂起来,「可你先前在不禁夜於众人面前露了面,又居於府衙内,恐怕……他很快就会发现你在骗他。」

    「所以,我们的计划得要提前了,必须得赶在他们识破谎言之前,找到答案呀。」

    段雪亭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麽,面sE一沉,道:「可交易每逢十五进行,昨日闹出那般动静,他们肯定不敢贸然抢进,下一次恐怕得待一个月後了。」

    而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或许已经足够让朝廷来的那夥人找到真相。

    他的担忧不无理由,然而尹南风却是姿态从容,纤细白皙的手指提起茶壶新添茶水,不疾不徐地端起查盏,对着杯中的茶汤轻吹了一口气,唇边荡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所以,礼尚往来,他既将我推至人前,作为回报……我也得给他找了点事做呀。」

    不禁夜的搜捕注定无疾而终。

    意外发生时,陆晏分明瞧见尹南风的人影出现在楼上的栏杆旁,在来之前他已派人暗中部署,潜伏於建筑内外,意外当下他当即令人去追,尹南风不可能在这麽短的时间内脱逃,可前去搜捕的人却一无所获,这显然是有人暗中接应。

    「人都问清楚了?」陆晏坐在房间内的椅子上,问向随後进门的沈抚使。

    回到客栈,因着白尔笙在不禁夜发生的意外,几人怕她再生不测,遂先让她回自己的房间歇息,而时镜则和陆晏等人来到房中议事。

    在不禁夜里亲眼目睹以人“斗兽”的残暴景象,陆晏当下便派了手下将相关人等抓捕,仔细审讯,不一会儿沈抚使便带来了消息。

    「回大人,都问清楚了,那些人确都是当地犯了罪的囚犯。」沈抚使语气一顿,踌躇了一会儿才又禀道:「还有,属下调查过不禁夜每逢十五,便会举行“斗兽”,将这些牢中本就有案在身的罪犯提出,带至台上与凶兽搏斗,表面上看似侥幸存活者便能脱出罪籍,实际上却是在放他们出狱後,将他们送至他处,不知去向。」

    时镜闻言皱眉,「不知去向是什麽意思?」

    「是,据城中知情人士所言,那些斗兽後的幸存者自从被放出牢狱後,便再无消息,因其皆系罪犯,家人大都不愿接纳,也就无人关心,只是……有人曾无意间听闻,说是要将他们送往“花园”……」

    「花园?」

    陆晏面sE难看,他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个“花园”是字面上的意思,怕是另有隐情。

    只是,天子御下,竟以人命作赌,随意玩乐,这样大的事,官府竟毫无作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壁上观?抑或是,同流合W?

    时镜缓声,话锋一转,却是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昨夜,立於三楼栏杆旁发话之人,可曾查明其身份?」

    昨夜意外发生後,一片混乱中,是那隐於三楼Y影下的男子,率先出声,才引得他们发现楼上本不该现身於此的尹南风。

    他虽不曾表明身分,亦没有露面,然他话中却隐隐透着一GU主导者的气息,恐怕便是不禁夜背後的主人。

    况且,他也有心里的怀疑想验证……

    「没有。」沈抚使低垂眼眸,摇了摇头,「那人当时同……尹娘子在一起,待我们的人赶到时,已不见人影,而後也并未在楼中寻得踪迹。」

    陆晏本就不满他多次因感情用事,误了正事,如今再听他提起,不由得眸子一晃,朝他睥睨而去,「怎麽,这人都被你放走了,现在才想起来要问人身份呢?」

    他心中本就有气,说话便也难听,时镜却没与他计较,反倒是听完沈抚使的答覆後,面sE沉凝。

    他搭在桌上的手下意识地轻敲起来,在一室沉寂中,一下又一下,是时镜惯常於沉Y时会有的动作;而眼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无意识地敲击着,似在掂量内心的怀疑是否能够被证实。

    时间一长,陆晏自然也察觉到不对劲,面无表情地唤:「时少卿。」

    他没有回答。

    陆晏再次:「时镜。」

    他这才抬眼,看向他。

    陆晏见状,微微皱眉,「有问题吗?」

    一路走来,时镜行事沉稳,虽说因心软容易顾虑太多,可到底还能称上一句冷静端正,鲜少有这般踌躇不定的样子。

    陆晏直觉认为,能让他如此状态的,只怕是他发现了什麽问题。

    果然,时镜闻言,默了半晌,方才缓缓道:「昨晚那人的声音,我有些耳熟,似曾听闻。」

    「你是说,你认识此人?」

    「不确定。但,此人显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时镜目光凛冽,面sE微寒。

    他或许见过那人,就在几年前,一个南方小镇因为流寇夜半闯入偷袭村镇,导致明火蔓延,将整个村镇陷入火海,村内居民尽数命丧火场,致使鱼跃村一夜之间灭村的惨案。

    消息传至朝廷,陛下震怒,命大理寺调查此案,当时时镜初涉朝廷,并未全权涉入查案,只记得最後调查的结果指称此事乃系时任兵部职方司主事疏於城防,因此依法判处流放之刑。

    当时开庭审判时,他候於一旁,曾远远看过他的身影,只是因站得远不曾看清面容,但他的声音却是听过的,因此才在昨夜听闻那人开口时,莫名熟悉。

    时镜讲求明确的证据,可陆晏却不同,他做事要嘛遵从圣意,要嘛只认Si理,办差断案素来雷戾风行,从未犹豫。

    他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上的镇抚司令牌,不知道在想什麽,好半天才沉沉低笑,「既是不该出现的人,自然要藏头藏尾,怕人发现。」

    沈抚使一愣,「大人的意思是……」

    「长夜不禁,华光未明,这一场窃光避影的戏,也该落幕了。」

    这一次,还不等陆晏发话,一旁的时镜已然先一步冷声开口,饮尽了手边的一盏茶,姿态从容,却又坚定地将空了的茶杯倒扣於桌面,无声表示自己的立场。

    茶杯倒扣,意yu动手。

    这是查案时惯用的暗语,陆晏挑了挑眉,他敏锐地抬眼,那上挑的眼眸内目光凌厉,同身旁面sE端静如雪的时镜对视一眼,很快便明白了此刻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因为见不得光,才要藏身暗夜。」

    陆晏淡淡扯唇,收回同他对视的目光,含着薄茧的指腹微微抚m0着金制令牌上的纹路,似在沉Y,一会儿方才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此时,他笑意收敛,露出如地狱修罗一般的神sE,抬手将那枚刻着镇抚司三字的令牌扣在桌上,沉声下令:「动手。」

    「传我命令,即日起彻查不禁夜来往动向,并派人密切监视苍yAn知府的所有异动,不得疏漏--」

    他扣下令牌,随着屋外风过穿堂,窗边树影摇曳,推动着窗棂,在簌簌阵风中,抬眼望去,只余枝头花叶纷然散落。

    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