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抵达凤凰城的那天下了雨。
不是高雄那种突如其来的倾盆雷阵雨,而是一场黏黏的、没有方向感的细雨,像滤过沙子的温水,静静地铺在地面与皮肤上。接驳车停在校园转角,她拖着行李下车,抬头看了看被雨晕开轮廓的建筑轮廓。
她没有撑伞,也没急着走,像是身T正在调整重力,以适应新一段生活的开始。
她衣着简单,线条乾净。行李箱不大,贴着从台湾出发的航班标签;一侧挂着一条未拆标的围巾,是妈妈临行前塞进去的。她的身形不属於纤瘦类型,但自然、柔软,与她慢而不怯的步伐一样,像一种不疾不徐的安定。
她的脸乾净得近乎素描:双眼皮、大眼睛,睫毛黑而浓,眼神安静中带点未完全说出口的心事。耳垂乾净,没有耳洞,像一张尚未开局的白纸。
她的面无表情常让人误以为她冷,但真正看久了会发现,那其实是她在听。
「Name?」行政大楼里的学生助理抬头问她。
对方看了一眼她的护照,再抬头。她礼貌地笑了笑,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多了一点亲切感,让原本的距离感瞬间柔了下来。
她其实不怕陌生。从小,她就知道自己会出国念书。这不是梦想,也不是什麽改变命运的选择,而是某种早就摆进日程表的「下一步」。对柔来说,每一段路不是为了浪漫而走,而是为了走完。
她不是来找人生的,她只是想好好活下去。
但她仍有些悸动。是那种微弱的、不明确的—像雨後空气里浮着的灰尘与光,有一种「事情可能不会完全照计划走下去」的预感。
拿到房卡与学生证,她点头微笑离开,没有多问一句。走出行政楼时,雨刚停。凤凰城的天空从灰转乾,红砖建筑在Sh地上立着,像沙漠里冒出来的砖块森林。
她站在阶梯边,没有急着走。只是抬手将落在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後。她的眼睛大而沉静,像在测量这世界会不会是安全的。
她还不知道,这座城市会让她撞见什麽。
她只是拖着行李、穿过转角,静静地走进去。心里有点悸动,但走得稳。
像她一直以来那样—低声、乾净、没有迟疑地走进每一个场景。
然後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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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国际学生会在宿舍泳池旁办了一场迎新派对。
灯串晃晃地挂在仙人掌与遮yAn伞之间,音响轮播着美国老歌、几首听不太懂的拉丁电音,气味混合着廉价啤酒、薯片与氯气。大家手上握着红sE塑胶杯,笑声此起彼落。远方有人在桌上足球机前大叫,泳池水面反S出零碎的灯光。
柔穿了一件洋装,简单、没有装饰。晒了一整天的肌肤泛着微热,脖子与锁骨间还残留些微cHa0气。
她握着一杯啤酒,轻轻啜了一口,脸上没什麽表情。然後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找到热水器的开关,也还不会搭公车去最近的超市。
那种不属於这里的感觉在那一瞬间浮上来,有点像空,也有点像醒来。
然後她看到他。
那个男生坐在泳池边,全身上下写着「懒得当个好人」。白T-shirt被洗到有点松,金发乱得像刚被风吹过三天。他歪歪地坐着,一只膝盖翘起,一手抓着塑胶杯,另一手则cHa进头发里乱抓,像在思考,又像只是让手有事做。
他的眼睛很蓝。不是水族馆那种浅蓝,而是—像北欧的冰湖吧。她没去过,只在杂志上翻过那种蓝sE。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她。两秒钟,没有闪避,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就是一种「我看到你了」的坦率。然後他举了举杯,嘴角一歪,痞得恰好。
「Newgirl?」他说,声音略沙哑,尾音上扬,像是在tia0q1ng,也像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接话。
柔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懒懒地笑了一下,「Yeah.Taiwan.」
「Norway。」他朝自己b了一下,「Chris。」
「Jo。」她说,没说全名,也不太知道为什麽。
他看着她那张乾净的脸,突然笑得更开了点:「Jojo。Icallyouthat?」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你是醉了吗?」
「.」他俏皮的眨眼,「ButI’mwonit.」
她没忍住笑了一声,带一点鼻音。这个人,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麽?
他觉得她很有趣。眼神像在打分数,却又不急着评价。不是eager,也不是withdrawn,像一只站得刚刚好的小猫不讨好,不逃跑。
她则觉得他乱七八糟,却不让人讨厌。像那种会半夜醉倒在沙发上、隔天却还是能交出A+报告的怪人。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乱聊。Chris问她台湾是不是每天吃夜市,她问他是不是北欧人都lU0泳。他眨眼:「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她白眼翻得漂亮:「我报警喔。」
後来她准备回宿舍时,他居然追了出来,在泳池边喊她:「Jojo,你有Instagram吗?」
她转身,「为什麽不问p?」
「因为我懒得存号码。」
她看着他,「你真的是北欧人吗?」
「I’mtheworstkindofit.」
她笑了,真的笑了,然後把帐号给了他。
Chris站在泳池边,看着她走远,低声嘟囔:「Jojo…你大概不是那种容易被Ga0定的nV生吧。」
那晚,柔第一次听见有人叫她Jojo,用那种混沌又温柔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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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宿舍时,已经快午夜。
走廊静得像图书馆,只剩某间房还漏着细细的音乐。她刷卡进门,房间里还留着自己出门前没喝完的啤酒味。她把塑胶杯倒进洗手台,水流声小小地填满空气。
洗完澡出来,她没擦乾头发,只用毛巾草草包住,习惯X地拉了宿舍窗帘的一角,看了一眼外头—空无一人,泳池那边的灯还亮着,摇摇晃晃像谁忘了关掉。
她翻箱找睡衣时翻到那条没拆标的围巾,是她妈在机场y塞进去的,说:「晚上会冷,你穿那麽薄。」
她看着那条围巾,想起那时自己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她从没跟妈妈解释过为什麽来美国,因为她知道,不用说,妈妈早就懂,而且鼓励她去。不是劝阻,不是不舍,是轻轻地推她一把:「你去看看,不用怕。」
大学那年她去香港当交换学生,在中环与旺角的边缘穿梭,第一次学会独自生活;後来毕业,她一个人背着包在欧洲晃了三个月,住廉价青旅、在小镇车站吃超市面包。她从没哭着想家过,她只是选择一直往前。
不是为了离开什麽,而是因为想看得更多。她想要b出生地、履历表、家庭规划更辽阔的选择。
她不是来逃的,是来选的。
她拆掉围巾标签,松松地围在脖子上。那不是思乡的动作,只是……她冷,刚好有这麽一条可以用。
她坐在床上,手机萤幕还停在Instagram聊天页。Chris传了第一则讯息—
Jojo.Istillthinkyou’retrouble.
一个喝醉了的贴图跟在下面。
她没马上回。但那句话卡在她脑子里,好像某个轻率又诚实的句子突然踩进了她计划之外的空白处。
她笑了一下。不是喜欢,只是觉得—有点意外。
她把手机放回床头,关灯。房间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剩空调声像微弱的cHa0水。
她闭上眼,脑中最後停留的是那句“trouble”。
不是「柔弱的」、「需要帮助的」。
那种被看见,让她心里莫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