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晨的身後彷佛不是走廊,是天堂,而他是从那头走出的天使。倪枝予欣喜若狂感激涕零得失去理智,连走带滚又带爬地往他身上扑。
时至今日,温晨不会被这过分的热情吓到了,冷静地一掌抵住她的脑袋,往旁边稍稍移开,用这个空隙将自己的身子闪进玄关。
温晨把背包放在地上,立刻被跟在後头的倪枝予捡起。
「哎,这麽尊贵的天使的包怎麽能放在地上呢?我帮您拿去沙发上放。」
温晨斜了她一眼,充满对浮夸谄媚的鄙夷。
时间紧迫,一坐到茶几前,他便滚动起滑鼠,浏览倪枝予目前的进度。
大人做事的时候,倪枝予乖巧地坐在旁边,一起看着萤幕。
温晨看字快,活动目的、活动地点、联系单位,一栏一栏的资讯快速掠过眼前,倪枝予有些眼花撩乱,视线往下走,从萤幕上的字,到键盘,到轻覆滑鼠的那只手。
短袖衬衫下的手臂线条、脖子和侧脸。
倪枝予下意识地扁了扁嘴。
就算撇除周六早上因为情绪波动而袭来的荒唐念头。倪枝予还是得承认,认识这麽多年了,每次认真地看着温晨,都会产生一个客观的感叹。
长得可真帅。
时间紧迫,温晨没留意到她的评价,只一昧当着无情的校正机器,看过一页页企画书。
说到底倪枝予也是个聪明人,写出来的企划不会糟到哪,唯一的问题就是喜欢临时抱佛脚和离谱的价值观。
於是在最後几页,一直以稳定频率向下的页面忽然停住了,看着预算表,温晨的眉皱了下。
「餐费二十万?」
倪枝予等得有点无聊,听见他说话了,立刻兴致B0B0地凑到电脑前。
突然的动作带起一阵小小的风,有属於她的香气。她专注地看着萤幕,没注意到温晨的喉结轻轻滚了下。
「对呀,十五餐。」倪枝予没觉得哪有问题,重考那年她的数学考了顶标,算数她还是在行的。甚至自信地仰起了脸。
听见那理所当然的语气,温晨感到一阵头痛,低下头。
「姐姐,我们才三十个人──」
话没有说完。
由上而下的,距离过近的,两人的视线在早晨撒落的yAn光里,悄然而热烈地交会了。
因为空调而凉爽的气温,在几秒钟的凝视里,响起高温警报。
这一次倪枝予清楚地看见了,温晨向下滚动的喉结。
手机铃响,划破凝滞的空气,在炙热里泼下一桶冷水。
回过神的两人瞬间将距离拉开。温晨回头盯着萤幕,手里急促地按着滑鼠,倪枝予则满世界找手机。
「你还敢打来?」倪枝予看见来电显示,一接起电话就抱怨:「我还没跟你算星期五的帐,你居然在大家面前把我跟温硕交往过的事说出来?酒後会闯祸就别喝!」
以为会听见道歉,却只得到汪乃晴气急败坏的大叫。
「这不重要了!完全不重要!你没看群组吗?大家都在推荐随队医师!」
「嗯?那又怎样?」倪枝予莫名其妙。从接下这任务以来,她就知道出队前必须找一个有执照的牙医师和西医师当随队,以免一群学生在外地闯祸。
怎麽了?大家有推荐人选她还轻松呢,省着队长又把挑人的事丢给她处理。
见当事人这麽气定神闲,汪乃晴在手机对面崩溃了。
「你真的都没看到?」声音宏亮气足带点疯狂,穿透了手机,温晨也听得一清二楚,「现在一面倒都推荐温硕!」
会议室里,服务队员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倪枝予坐在主位的隔壁,一个字也没吭,低着头,在桌底下反覆搓r0u着指尖。
她不是不敢表达意见的人。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为什麽要强烈抵触一个教授核可、队长赞成、队员们也投票选出的人选。
而她也清楚,无须浪费时间从温硕身上找出不适任的原因。
温硕是没有破绽的。
走投无路。
「副队长,你不是和学长很熟吗?你可以去邀请他吗?」
倪枝予的身子震了一下,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发言的人是一个崇河的学妹。
一丝诡异的感觉在此刻进入脑海。
温硕和倪枝予的关系一直都是严守的秘密,倪枝予身边就只有汪乃晴、李翠瑜和温晨知道,温硕那则几乎无人知晓。
一个别校的学妹应该根本就不认识就读首都大学的温硕,更遑论得知这种私事。
手指的重复动作在怀疑中停了下来。
冷静下来想一想,似乎一切都有些不寻常。温硕和这些学弟妹差的也不是一岁两岁,前几年又在国外,大家应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前几天刚回国,就成了一众人推荐的人选,这事本身就有点奇怪。
「噢?枝予,你认识学长吗?」队长是个憨厚的大四学长,因为忙着准备国考,在服务队的存在感低得近乎消失,要不是他正在说话,大家根本都没发现今天他有到。
「怎麽了?你不好意思吗?」没有听到回应,学妹追问道,她挂着笑容,声音也甜,听着却有些咄咄b人。
倪枝予眉头微蹙。
「我跟他不熟。」
「是吗?好吧……」队长有些失望,可没多执着,反倒学妹又说话了。
「哎?不要害羞啦。」她用手微微遮挡嘴巴,语气相当刻意地发出惊叹,「我听说你们关系很好耶。」
这话像是一个开关,落地以後,以学妹为中心,其他队员的窃窃私语蜂拥而至。议室里弥漫着微妙压抑的气息,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无限叠加,成了震耳yu聋的雷鸣,落在说谎的人身上。
这是怎麽回事?
b起难过或生气,倪枝予心里第一个浮现的情绪是错愕。
筹备服务队的期间,她略知队员们各个都心高气傲,对g部们略有微词,尤其对经常在流程或会议上准备不太充分的自己特别针对。
可大多数时候,大家都还维持着文明人的礼貌,短短一个周末,恶意来得忽然而汹涌,让她一时间失了方寸。
心里不大舒服,说不清是因为队员们的异常或是纯粹为温硕的加入已成定局,却也不知道如何处理,只好当作无事发生。
「这个问题我会去问指导老师,我们先讨论别的事吧。」强装镇定,她的语气坚毅,桌底下却又搓r0u起手指。
学妹很困扰似地向下撇,唇角却g了g。
「随队还是先决定好吧?你邀请学长的话,他一定会答应──」
话没说完。
桌子被敲响,清脆的三下,叩、叩、叩。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那个一直静默的位置。
「我去吧。」
他说得轻浅而缓慢。字里行间却有毫不掩饰的情绪在流窜,回荡在忽地安静的空气。
怒意。
那是一丝在充满瓦斯气T的密闭空间里,若有似无闪过的火光,悄然无声,难辨虚实,却引发生物警戒的本能,连最细微的呼x1和响动都屏息,静待着爆炸的瞬间。
温晨很忙,很累。反驳很麻烦,不悦很消耗T力,所以他随和、平静又懒散。
愤怒是他懒得触动的七宗罪,鲜少浮现。
「我跟他b较熟。」
而稀有的东西,不是珍贵──就是恐怖。
温晨在系上是个红人。
光是当年榜单上大大的正取一,就足以让整间学校都记住这个名字。
开学见到本人,更是惊为天人。生得高帅、T格好,拿下每个学期的书卷奖,横扫所有他能申请的奖学金。
表现突出,为人却很平淡。
他身上有来自才能的自信,却没有高人一等的自负,不低头,也不仰头,他总是温和而稳定地注视前方。
情绪淡漠到好像Si了。
这所学校里,没人看过他大笑,更没有人,看过他有一丝不悦。
所以,只不过是淡淡的怒意从齿缝间流露,就足以让众人面面相觑。好几分钟过去,再没有人说过一个字,只战战兢兢交换着眼神。
他一句话制造的沉默,也由他一句话打破。漠然的声音刺破压抑的氛围,像极了为通风瓦斯而缓缓拉开的窗,每个音节都让人绷紧神经,深怕磨擦出一点热源。
「讲完了?」他微扬的句尾像一种警告,「那我走了。」
说完,他站起身走向门口,却没有听到後方传来脚步声。於是回过头,往会议室里看去。
倪枝予呆滞惊愕带点困惑的脸映入他的视野。
她似乎听见很小很小声的一口气。又轻又淡的叹息,乘着关心和无奈的气泡,轻盈地飘浮在空气里。
脚步声响起,拖沓慵懒,莫名地让人心安。她低头,看着温晨的鞋,一步步走到桌前,视线往上,看见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手,正在把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好,放进她的包包。
「走了。」温晨的语气如平时淡然,听不出情绪。
说实在的,对这一切,她似乎没有那麽意外。温晨总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哭泣的时候、酒醉的时候和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会在喧杂里现身,带着一身的安定和和缓,穿过悲伤、难堪和菸酒味道。
带来安全感。
带走她。
「怎麽了?」
这麽多年、那麽多次,她以为自己再不会感到惊讶。
直到这个瞬间,因为情绪而升温的手腕,覆上陌生的冰凉触感。大而厚的手掌,带着些许粗糙的指尖,轻轻圈着柔软的肌肤。
温晨拉着她的手,迈步向前。
往前走的每一步,思绪和心跳都更紊乱失序,几乎是本能X的逃避,她始终没有抬头看着温晨的背影。
倪枝予这才意识到,她习惯温晨的拯救,却不是,那麽熟悉被他手掌紧握住的温度。
此时此刻,那搧了脸颊一巴掌才压进土里的芽,似乎轻轻展开了,小小的第一片叶子。
感觉有点──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