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家大宅,秋水芙蓉阁
玉无瑕替玉凌寒主动奉了杯茶水,道:“江过雁的来历,父亲可查清楚了?”
玉凌寒睨他一眼,讽道:“难得你还能有主动来秋水芙蓉阁的一天,还这么孝敬我,懂得给我奉茶。”
玉无瑕不在意他的软刀子,微微一笑,“父亲说笑了,儿替父亲沏茶,本就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父亲何必为此感动?”
玉凌寒眼一瞪,“谁感动了?本相还没这么廉价,想套信息可以,哝,”他抬手一指案牍,上边摞着如小山包一样的公文,“先去帮为父把那堆文书批了吧,为父也好休息休息。”
玉无瑕侧头扫了那堆公文一眼,颇为无奈,只得站起身,妥协道:“也罢,我权当孝敬父亲一回,省得你总是叫我不孝子。”
他到案牍边落座,丫鬟磨墨,玉无瑕捡起一本文书打开,细细看,思索片刻,拿狼毫沾墨水,在文书上写起来。
玉凌寒见状,心气顺了顺,得,看来小红杏还是很有用处的,他不就接此拿捏住了玉无瑕?
他端起茶杯,轻轻晃了晃,白烟缥缈,温度降下去一点,玉凌寒浅浅抿了一口,再将茶杯搁下。
两名nV婢站在他身后,替他捶背,玉凌寒闭上眼假寐。
两刻钟后,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一扫案牍,玉无瑕已经批阅完了将近半座山峰的公文。
他一抬手,nV婢停下动作,玉凌寒站起身,负手踱步过去,随手捡起一本已经批阅好的公文看。
他捋着山羊胡须,面上逐渐露出满意之sE。
两名nV婢贴心地将交椅搬过去。
玉凌寒将手中的那本公文搁下,落座后,又拿起第二本公文看。
玉无瑕抬眸扫他一眼,笔触一顿,不以为然地继续写,他父亲还真是天生的劳碌命,都叫他批阅了,还要亲自过目才放心。
玉凌寒大T对玉无瑕的处事办法都是赞许的,甚至有时候觉得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不过,偶也有政见不合的地方,他拧起眉,看了玉无瑕一眼,见他正在书写,便耐心地等他写完,才开口说话。
玉无瑕将写好的那本文书拿在一边,抬眼见玉凌寒神sE,心知他有话要说,将狼毫搁下,挑起一边眉头,缓声道:“父亲有话但讲无妨。”
“这件事,你如此处理,为父觉得不妥当。”玉凌寒直白道,他将文书递给玉无瑕。
玉无瑕接过一看。
文书奏明的是,岑巩郡守倒卖官粮一案,起先由邻郡榕江的郡守举报,经玉凌寒所派出的人前往调查,问话岑巩郡守的亲信,全数供认不讳,证据确凿,故写了这份文书,请求玉凌寒定夺裁决。
他悠然道:“岑巩郡守监守自盗,将官米263石8斗交由亲信倒卖,得金6斤3两,钱15050。按照《大魏律》的量刑标准,岑巩郡守贪W的钱财远远超过660钱,自当将岑巩郡守刺面为官奴,终身服役。我依法审案,有何不妥?”
玉凌寒捋着山羊胡须,沉沉道:“你可知岑巩郡守是何许人也?榕江郡守又是什么背景?”
玉无瑕想了想,道:“岑巩郡守郗飞,若我没记错的话,此人乃是外公的一位旁系侄子,世袭左庶长的爵位。”
“至于榕江郡守苗胜,我不曾听闻过他,想来应当是近年来陛下提拔出来的寒门士子。”
玉凌寒道:“不错,郗飞与岳丈确实有点渊源,因着此事败露,他求助岳丈,岳丈为此来寻过我,说郗飞愿将所得赃款全数充公,请求我网开一面。至于苗胜,他公然举报郗飞,意在铲除异己,进一步削弱我世家党派的势力。”
玉无瑕道:“所以,父亲的意思是偏袒郗飞?免得助长江过雁那帮寒门党派的气焰?”
玉凌寒颔首,道:“也不算全然偏袒,郗飞纵使犯了贪W之罪,可到底是左庶长,看在他的贵族身份上,应当对他有所减免刑罚,他在其位,不思其政,反谋其利,实在不堪重用,既如此,革职便是,为父也算是对岳丈有个交代。”
玉无瑕手指轻轻转着玉白扳指,沉默一瞬,道:“《大魏律》诏令有言,官吏偷盗或贪W官府财物,凡是证据确凿进行处罚的,不得凭借爵位,进行任何形式的减免刑罚行为。”
他提醒:“父亲,旧的《魏国律》早已被废除,郗飞左庶长的爵位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玉凌寒叹息一声,“我何尝不知?只是,身为宰相,又是世家党派的领头羊,我总要对手底下的人护庇一二,不然,久而久之,人心背驰,不利于我。”
他劝诫:“无瑕,等你日后当了宰相,自然会明白为父的苦心,在朝为官,最忌讳的便是孤军奋战、手下无人可供驱策。”
玉无瑕将那本文书展开,放在桌上,提起狼毫,划掉之前写的,再度按照玉凌寒所要求的进行书写,只摘了郗飞的乌纱帽以示惩戒。
他淡淡道:“这就是我不愿为官的缘故。”
玉凌寒无奈:“你X洁孤傲,不流于俗,为父甚是担心。”
玉无瑕停笔,将重新写好的那本文书递给玉凌寒看,“我自有一套处世的原则,父亲不必过多挂怀。”
玉凌寒接过文书,粗略一扫,见此间气氛还算不错,试探着提议:“不若,为父先帮你在朝谋个官职?你先历练一二?”
玉无瑕不假思索拒绝:“我闲散惯了,不喜当值,父亲还是歇了这个心思吧。”
换做往常,玉凌寒定要大发雷霆地教训他,这一次,他倒是一反常态,将文书悠哉放下,气定神闲:“无妨,你总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他现在都肯帮他批阅文书了,将来未必没有接任宰相一职的可能X,谁叫他现在多了个叫小红杏的软肋?
玉无瑕不以为然,继续批阅文书。
等他批阅完,时辰将近傍晚,外头雨势渐收。
玉凌寒传人备膳,玉无瑕从案牍起身,踱步到窗边,微风拂过,桂子飘香。
他望去,院中,丛桂怒放,金桂沾了雨珠,低垂着花bA0,像含羞顾盼的美人,正待人采撷。
他喉结滚动一瞬,忽而记起那一日在红玉小筑与小红杏一起喝的桂花酒,清甜爽口,暗香袭人,倒在她身T里浸泡过,滋味更甚,他盯着金桂的眼神渐变幽深,身T隐隐发热。
婢nV端来了膳食,一一摆好。
玉凌寒瞧他站了许久都不回来落座,不解:“秋风寒凉,你一直站在窗边作甚?”
玉无瑕声音莫名有点低哑:“……我吹会凉风,冷静冷静。”
玉凌寒诧异一瞬,又觉欣慰,看来自己下午对他所说的话,无瑕还是有听进心里头去的。
他满意地微微点头,沉Y道:“孺子可教也。”
须臾,玉无瑕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回到桌边落座。
父子二人慢条斯理地吃完这顿饭,举止是如出一辙的闲雅。
玉无瑕叫婢nV拿来剪刀,对玉凌寒道:“父亲,我见你院中金桂长势喜人,我想摘剪几支,回去cHa瓶,不知你是否应允?”
他其实是想剪花枝回去酿点桂花酒,届时与小红杏琴舞相和时也可小酌怡情,思及此,他已经开始期盼生辰到来的那一日,只不过,对着玉凌寒到底不好说真话,否则他又要责骂自己不务正业,平白扫他雅兴。
玉凌寒今日看他还算顺眼,因此也不吝啬,只是嘴上依旧要怼他:“你都叫nV婢拿来剪刀了,难道还有我拒绝的余地?”
玉无瑕微微一笑,“父亲大度,儿不甚感激。”
他拿起剪刀,手臂挽着花篮,走出去剪金桂花枝。
雨后空气清新,玉凌寒随之出去,站在一侧瞧着他动作,道:“我托户部尚书查过了,江过雁祖籍西安,家境寒微,父母双亡。”
“他五年前来了邺城谋职,一开始只是一个负责喂养牛马的牧官,后来升任成掌g0ng廷图书的主图令史。”
“文德二十年,卫长临率军大败月[rou]氏[zh,缴获月氏一族的财帛书册,财帛之物,陛下赏赐给了卫家军,权当军资,以示嘉奖,至于书籍,他则命人运送回邺城,可是月氏通用的蛮文,邺城少有人识,江过雁便是在此时脱颖而出的。”
“他JiNg通蛮文,日勤夜劳地将那些书册一一翻译成汉文,其中不乏月氏蛮人亲手绘制的地理图册,陛下将其火速送到卫长临手中,卫长临得此地图,更是如虎添翼,攻打得蛮夷人节节败退。”
“为此,陛下大喜,亲口下令将江过雁提拔为谏议大夫。”
关于此事,玉无瑕当初也有所耳闻,那时候,正是江过雁风头无两、崭露头角之时,他听说过这个人,但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更想不到如今会跟他的妻子发生纠葛。
他手抬高,抓住一段花枝,花篮在臂弯里不由倾斜,里头的金桂险些掉落,他将花枝松开,把花篮从臂弯里拿出来。
玉凌寒手一伸,帮他拿花篮,道:“接下来的事情,想必我不用多说,你也能猜到了,江过雁此人办事谨慎利落,手段又十分高明,更丝毫不惧世家权柄,可谓深得姬骅赏识,姬骅先是将他升任为门下中书通事舍人,后来又把他提拔为h沙治书侍御史,再到如今的军司兼任尚书令。”
他感慨:“江狐狸可真是官运亨通。”
玉无瑕将那段金桂花枝剪下来,放到花篮里,此时,天际又下起瓢泼细雨,他声音浅淡:“走吧,回屋说。”
二人进屋。
玉凌寒从柜子上拿了个瓶身细长的白瓷花瓶过来,玉无瑕见状,拿起剪刀修剪花枝,而后将其cHa到花瓶里,再细细雕琢。
玉无瑕眼睛盯着金桂,道:“江过雁是西安人,为何会JiNg通蛮文?”
玉凌寒思索道:“听说是因着他早些年走南闯北的缘故,偶然结交过几个月氏商人,故而识得。”
玉无瑕道:“江过雁的过往,父亲可有派人前去西安打探?”
玉凌寒道:“派过了,只不过,江过雁离开西安多年,年少时又家贫凋敝,即使居住闹市,亲戚亦不曾问津,探子来报,西安衙门中,确实有江过雁一家的户口,至于其他的,街坊邻居对他印象模糊,却都说确实有过这么一个人,只是多年未见,加上早年不熟,实在是记不清他长相X格了。”
玉无瑕悠悠道:“这一切听起来,似乎毫无破绽。”
玉凌寒拧眉:“确实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只可惜,”玉无瑕摇头失笑,定定道:“没有破绽,那就是最大的破绽。”
“雁过留痕,何况人乎?江过雁生于西安、长于西安,岂能不留下半点痕迹?即使他X情再寡淡,街坊邻居也不可能对他毫无印象点,更遑论江过雁仪表出众、八面玲珑。”
回想起江过雁亲自绘画的那副扇面,正是影S“雁过无痕”,他语气肯定:“江过雁此人定有古怪。”
花瓶口,三两支金桂横斜溢出,飞舞交错,姿态曼妙。
玉无瑕将剪刀放下,问:“北邙山刺杀一事,父亲如今可有头绪?”
玉凌寒眉头皱得更深,“我叫容澈彻查那些刺客身份,皆无线索,实在令人头疼,只怕要成为一桩无主冤案了。”
玉无瑕轻轻摇头,“怎会无主?只要父亲一日抓不出真凶,陛下与卫长临就会将你定义为凶手,这个黑锅,父亲想来是躲不掉了。”
玉凌寒冷哼一声,“我正烦心此事,你还有心情打趣我!”
玉无瑕无奈抬眉,站起身,拿起花篮,“天sE将晚,儿先告退了。”
玉凌寒挥手拂袖:“走吧,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玉无瑕朝他行一礼,转身离开。
巴陵城
姬瑞收到卫煊赫的信,看到姬骅在北邙山遭遇刺客,心一提,担心姬骅出事,而后看到尤美人舍身相救,姬骅无恙,一颗心又放回肚子里。
亲信重霄见他面sE几番变化,不解:“大皇子?”
姬瑞将信件给他看,面有忧愤之sE:“玉凌寒真是太猖狂了,如今连行刺之事都做得出来。父皇危矣,我心难安。”
重霄看完,大惊失sE:“恐怕邺城不久将要变天了。大皇子,我等何日启程回邺城?”
姬瑞道:“父皇未曾下旨宣我回朝,我便只能按兵不动,坚守巴陵,以免落人口实。”
当初,姬骅派他来巴陵训练兵马,特意嘱托过他,叫他务必勤修苦练,不可懈怠,将来,他底下的那把龙椅是要留给他的,望他莫要辜负了他的信任。
姬瑞因此沉下心来,安分待在巴陵,以待父子团聚的那一日。
重霄忧急:“大皇子,我等还是早做准备为妙,以免玉宰相弑君篡位,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姬瑞面sE沉沉,道:“不必担心,再过不久,父皇必定会找理由唤我回邺城,你且安心去整装军马。”
重霄略松口气,道:“是,属下定尽早办妥此事。”
PS:这一章有关郗飞倒卖官米一案,参考文献《秦谳书》中的《汉南郡醴yAn县官粮倒卖案》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