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七天。
族学的大堂窗纸被风鼓起又落下,光在纸上走了一层薄薄的纹。温起鸣把手负在背後,声音不紧不慢:
“人有窍,地有气,万物有X。世上所谓‘蛉’,不是一般虫,也不是妖,它们是天地灵X所凝。矿脉里、草根间、兽腹、沼壑、崖Y,都有牠们的住处。有人打开了脐下的门,把自身真元喂进去,与其X相投,这等人——称为蛉师。”
五十七名少年坐成四列,背脊微挺,呼x1还带着早春的Sh气。话题一落,一个少年举手:“长老,‘一环二环’……到底是怎麽分的?”
温起鸣点头,示意坐下:“九环为递,自下一以至第九。每一环,又有四等:初、中、後、巅。你们皆是一环初。资质高低,取决於启环那刻环海所能入的量与稳度。丁序,多止步一、二环;丙序,多在二环徘徊,偶可探三;乙序,三至四环可期;甲序,环海成满,五环可望。六环以上,都是故事里的人——清棠未出过,四、五环有,便已是族中栋梁。”
孩子们眼睛亮了起来,目光不自觉落向第一排正襟的顾沉弦——那张还带稚气的脸,近日成了无数目光的落点;也有一些目光,像石子,暗暗往大堂後列丢——靠窗的角落,顾沉舟枕着臂,呼x1平稳,像是睡着了。
“还在睡。”
“这一周都这样。”
“听说晚上在寨外晃,还抱着酒坛子……”
“也有人说他醉到田埂上,被更夫抬回来——”
细碎的窃语像爬在叶脉里的虫。温起鸣眉峰一蹙,敲了一下案角:“坐端正。”大堂顿时静了些,他却把眼角的余光落在那个靠窗之人身上——少年看似沉沈,指节却在袖下极轻地点着膝,像在数一种别人听不见的拍。
“清棠历史上有两位五环:初祖与四代族首。”温起鸣续道,“後者Si於花酿行客之手。那个魔头行走魔脉,喜以香酒引yu,伪降而偷袭。族首怒,反毙其命,自身亦伤重殒。这桩事,诸位皆知。”
堂下立刻有人握拳:“若生於其时——”
“我等必为族首出气!”
“花酿行客,该杀!”
角落里,顾沉舟翻了个身,臂弯的Y影里藏着一点笑——不是附和,是把心中的一桩旧事翻给自己看。花酿行客确实Si了;他确实留下了什麽——有关醪的秘窟。上一世,两个月後,有个失恋的族人醉得烂泥一样,酒香g来了醪心蛉,顺着牠追进竹海下的洞口,捧回来一具皮乾骨y的屍与一匣遗物;那人一夜成名,连抛他的人都回头了。风光,热闹,人人皆沸。
顾沉舟的夜醉,从来不是为了颓。他在竹林边、石脊下、G0u渠旁,试了七种酒渍:甜麴浸浆、竹罐清露、糯粒酒母……还差临门一味枯皮梨,春末才下树。他抬抬眼皮,视线掠过窗外的竹尖——矛竹新节冒出,锋鋭,像无数支未削完的矛。风把竹叶推成一片,撒进堂中的,是一GU清辛。
“你们这一周,学了三件:如何观己环海、如何把真元调得听话、如何以惰息养光膜。”温起鸣最後收声,“下一步,选命之蛉。课散後,去蛉室。各取一只入门的‘本命’,回家闭炼;谁先炼成,谁拿族学的二十枚元石。”
话音落地,大堂像被点了一把小火:“终於要选了!”
“我选月汐蛉!”
“我想试石鳞蛉,听说y得像甲。”
顾沉舟睁眼,把脑中的清单往前推了一格——选。清棠惯例是给每个新蛉师配一只月汐蛉:温驯、易养、夜引月露即饱;同脉牵引,後续升递顺滑。好用,也太好猜。他想要的不是这个;他要的是醪心蛉——以酒养,以醉引,术途偏,但在某些关口极能化险。他上一世拖到二环,才得到一只不纯的劣品;今世若能本命就契醪心,整个路径都会偏出另一个角度。
“先不换路标。”顾沉舟在心里打了个结:蛉室里,先领月汐——表面走规矩;晚上仍去竹海,用甜麴补梨皮,再试一次酒引。二十枚元石固然好用,他更看重一条以後不必反工的道。
“说你呢。”温起鸣忽然叫住後列,“靠窗那位——顾沉舟。”
大堂的视线一齐拐过来。顾沉舟起身,欠了欠身:“在。”
“你连着一周打盹。”温起鸣看着他,“若因心不静,还来得及慢下来。选命之蛉,忌心乱。”
顾沉舟不辩,只道:“受教。”
他坐回去时,顾沉弦从前排回头瞥他一眼,眼底是按捺不住的担心。顾沉舟朝弟弟极轻地点了一下头,那个点像一颗小小的铆钉,把对望安在了某个确定的位置。
散堂後,人cHa0往蛉室流。蛉室挖在族学後坡,石门内一条回廊,两侧嵌着百余个晶罩,罩下各是一个小天地:水纱、苔坪、砂床、枯枝……适合不同蛉栖身。月汐的罩最容易认,罩壁常年起着一层轻雾,夜来更明。
舒启不在这里,值守的是两名蛉吏。顾沉弦在“月汐”前面停住,露出少年才有的犹豫与雀跃;他转身,低声问:“哥……你选什麽?”
“按族学的配给。”顾沉舟笑,眼尾的弧很淡,“先把月汐领了。晚上再学我教你的息轮。”
顾沉弦“哦”一声,声音里有舒气。他伸手按钮,晶罩开了一道缝,一只“月汐”如碎光般游出,停在他指尖上,像一片极小的cHa0水。
顾沉舟也伸手——而在按落按钮之前,他让自己意识先沉了一寸,回到脐下那个中庭:光膜薄而完整,清汞sE的真元伏着,五成九,稳。这是他一周来每日夜半磨出来的稳——白天睡,并不是颓,是让身T补回夜里失去的灯油。
按钮、开罩,“月汐”贴上指腹。它的身T冷,一瞬便把他指尖的温拿去一丝。顾沉舟把它收进小匣,盖好。身侧有人忍不住低声嘲一句:“还不是挑了最普通的。”另一人接:“丙序嘛,也挑不出花。”
他不听。他在意的是——酒。他得再做一缸酒,让香往竹海底下走。枯皮梨还未熟,他便用木梨乾与蜜水勉强补;甜麴昨夜刚翻过一遍,火候合;清露以今日晨露加井水调,b例三b一;再添竹鞘屑一小撮,引竹气入酿。这配方不是正宗“花酿”的路子,是他自己从记忆里一点一点扒拉出来,拼在一起的可用品。
“顾沉舟。”温起鸣不知什麽时候站到了蛉室门口。他看了看顾沉舟手中的月汐匣,又看了看他袖口沾着的药沫与酒痕洗得乾净,仍躲不过一双老人眼,“夜里少走竹海,多留命。”
顾沉舟正sE一礼:“记下。”
他转身时,恰好看见祁承煊在另一处晶罩前停着。那孩子衣裳洁白,鞋跟乾净得像从不落地。祁煜的人在不远处与蛉吏低语。顾沉舟目光扫过这些线,把它们像细针一样收在心里的布里,针尖向内,不扎人。
出蛉室,天尚未黑,风里已有夜的味道。顾沉弦拎着匣子追上来,小声:“哥,今晚……我跟你?”
“你回去炼你的月汐。”顾沉舟摇头,“本命之蛉,初契最忌分心。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可你——”
“我有落点。”顾沉舟看他,“还记得吗?鞋里的小石子、旗杆第三个结、窗框右上角那块裂纹。今晚我的落点是——竹海最深那株断节。我盯着它,不会走丢。”
顾沉弦咬着唇,终究点头:“那你……小心。”
顾沉舟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走过巷口时,他从h婶那儿换了两块老面饼,一块甜、一块咸;再拐进後院,抱出白日里已经酝足香气的瓦坛。坛口用麻布系紧,他在布上割了三个小孔,让香不至於散得太猛。
夜落下来时,他已站在竹海边。矛竹如枪,尖尖交错,把月光切成无数片细碎的锡光。风穿过竹身,整片林像在做一场极轻的呼x1。他把坛埋进薄土,只露出坛口,三个小孔向不同的方向;又在周围的枯枝底下藏了几片蜜水浸过的木梨乾。最後,他坐下,背靠竹根,放低呼x1,让自己与夜里的节拍合一。
远处有兽走过,踩断一枝乾竹,喀嚓一声,像在空里挑了一笔。更远一些,溪石吐出一口气,又把水收回去。顾沉舟的掌心极轻地跳了一下——那个古老的印记在这种时刻总会提醒他:你有时间,也没有时间。
“来吧。”他在心里说。
他闭目,意识再沉一寸,回到环海。光膜薄而完整,清汞之海如无风的湖。他把今天白日所受的议论一个个摁进湖底,让它们压成细沙,不再浮上来;又把月汐的气息放进来一缕,标在角上;最後,他在湖心留出一点完全的空——醪心若来,要有地方可以坐。
远处,一点淡淡的、几乎不可觉的甜酒香,忽远忽近。顾沉舟没有睁眼。他知道:有东西,正在向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