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
男孩蹲在土地上,手里握着小铲子,对着一片药草园恍惚。炽热的yAn光穿越层层阻碍,洒落在他身上时已然是稀疏柔和的暖yAn。在未褪下寒冬衣袍的早春里,伊尔难以想象这片药草园的绿意是如何仰赖这点光芒茁壮成长。
他听见身後传来呼唤,回首而望。熟悉的身影站在园子的围栏外,淡然地看着他。「我们走吧。」欧兰德轻描淡写,徒留下稚子的满腔疑惑。
「去哪?」伊尔问道。看了一眼手中的小铲子和旁边的草药篮,他继而道:「药草还没采集完呢!你要带我去哪里?」
欧兰德摇摇头,「放着吧。夜路不好走,现在出发正刚好。」
伊尔再看向手中的小铲子,只得无奈地拍拍膝盖站起身,将草药篮递给她。「那好吧,如果魔药的材料不够用,请记得告诉我。」
「谢谢你。」
她接过草药篮,往屋内走去。伊尔目送她的背影,心下不住感慨。这一周以来的生活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残忍的掏心、也没有凶狠的剥皮。nV巫只是将他带进森林里的居所,把他洗得乾乾净净的,还提供他美味的三餐与温暖的床铺。
一开始对方将伊尔扔进装满热水的浴桶时,他还以爲这是赤脚nV巫吃小孩前的习惯,不卫生不想吃;提供一桌子的菜肴时,他也以爲赤脚nV巫喜欢吃白白胖胖的小孩,太瘦不想吃。直到躺在舒适的床铺上,打量着属於自己的房间与床铺,伊尔才忍不住猜想,他是否幸运获得赤脚nV巫的热心馈赠。
不是爲了吃他,而是悉心照顾他。
伊尔观察几天,发现赤脚nV巫是个安静的人。她没事就在小屋的炼药房里伏案书写,偶尔往大釜扔些材料,搅一搅,整屋子飘散神秘的香气。伊尔闻着,也只敢站在门外好奇观望。
她从未过问他的往日,也未曾涉足他的今日。桌上摆放的沙漏一旦流尽,她就会轻声细语地告诉他,应该去洗澡、去吃饭、去睡觉。
伊尔从一开始的不自在,渐渐变成积极问她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心态。赤脚nV巫只是低头沉思,然後将铲子变成适合被他握在手里的大小,指导他辨别需要用的草药,并请他帮忙采集。
他心想,传闻中伟大而可怕的赤脚nV巫b福利院的院长温和多了。
只要他还能顺利活下一天,伊尔就会继续帮她采药。
黑sE的身影从木屋里走出,赤脚nV巫的臂弯里躺着一片布匹。「要穿得暖和些。」赤脚nV巫将暗sE的斗篷披在他的肩上,并且简短地解释,伊尔不禁感到纳闷。
这个季节并不寒冷,爲何要穿上一身厚重的斗篷?赤脚nV巫没看见伊尔的疑惑,也没管他渗出鼻头的点点汗水,只是伸出手,偏头看着他。
伊尔也已经习惯这样的她,无奈叹息。他不情不愿地伸手回握,和她手牵着手,一同踏入森林深处。
如果不牵手,欧兰德一定会僵持半天不行动。
赤脚nV巫在某些事情上缺乏常识,而且还执拗得很。
伊尔自觉长得矮小,和大人一起散步时总是忍不住跨大脚步行走,但赤脚nV巫在第一天牵着男孩归家时便已发现他的习惯。她放缓脚步,和他慢慢地走,将时间拉长,沿途的风景也格外美丽。
伊尔对她心怀感激,因爲从未有人愿意和他缓慢散步。
掌心冒出的细汗也随之暖和自在。
「那篮子里装着什麽?」伊尔抬头问道。
欧兰德微微弯腰,回答道:「给伯爵的药。」
「伯爵?」
「嗯。」
赤脚nV巫是个安静沉默的人。她没有多加解释,放在数天前伊尔还会爲此感到尴尬——是的,他小小年纪已然知晓何爲尴尬。於是乎,现在的伊尔只要心存疑问就会不断问到底,「是什麽样的伯爵?」
她偏头思索,时间爲她组织出简洁有力的答案,「是个孤独的伯爵。」这样的答案却给男孩带来更大的问号。
伊尔知道,再问下去也得不到更多的情报。赤脚nV巫不会事无钜细地亲自解释,她更常让伊尔自己T会、自己思考。伊尔不打算在这个疑问上纠缠许久,哪怕他还有千千万万个疑惑还未得到解答。他盯着地上,看着那双ch11u0的脚。
赤脚nV巫的脚底遍布岁月的痕迹。伊尔对此感到好奇,但他不打算过问。
「到了。」
闻言,伊尔抬起头,却被高耸的城堡晃了神。他依稀感觉到这一段走来不过是不远的路程,壮观的城堡却告诉他,这不是一般能在森林小居附近看见的建筑物。
他们好像来到更远的地方了。
城堡竖立在陡峭的山丘上。他们来到山脚下通往城堡的路径,发现早已有人等待他们。「柏奇兰堡在此恭迎二位尊贵的客人,请二位乘上马车。」一名穿着朴素的大叔示意他们上车,而赤脚nV巫带着伊尔向对方微微躬身。
还未等伊尔站直身子,赤脚nV巫突然抱起他。男孩陷入混乱,随即发现自己已经安稳坐在马车的座位上。在他复杂的目光下,落座的欧兰德请示大叔驱车前行。
她……刚才是把他抱上马车了?
伊尔顿时感到自尊心受挫,红着脸地含糊道:「那个……我自己可以……爬上来的……」都七岁了。牵手就算了,让她这样抱来抱去的也太难爲情。
赤脚nV巫不解地偏头看着他。如黑绸般柔顺的长发滑落她的肩膀,配上一双幽蓝如深海的眼眸,即便五官不出众却有一丝悠远深奥的韵味。伊尔想了想,这大概是街角妇nV经常説的耐看脸吧。
嗯,真耐看,越看越舒服。
如果不常将他当成需要无时无刻倾注关怀的小孩子,伊尔可以更舒服自在。
「可是,伊尔长得不高。」
「……」他被她的坦诚刺得有些无语,「我够得到的……唉,算了,谢谢你的帮忙。」
「不客气。」
「……」他更郁闷了。
歌谣里的黑森林是让人敬而远之的,因爲它的深处住着伟大而可怕的赤脚nV巫。传説中,赤脚nV巫以一己之力救助身陷火海的帝国。她将进犯之人的鲜血涂满城门,染红了焦土,骸骨堆叠成野外的树丛,迫使他们消失於历史的长河。
赤脚nV巫、高大的存在,如今在伊尔的眼里沦落为木头雕刻而成的人偶。木讷又迟钝,而且不理解人情世故。
伊尔觉得,Ga0不好他还b她更了解社会的险恶。
沿途的风景无一不是石头与树木的合T,有攀壁生长的蔓藤蕨类,也有参天的大叔与灌木。男孩扒着窗框,欣赏不同种类的植物在山壁上生长,对其生命力感到惊YAn。穿越城门後,庄严而森冷的石墙与外头的绿sE形成鲜明对b,他不由得心生怯弱。
这个城堡,看上去毫无生气。伊尔心想。
「到了。」
推开车门,伊尔一脸无奈,再度被赤脚nV巫抱下马车。「请两位慢走。」车夫毕恭毕敬在一旁行礼,而欧兰德也回以礼貌X的躬身。牵起男孩的手,她跟随在管家的身後,往城堡的会客室走去。
深入城堡内部,伊尔牵着赤脚nV巫的手愈发收紧。
苍白的窗户,昏暗的走廊,怪兽的雕像,伊尔从未见过这副森然Y冷的景象。他不由得猜想,或许从他们身上映照的浅淡影子也会随着典雅的音乐舞动。
太冷了。
缺少烛光的走廊,太冷了。
「欧兰德nV士。」年迈的管家在一扇厚重的门前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赤脚nV巫道:「虽説老身不得私自g涉主人的生活,但阁下他……最近状况不太好。」
「我了解。」nV巫点头,淡然的神情让管家明显松口气。他随後通报门内的人,得到应允後推开厚重的门。伊尔亦步亦趋地跟在赤脚nV巫的後方,第一眼看见的是落地窗外的天空。
柏奇兰堡的天空和黑森林一模一样。哪怕是天光明亮的时辰,它依旧是Y郁而悲伤的,连照耀黑暗的骄yAn也无法撕裂沉重的Y云。穿透云朵的些微日照为室内披上柔光,坐在窗前的人将目光从书上移开,向来者回以恰到好处的笑容。
「你来了,欧兰德。」他大概是城堡的主人,因爲那些举手投足间带着的从容优雅是伊尔难得瞧见的。
男孩仔细观察。那头淡金sE的卷发在後脑勺扎成一个小马尾,JiNg致而随X,这让他想起福利院的小夥伴。那位小夥伴总是顶着一头杂乱不堪的卷发,引得院长忍不住将他捉到跟前,一边念叨一边梳理,企图将他打扮成大人满意的模样。
一双幽深的绿眸对上伊尔的视线,如同一道闪电让他内心收紧。伊尔不自主地退後一步,而对方露出柔和的笑容,「这是一张新面孔呢。」
「这是伊尔。」赤脚nV巫轻拍男孩的肩膀,「伊尔,这是阿贝勒。」
「见过伯爵大人。」伊尔赶紧向对方躬身行礼,直起身时发现对方正以饶有兴致的目光审视他。「无须拘谨,请随意。」伯爵挥挥手,慵懒自在地合上书本,「坐下吧。」
拘谨的伊尔随着赤脚nV巫落座。赤脚nV巫打开篮子,掏出瓶瓶罐罐,五顔六sE的YeT在瓶中流淌,好似街上那家香甜的琉璃糖。赤脚nV巫握着伯爵的手,低垂着眼眸,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是在仔细观察那双手。
须臾,她抬起头道:「阿贝勒,我需要加强药剂的效果。或许你喝了以後会感到不适,但是——」
「行了。」伯爵抬手阻止她继续説下去,「难不成还有其他方法吗?」他看着沉默以对的赤脚nV巫,叹息中带着阔达,「欧兰德,请别让我再提醒一次,就按照你的方式吧。」
无数次的提醒,只点出阿贝勒的失望。
赤脚nV巫默默地拿起桌上的药罐子,按照自己的配方谨慎搭配。一旁静静待着的伊尔周身不自在,幼小的稚子努力专注在赤脚nV巫的工作,但还是克制不住左顾右盼。
这间会客室富丽堂皇。有华丽的烛台,有厚实的地毯,也有沉着的书柜与书本。伊尔可以想象它曾接待多少贵客,也聆听过多少秘密计划。然而,如今映照在他眼里的,只有透骨的冰冷。
那座壁炉究竟有多久未曾添加温暖的薪柴?伊尔想道,不由得搓了搓手臂,而这一举动引来伯爵大人的注目。
「啊,我们这位小客人是否极力忍受寒冷气息,任由它不断夺取T温?」伯爵露出得T而疏离的笑容,「这是身爲主人家的我所造成的失误,请让我爲此补偿。」
「没、没关系!」文绉绉的贵族礼仪让伊尔感到不自在。他慌张地摆手,「我这样就行了!」
阿贝勒盯着男孩沉Y,好奇他拒绝的理由。伊尔对这种探究的神情毫不陌生,他曾多次在院长以及其他长辈的脸上见过,也知道他必须好好斟酌接下来的説辞。
身爲孩童,真挚诚实的表现一直以来都是绝佳的武器。
「这房间里的每个角落打扫得一尘不染,想来伯爵大人经常待在此处活动。可是,壁炉整洁得不像是有在使用,我斗胆猜测,这和伯爵大人的身T有关。既然伯爵大人现在身T不适,那我应当T贴伯爵大人,更何况我身T强壮,受得住这点寒冷。」
伊尔説话时,阿贝勒一直盯着他看,观察他的每个表情,从而分析男孩的X格。其实伊尔看不透对方的想法,他只觉得伯爵的表情看似认真,眼底却藏着如深海般的思绪,b福利院的院长复杂难测。
末了,伊尔看见对方再次露出笑容。和之前不同,反倒是多了一丝随意。「这位小客人和欧兰德不一样,想来是城中受过社会化的孩子。」
赤脚nV巫看了他一眼,手中蓝sE的药剂如同她眼眸般的清澈。「伊尔是捡回来的孩子,以前待在城里。」她拿起另一瓶药水,又补充道:「他b我聪明多了,我在他这个年纪时还在乡野游玩。」
「噢,所以这件事是否和狼人有所关联?」伯爵露出兴味的笑容,「最近狼人向我抱怨,説你破坏规矩。」
赤脚nV巫将药罐子的药剂倒入玻璃瓶。在微弱的光线下,绿sE的YeT澄莹透亮,脆弱中包裹着顽强的生命力。隐隐约约的,伊尔似乎还能看见细小、如海草状的漂浮物。
「我没有破坏规矩。」她将玻璃瓶放在桌上,伯爵伸手就能触碰。「伊尔倒在我的领地,处置权归於我手。」
伯爵耸肩,调皮地表达不以爲意。他拿起小小的药瓶,观摩清净的YeT,而赤脚nV巫收拾好所有器具,站起来就走,伊尔连忙跟在她的身後。在二人双双踏出冰与暗的空间前,他们的身後传来慵懒的声音。
「留下来居住一晚吧,我会好好招待你们。」
伊尔不敢往回头看,但前方的欧兰德回望他,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带着男孩走出门外。
站在门外的管家听见伯爵的嘱咐。随着沉重的门扉合上,他弯身説道:「两位客人,这边请。」
伊尔从未踏足城堡,遑论一座古老的城堡。它的每一道墙壁、每一个家具无不透露出岁月流过的痕迹。他和欧兰德的客房在走廊旁的两隔壁,彼此紧靠却又有段距离,只因房间的格局实在是超乎他所想的宽敞。
从前伊尔没有过独占一间房的经历,後来则是没有过独占一间超巨大房的T会。
若不是佣人进来为他的壁炉添加柴火,伊尔想必是听不见任何一点声响。
空荡荡的,正如他内心所想。
柏奇兰堡不是个适合玩乐或疗养的地方,缺乏游乐设施,庭院绽放的花儿也不是伊尔喜欢的类型。男孩耐不住无趣,也等不到用餐时间,好在欧兰德就在隔壁。
赤脚nV巫有个独特的小本事,她总能从篮子里掏出一些神奇的物件。哪怕是一本生涩难懂的魔药学笔记,对现在的伊尔来説却是救命般的稻草。索然无味的男孩一直待在欧兰德的房间里,琢磨笔记上的字句,偶尔询问文字的意思,直到管家敲门。
「正好伊尔公子也在。」管家淡笑道,「阁下邀请二位前往用餐。」
过往的生活空间是拥挤的、热闹的,大大小小的孩子聚在壁炉旁做各自的东西,但这条由高墙与岩石包裹的走廊透着古老而孤独的寒意。伊尔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而欧兰德也察觉他的不安,牵着他的手,暖意流淌在掌间,直到落座於餐桌旁。
餐桌长长的,和福利院的一样。不同的是,餐桌上的名贵餐具盛满美味的食物,点缀着鲜花与烛光,看上去赏心悦目。
伊尔从未见过这一大盛景。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坐在餐桌上是爲了执行名爲「吃饭」的任务。院长沉稳的祈祷声、朋友沉默的垂头,在语声停下後才能拿起汤匙与叉子。随着钟摆的声响,宛若齿轮转动般吃着碗盘里周而复始的食物。
他还记得,太yAn日的午餐是蔬菜锅、月亮日的晚餐是鲜鱼N汤、土星日一整天断食。伊尔的眼前正上演奢华的一幕,盘子不断送来又收走,前菜有浓汤、主菜是牛r0U佐土豆泥,琳琅满目也不带重样。
好神奇,他从来没亲眼见识过一餐中能出现这麽多种食物,那都是话本中引人垂涎的段落。
伊尔也留意到餐桌上的蜡烛摆在微妙的距离。近得足以提供他温暖,远得足以防止他碰撞,这GU火光更不会笼罩伯爵大人,俨然恰到好处。他感恩於柏奇兰堡的贴心,以及伯爵大人在用餐时的话语。
「五月火即将来临,你有何安排?」
「我会事先把一些药物交给奥拉,转托她拿去卖。」
「你不打算参加这次的五月火庆典?据説今年非同凡响,热闹得很。」
欧兰德望向对面的伊尔,正在与牛排搏斗的他抬起头,疑惑地回望。她转开目光,摇头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热闹。」
阿贝勒g起嘴角,「你就是太孤僻了,以至於没人和你做朋友。」举起高脚杯,在流淌的深红YeT中,阿贝勒的眼眸渐深。「前几日,北方的浮光森林推举大男巫为新任巫会主,听説那人是你的师弟。」
欧兰德盯着眼前的牛排,「我没见过,不认识。」
「是吗?」阿贝勒啜了一口酒,垂眸道:「继浮光森林沉寂多年後的首次公开亮相,这番举措也引起剧烈讨论。大家对新的大男巫投注如火般灼热的好奇心,而nV皇也以浮光森林推举新任巫会主的理由传唤他。不出意外,这个五月火庆典能看见他的身影。」
他看了欧兰德一眼,饶有兴致,眼底是无声的询问。赤脚nV巫低垂的头颅不曾抬起,「浮光森林在战争之後沉寂好一段时间,外人止不住地窥看其中。他们此次大张旗鼓地流传消息,想必是爲了与社会对接而做准备。」
阿贝勒放下酒杯,托着下巴盯着她,「説起与社会对接,你也不遑多让。」
伊尔直觉伯爵大人话语中隐约夹带着关於他的事,但他不敢抬头,连呼x1都放轻。如同过往在院长和长辈眼皮子底下的乖顺模样,将存在感放低,无助的孩童才不会被人察觉。
他知道伯爵大人没恶意,只是对方释放出的气场对他这未见多少世面的孩子来説过於沉重。伊尔撑不起,也融合不进去,只能在一旁像只夹在墙角的壁虎,努力不被玩心大起的孩童发现。
坐如针毡的晚餐结束,伊尔独自躺在床上发愣。伯爵家虽然冷了点、旧了点,但是服务周到,连洗澡都有人专门过来服侍。他对此敬谢不敏,只敢向对方要求一桶热水。胡乱洗了一身,然後疲惫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稚子不禁想道,如果当初他被富人家领养,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别扭於任何贵族家的习俗。当然,想归想,伊尔从不後悔做出当初的决定。
逃跑或许是出於懦弱,但同时也是面对未知的勇气。
逃出福利院是个非常好的选择,哪怕途中流浪於市井,甚至差点被猎杀,现在和欧兰德一起生活也挺自在。也因爲欧兰德,伊尔发现自己的生活出现了陨石撞击大地的变化。他展开新的生活,也遇到新的朋友。
朋友……不知道福利院的小夥伴们过得如何了。
伊尔连想都不敢想。
他对着顶棚发呆,双眼追逐彩sE的线条。顶棚上描绘一幅场景,身着重甲的骑士一脸无畏、脚踩熊熊燃烧的篝火,高举的利剑映照围观群衆的崇拜,而身後高耸的树木围绕着他,簇拥这位带来胜利的英雄。
伊尔看不懂柏兰奇家的审美,更无法理解爲何有人愿意在睡床上方绘制这种装饰图画。对於伊尔来説,睡眠不可多得,何况是良好的睡眠品,而这些图画只会让人睡不着。
如他所想的,他睡不下去。
伊尔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失眠:一,因某些人的怒火而感到恐惧慌张;二,因超出理解范围的事物而感到匪夷所思,如今他所T会到的是後者。
早该向赤脚nV巫索取那本魔药学笔记,至少不会在无眠的夜晚中对着奇怪的顶棚乾瞪眼。
不,不对。
陪伴他的还有夜晚的低语。
细碎的嗓音划破寂静的空气,渗透冰冷的墙。伊尔捉过一旁的枕头,试图埋入他此生躺过最柔软的织物中。若是成功将自己憋至窒息昏倒,説不定就不会被这些声响吵得他心烦意乱。
伊尔不怕幽灵,他害怕的是半夜走廊上传来的説话声。
实在是憋不住。他将自己解放於枕头的闷热,不自觉倾耳聆听,发现站在门外説话的是城堡仆人。
「你听説过了吗?」
「什麽?」
「关於……的传闻。」
「那不是真的……对吧?」
和福利院走廊传来的低语不同,少了些恶意与谎言。伊尔对此深感好奇,他走下床,扒在门边聆听,却不小心推开未上锁的门扉。稚子失去平衡,往前摔倒,站直身子却发现走廊上无一人,唯有转角传来的谈话声。
「别説这些了……聼……生气的!」
伊尔心下一急,转身想回去房里。他x腔内的跳动停顿了一下,因爲眼前本应是房门的地方填满了厚重冰冷的墙壁。
我……我的房间呢?
伊尔顿时风中凌乱。他在内心设想无数个可能X,最终决定往仆人那边走去。若是撞破不该看见的事情就装作一脸无辜,r0ur0u眼睛谎称自己做噩梦、想找个人来陪。这一系列的C作,伊尔十分熟悉,因爲他深知没人会对他这种年纪的小孩深究过多。
「这个时间点大家都在休息,你别紧张。」
「可是……那是真的吗?」
「——伯爵大人,杀了自己的父亲?」
伊尔停下脚步,屏着气息,深怕细微的惊呼随着自己的呼x1声而出。
「大家都是这麽説的。」另一个仆人压低声音,「前几任的伯爵大人生了一场怪病。他日渐消瘦,却找不到原因,举国上下的巫医对此束手无策。」
「这……不是现任伯爵大人的诅咒吧?」
「当然不是了!那时盛传遥远的北方有个神奇的巫医,最是擅长治疗这个怪病。然而,伯爵大人拒绝给自己的父亲寻来这位巫医,甚至不让别人探望他。」
「那麽……」
「嗯,估计是……」
两位仆人的语音消失,伊尔寻思这是个极佳的cHa足点。他r0ur0u眼睛,咕哝道:「那个……请问……」他踏出转角,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瞠大双眼。
眼前的走廊空无一人,而身後的走廊却不再爲他留下走过的痕迹。他像是在冬夜落雪时走入幽深的森林,周遭都是陌生而熟悉的景sE,踩下的脚印被白雪覆盖。渐渐的,伊尔迷失在一片岩石与雕像的森林中,找不着足迹。
陪伴伊尔的唯有洒落在身上的月光,还有脚下的影子,以及冰冷的空气。
他不应该质疑赤脚nV巫。伊尔搓着双臂,x1x1鼻子想道。他应该在走出房间前披着赤脚nV巫送给他的斗篷,这样就不会被迫接受诡异走廊的冰冷洗礼。
「你这小家夥在g什麽?」
伊尔不再是餐桌上坐立不安的那副模样,听见熟悉的声音感到无b欢欣。他抱着双臂回过身,「伯爵大人,我迷路了,对不起!」
在银月的照耀下,淡金sE的发丝温暖如炬。那张白皙如失sE的面孔闪过一丝无奈,「难道欧兰德没告诉你,夜间的城堡走廊是一座繁琐的迷g0ng……唉,罢了。除草木以外,她对其他事物根本不上心,想必你这段日子过得挺苦的。」
「不、没有!」男孩连忙摇头,「欧兰德对我很好。」
这是发自内心的感激。要是阿贝勒可以抛下他身爲贵族的优雅,当然会对此翻白眼,而他确实也这麽做了。「不予置评。跟上来,我带你出去。」
伊尔紧贴着伯爵,深怕和他相距一块瓷砖就会相隔於一片墙壁。厚重的斗篷轻抚男孩的脸颊,红如血,却也似冬日暖yAn。这座岩石凿出的迷g0ng千变万化,而伯爵大人的脚步从不迷惘退却,信步走过每一个弯道与墙角。
「你睡不着吗?」
男孩点点头,再三思索後,小心翼翼回问:「伯爵大人也是睡不下吗?」
阿贝勒瞥了他一眼,「人类年纪大了,睡眠时间会跟着减少。」他伸手抚m0冰冷的墙壁,「门外的细语太过琐碎,遗留的鬼魅游荡在这座城堡,拒绝走出我的心灵。」
伯爵大人显然知晓男孩听见各种幽魂的低语,但伊尔不害怕他,因爲他脸上的神情是回顾尘埃时的释然。伊尔觉得他能有恰当的好奇心,「那些都是……鬼魂?」
「嗯。」伯爵停下脚步,瘦长的手掌贴在走廊尽头的石壁上,将困住他们的迷g0ng抹去,「擅闯城堡、挑战家族尊严的无礼者只能留在柏奇兰堡,永生永世,直到知晓r0U身已然泯灭。」
银sE的光芒从黑夜的盘子上洒落在地,摆在银盘上的花园飘来阵阵芬芳。伊尔还未察觉这道美轮美奂的景sE,只因他陷入巨大的疑虑。
所以,他刚才差点Si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吗?
和他目前爲止的短暂人生相b,好像没什麽特别可怕的。在城堡走廊中徘徊,一如他趴在福利院的白sE围墙上,旁观行人匆匆走过的繁华街道,也如同自天空掉落的雨滴聚成水洼,不知何去何从。
毛绒细腻的东西披在他的肩膀上,伊尔这时发现伯爵已将他领来花园中央。在各sE花朵环绕之下,他能闻见的是蓊郁苍翠的味道,以及遮盖在同个斗篷底下的冰冷身T。
「告诉我,你听见的所有谈话。」
阿贝勒将斗篷的一角分给了伊尔,也挟带一份不含恶意的审视。
伊尔必须保持孩童的纯真与烂漫。
「我聼见仆人说……」在看不见的Y影下,伊尔紧揪双拳,「伯爵大人杀Si了自己的父亲。」
看着俊美的脸庞配上嘴角的弧度,伊尔猛然放下心。
「所言属实。」阿贝勒垂头俯视,眼前率直诚恳的男孩让他心生满意。
四月的微风还未褪去雪花的衣裳,它撩拨他们的发丝,厚重的斗篷却制止它的举动,所以微风没能致使那两颗心脏爲之颤抖。伊尔坚定认爲自己不畏惧身旁的男人,无论是故事的开始与结束。
「你想不想听聼,关於这片山林的故事?」
看着微动的淡金sE,伊尔沉默点头。阿贝勒随即移开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眸,遥望城墙之後的连绵山脉。「柏奇兰家是个承蒙山林恩惠的家族,世代如是。他们向山索取财富,山允许了;他们向山寻求保护,山也允许了。」
山不曾向他们索要任何代价,因爲山Ai着他们。
「然而,山的恩惠有限。」阿贝勒垂手抚m0红sE的花朵,怜惜它早逝的美貌,「一代一代索取礼物,到最後,山给不起。他们向山问道:如果我们献上礼物,你能否还像以前一般Ai着我们。山不回应,回应他们的是日渐枯竭的树木。」
砍伐的树木往外贸销,家族日渐庞大欣荣。此间至高无上之存在忌讳这庞大的财富,却又不得不仰赖这庞大的资源。然而,从未有人类往山林施予祝福与感谢,一池子鱼儿终有一天打捞殆尽。
「於是,有人找到了方法——让家族的某人与山相互连接、分享生命,山就能继续Ai着他们。」
阿贝勒收紧拳头,红sE的花朵捏成碎片,红sE的汁Ye从指间流淌。「在那人的提议下,他们安排家中最小的孩子投入山的怀抱,在太yAn高挂而山雾迷蒙的时刻献出自己。」
山很满意。实在是太满意了,因爲山从未拥抱过如此温热的生命。
「他们剥夺我的温度,将其与山脉结合。」他松开拳头,挥手将汁Ye甩落,红sE的花瓣与碎片被抛弃在无人在意的地砖。「山再度赐予我们礼物,并且允诺——只要人还在,山便还在。」
皆大欢喜,可喜可贺。
在这个故事中,没人受到伤害——至少是物理层面的伤害。
「我与山同寿。」阿贝勒望向山林,「我见证姐姐的孩子出生,见证姐姐的Si亡,再来就是姐姐孩子的Si亡,再来是孩子的孩子Si亡……直到最後,柏奇兰除了我,已经没任何人。」
庞大的柏奇兰空荡荡,再也没有以往的人声。
「我印象最深刻之处,依然承载着父亲Si去的模样。」他盯着残留汁Ye的手,血红得像是曾经亲手结束的生命。「我不是自愿走入山林,是父亲b迫我的。他将我按压在地上,刀子穿透我的躯T,Sh冷的感觉随着祭祀图腾走窜入我的四肢,最後是头部。」
他的粗暴换来山的愤怒。山喜欢人类,但不喜欢人类的无礼。
「所以,他遭受与我不同的诅咒。」阿贝勒看向伊尔,听得入神的表情令他不禁莞尔,「他的温度随着岁月逝去。他的手脚愈渐冰冷,是山在提醒他的无礼。姐姐找来的nV巫没能治疗他,而我也坚决不让北方的nV巫面见他,最後连心也坠入寒冰。」
阿贝勒曾向家族讨要一次恩典,作爲牺牲他的代价。
在父亲咽气的最後一天,只能由他单独守在父亲的床边。
「他剥夺我的温度,所以我让他T会温度缺失的下场。」阿贝勒抬起手,轻轻抚m0伊尔柔软的发丝。「你可知他最後的遗言爲何?」
「他説,他对此感到骄傲无b。而我,对此感到恶心至极。」
直到家族仅剩一人,阿贝勒就此成爲柏奇兰家的骄傲、成爲山最Ai的人。
生命流逝殆尽也终将Si不去,只能吊着这口咽不下的气息,对着山林宣泄满腔的愤恨。
「我的小客人,你觉得父亲爲何对我感到骄傲?哪怕我杀Si他?」
爲什麽?
伊尔的小脑袋绞啊绞的,是第一次爲了生存以外的事物进行深度的思考。以他的经验来説,通常只有一个答案最贴切。
「因爲,你成爲他最想要的样子。」
阿贝勒笑着倾听伊尔的答案,是在等待一个早已在心下流转千百回的答案。
在厚重温暖的红sE斗篷下,他们以听不见的语言,对着沉默不语的山分享世间的冷与热。
第二天早起时,伊尔耐不住疲惫,在大家的目光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羞红了脸,但其余人不在乎。伯爵不似昨天看见的畏寒,身上的穿着得T而轻盈,站在城堡门前送客。
「欧兰德,你什麽时候来给我复诊?」
「下个月。」
「请你记得带伊尔过来。」阿贝勒见伊尔诧异地瞪大双眼,回以温和而恰好的笑容,「我喜欢他。经过一番促膝长谈,我认爲我们能够成爲无话不谈的朋友。」
伊尔没交过这麽大的朋友,不止年龄大,身份也大。不过,他能感受到阿贝勒不带恶意,和以往见过的各种大人不一样。
「嗯,我们是朋友。」
率直的话语让在场的人们笑而不语。随着车窗中逐渐远去的城堡,伊尔後知後觉,发现欧兰德在来程上所言属实。
那是个孤独的伯爵,孤独得只能与山分享温度及故事。
「你昨晚去哪了?」
伊尔坐回位子上,双腿晃了晃。「昨晚我听见门外传来鬼魂的声音,好奇地出门看了看,一不小心就掉入迷g0ng。好在伯爵大人把我救了出来,我有好好感谢他。」
闻言,欧兰德偏头思考,「那不是鬼魂。」
「嗯?」
「那是镶嵌在古老事物中的记忆。」赤脚nV巫解释道,「人的记忆会粘贴在物件上,并且随着时间累积。岁月会洗去无数个念想,到最後留存的是最爲深刻的记忆。」
那麽,他当晚看见的只是投S出来的回忆?
伊尔不明白。伯爵知道这件事吗?还是説,伯爵早已得知,却小小地撒了个谎?
他杀了谁?又没杀过谁?
在那逐渐埋没在山林中的古老城堡,是谁b谁更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