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年代。千年前的神界,仍是一片秩序未定的浩瀚宇宙。他,尚未有名,也未有形,只是一个默默修行的小神灵,日日於神域中汲取星辰之气,静听万物之音。
但某日,他抬头望见神界之外的苍茫大地,那里荒芜、沉寂,没有花草,没有生灵,只有风沙与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哀鸣。他心中忽生一念:「若我化形为人,是否能用双手,为这片沉默的大地,种出希望?」
於是,他脱离神位,隐去神躯,投身尘世。
最初,他只是个独自砍柴的人。他用石斧伐木,在山谷间搭起第一座茅屋,取溪水为饮,翻土种下第一把稻米。他望着黎明时分雾气缭绕的山头,自语:「这里,若能成为人们安身之所,多好。」
春去秋来,岁岁年年。终於,有远方的旅人循着炊烟而来。起初一人,後来数十人。他们惊叹於他种出的作物,於是留下,请他教导。他不语,只是默默带着他们一起耕种、筑屋、汲水。他未曾说过自己的身世,也未曾要求回报。
那些人给这片山地起了一个名字,岭守村——「守护山岭的地方」。
那是一个连云都不愿驻足的时代。
千年前,他还只是神界无名的小灵,无yu无求,却对尘世充满好奇。他放下神名,自断仙脉,只携一把斧头与一本记录节气与农耕的残卷,来到凡界深山最荒凉的角落。
那里没有路,也没有声音。只有风,在林间踽踽独行;只有光,在雾气中缓缓洒落。他用斧头砍下第一根树木时,手掌第一次起了茧。他在Sh泥中搭屋,试着燃火,又在土里种下第一把种子。没有谁教他,只有天地与日月替他记时。
每天的晨光与h昏,他都坐在那块被削平的木头上,看烟从屋顶缓缓升起,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就是这片土地的第一个人。
那一段孤独的开垦岁月,并不是故事的前奏,而是山神记忆最深处的开始。他不曾开口,也未曾写下日志,但那些劈柴声与泥土气,早已刻进这座山的骨骼里。
後来,有旅人误入,发现这片土地不再荒芜,便留下来耕种。再後来,一个又一个流离失所的人纷纷前来,他们学着他的样子种地、筑屋、观星宿。有人问他是谁,他只摇头说:「我是山里的一个人。」
他不曾自称为神。可在某年秋後,暴雨倾泻四十日,瘟疫与山洪齐发,整个村子陷入Si亡与绝望之中。村民跪在他的屋前,像跪在山的根底。他第一次动摇,神界的戒律如同铁锁缠心,但那个躲在母亲屍T怀里的孩子喃喃念着「救我」的声音,让他心中某道封印裂开。
他不再沉默。他踏进风雨中,显出神灵真身,将洪水引入山腹,将瘴气封进地脉。他违逆神界天规,从此不再是过客。
他守住了村,也守住了那一声「山爷爷」的呼唤。
人们说他是神。他却始终只认为自己是个「从山中走来的人」。
那一年,天降大雪。整座岭守山静得像天地初开。
他还只是山中刚化形的人灵,一身凡躯,却怀着愿为苍生筑庇的执念。他披蓑衣、扶铁锄,在寒风中筑墙种粮,只为让这片荒芜之地能养活後来之人。
直到那一日,他在雪地深谷中,见到一头沉眠的神兽。
牠身躯庞大如山,银白sE的双角宛如皓月洒霜,静静卧在已毁的石坛上。神兽缓缓睁眼,瞳中没有愤怒,只有古老而寂静的悲伤。
那神兽匍匐於积雪之上,两支银白sE的长角折S着月光,像是被遗忘的霜之王者。年兽虽为上古神兽,但神sE却异常温顺。牠不语,只用金红的眼瞳看着他,像是等了很久。
自那日後,山神每日都会在山径边放置清水与草药,偶尔留下竹编的炭篮,默默照顾那头沉默的神兽。春日融雪时,年兽悄然将山间病倒的鹿送至他屋前,让他煎药救治;夏雷yu至时,牠站上山崖,仰天长鸣,山神便知暴雨将临,提前疏水防灾。
两者未曾言语,却日日相识。那日之後,山神与牠未曾交谈太多,却每日将山中采得之药草、净水、火炭放於幽谷边。年兽不再躲藏,反而每逢风雪夜出现,於人间村落外守望。
日久之後,年兽便不再隐藏行踪,而是随山神同行,替他背柴、助他守林驱兽。牠常以银角在泥地画下警戒线,让山中野兽不敢靠近村落。山神锄田时,牠则侧卧田埂,一如守犬;夜里,牠则陪山神围炉,听他讲人间的梦与烦忧。
一次丰收之秋,村民为感谢山神,摆下火灯与食物祭祀。那夜,年兽自树後缓缓现身,孩子们第一眼见牠银角时,惊呼其美,无一人畏惧。牠就这样坐在村外,看着火光映照村人的笑容,静静不语。
山神对牠轻声说:「你已是守护者了。」
那一夜,银角闪烁如星,静守在这座村落之外,如一轮永不沉落的白月。
「不,我曾是所有山岭的守护者。年兽。角为银,身为光。人类呼我为神灵,年年冬至献火以祭,迎平安岁年。」
他们未曾立下契书,也未曾言明盟誓。
但那一年冬至,整个岭守山的风雪忽止,火祭之夜银光自山巅落下,村中孩童仰头而笑,老人合掌颂福。
从此,人们开始称那山神与其相伴之兽为——守护之神与灵兽之角。
但後来,他们怕了冬,怕了灾。他们说,是牠引来饥荒与病疫……便将牠视为妖邪。後来银角上裂出一道灰痕。那道裂痕像是封印的初印,从此蔓延,最终染黑了整支神角,也染黑了人类的记忆。
很久以後,岭守村已不再记得那年初雪中筑屋的人,也忘了那曾以银角守夜的神兽。
只有在村里古老祠堂後方,有一块模糊的石碑,上面刻着「山从此守,人不再孤」八字。无人能解其意,但每逢冬至,总有孩子对着山巅轻声说:「谢谢山爷爷与角角兽。」
这声唤,穿越百世尘烟,仍回荡在那座寂静山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