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的那刻,天边火光大炽,无声地照在琉璃瓦上,忽明忽灭,宛然一个臂缠赤金,腰围璎珞的明媚舞姬,正踩在这将倾的宫闱轻快起舞。寻常弥漫内宫的丝竹钟鼓在肃杀之气下失了所有作响的胆量,一时四下皆静,唯有一众官员衣裳缟素,伏在偌大殿中哀哭号泣。
崔榆心下无波无澜,亦与他们一般跪伏在地,却不曾如他人张口,只将前额抵在那水磨功夫制出的细腻砖上。
大行皇帝薨天已经一旬,乱军围城业有数日,洒扫宫人没了方寸,搜刮名贵器用後便纷纷溃逃。昔日光可鉴人的青石如今全是凌乱足印,他垂着眼,在一地泥泞中望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去岁方及第的探花郎,任谁看了都要夸上一句神如温玉态拟修竹,如今却也形容憔悴,厚薄适中的唇失了血色,自浅浅的沟壑皲裂开来,不复从前精神。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在这和其他阁臣水米不进地跪了两天,以他一介书生能撑到现在,没率先因饥殉国,已是上天眷顾。
胡思乱想的片刻功夫,外头嘈杂响动愈发近起来。他深深吸进口气,胃里酸水翻江倒海涌上——也不知叛军闯进了玉京,对他们这些旧臣是杀或剐。崔榆为官虽不久,却也听闻乱军首领穆横江尚为戍边大将时便素以冷戾杀伐闻名,想必此番登临大宝,一番血洗震慑是免不了了。
殿里的哭号渐渐低下去,他在旁人示意下起身,险些摔了个踉跄。亏得身侧同榜状元孟瑄堪堪扶了一把,崔榆低声道:“多谢。”
孟瑄身量颇高,当有八尺,据说自幼习武,精实悍壮,即便两日没吃饭也较他有力许多。
方才站稳身子,殿前已然压来大队兵马。崔榆不再做声,垂首低眼,立在一众学士之後,只待瞧瞧自己的结局是血溅当场,抑或投狱待斩。
他猜前者可能性要高些,毕竟京中仓廪空虚,养着批酸儒还得耗钱,不若一刀砍了便捷省事。
狂风咆哮着撞入殿内,覆於先帝棺椁的绢帛被席卷着,高高地抛到了梁上。丈余缟素居高临下地坠在崔榆面前,随风拂拭他汗津津的额角。
崔榆忽地想,不知悬梁自尽和遭人屠杀,哪个更体面一些。
他还没分辨出个利弊,传闻中的乱臣贼子便踏入了殿内。崔榆眼角瞥见那血色斑驳的银甲,再让腥风一薰,表面虽还镇定,袖中掌心已是霎时汗透。
大齐的杀神,确非虚有其名。
立於群臣之首的老者开口,疾声呵斥:“穆横江!尔等辜负君恩,为乱祸民,安有颜面存乎天地之间!”
崔榆心头愈紧,目光自地上移开,望向几乎被孝服压垮的背影。
清癯老头乃是他与孟瑄的座师沈首辅,向来耿直,不为先帝所喜,故而花了二十年方熬走前几位首辅。
沈首辅老当益壮,饿了两日还有力气骂人,崔榆却暗自希望他眼下赶紧因腹中饥馑晕死过去,免得真被穆横江生生斩做两段。
预想中的暴怒发作迟未降临,崔榆悬着颗心七上八下,正想待会是不是该夥同孟瑄将恩师拖到後头打晕,那头却有低沉嗓音笑道:“君恩?祸民?这般颠倒黑白,也算无愧於天地?”
他带进殿里的将士蓦地爆出一阵笑,文官们受了讥诮,俱是怒目相向。崔榆心知他所言不错,可天地君亲师,焉有背离老师的道理,心虚之下只好将背脊挺得笔直,俨然一个傲骨铮然,随时准备抛头颅洒热血的烈臣。
那人举起手,哄笑声顿时收敛,殿中重归寂静,只氛围依旧剑拔弩张。他四下望去,眸光在触及崔榆时一顿,略有笑意:“这位竟连白绫也备妥了。”
文官们一愣,越头去看是哪位同僚如此气节悲壮。
崔榆眨眼,方才明白他说的是谁,心底苦不堪言,只得接着做那不屈不挠样。
莫非先帝知他心存不敬,刻意要他身先士卒?
所幸那人未纠缠此事,径直率着军士入了殿,在众人怒瞠下大马金刀坐上先帝亲政以来还不曾用过的宝座:“杨无衿、李茂、辜华章可在?”
无人应答。
“不在?”他笑了笑,向一旁侍立兵卒道:“把他们家眷提来指认。”
话音方落,列中骚乱顿生,未几,三人自群臣里站出,面色青白。
“想来诸位都晓得,穆某本是陕西都指挥使,与布政使不说相熟,也是同僚一场。”
那三人里的不知哪个开始簌簌发颤,崔榆隔着地都能听见牙关开合声,和说书人打快板似的,竟有几分清脆。
——陕西布政使方以忠,穆横江起事後头一个砍的倒霉鬼。
“方大人临去前仍心系治下百姓,故而告诉穆某,欲救天下饿殍,得三人即可。”
穆横江一反手,腰间宝刀出了鞘,锋芒毕露,他随手一按,刃尖切豆腐般直入青砖,生生插出道深痕来。那三人原就心虚,这下已是吓得跪倒在地,仿佛有人站在身後抬脚踹了他们的膝般。
兴许是先帝……不,先帝服丹多年,没这气力,大齐始立的那几位倒有可能些。崔榆心道。
杨李辜均是勋贵之後,手眼通天,贪墨不在话下。言官虽时有弹劾,奈何阁臣内侍多被买通,奏章压根到不了先帝案头;更遑论先帝生性惫懒,不但无视常朝,批朱亦皆由司礼监代笔,两相遮掩之下,此三人和其党羽简直无法无天。
此事莫说内阁,只要是个堂上官都心知肚明。奈何天听闭塞,参也参不了,杨无衿还是三法司之一的刑部尚书,仅凭谏臣之力,又如何扳得动他们?
见三人战栗匍匐,穆横江拔起刀,冷锋铮铮作响,他的声音却要更凉:“带下去,问问三位大人有何良策。”
眼看那三人失魂落魄被拖出殿外,崔榆硬着头皮悄步往前,将强作镇定的恩师向後拉了拉。
他算是看明白了,穆杀神是个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的,自己和恩师立身清白,只要不刻意触他逆鳞,就还能有活命之机。
孟瑄与他默契,见状不动声色地朝他俩身前一站,把人遮了个十之八九。
上首的穆横江将这三人恍如母鸡护崽的举动尽收眼底,剑眉一扬,并未多言,只道:“方才诸位指责穆某背恩祸民,天地难容,敢问诸位朝廷股肱,可曾见过戍边军民何等境遇?”
殿中鸦雀无声。
穆横江站起身,睨着下方众人,夕光给他高鼻深目的刀凿轮廓镀了层金,崔榆一阵恍惚,只觉在他面上较起杀伐,更多的却是悲凉:“风沙遍野无地可耕,商税日重苛捐无道,军饷到手十无其一,兵甲俱损上书无门——敢问诸位,这太平盛世,可有玉京外百姓的份?”
群臣黯然,不能应答。
他们难道不明白穆横江为何起事,为何仅仅数月就自几万飞速壮大为数十万之众,为何可不费多少兵卒便长驱直入大齐都城?
穆横江固为良将,可叛军更是民心所向,所到之处皆有兵卒冒死大开城门迎接,才有这一路东进无往不利。
大齐失民心久矣,朝臣均心知肚明,可他们又能如何。朽木难支,仅靠零散顽石,安有回天之力?
他们被功名利禄圣贤理想捆在大齐这烂了根的古木上,有人在树倒下前撕扯树皮做那蛀虫吮尽最後一滴汁液;也有人做那树根边上兢兢业业勉力支撑的螳臂,可叹数十载勠力奔走,终究换不来国祚绵延。
本就是风雨飘摇中一系孤舟,怎堪大浪怒涛汹涌。
大齐将亡。
大齐已亡。
斜阳再也攀不住天际,沉沉地落到地里,不甘地挣扎着将最後一腔猩红染上这片土地。沈首辅挺直背脊,不顾崔榆和孟瑄拦阻,阔步而出。
“不知穆将军欲如何处置我等?”
老头毕竟上了年纪,个儿比不上年轻人,声却亮如洪钟。崔榆咬咬牙,几步赶到他身前,竭力挺起单薄身板,企图护住沈首辅。
他自幼失怙,早将恩师视为至亲,自不可能独善其身。
孟瑄不语,只与他们站到一块,以示同进退。
得亏秦遇白外放为官,否则穆横江若是决意来个斩草除根,去岁一甲三名便都要折在这儿了。崔榆实在惴惴,只得胡乱想些不相干的事情缓缓心神。许是觉得他抖如筛糠却仍将沈首辅护住的举措有趣,穆横江自上首走下,在他面前驻足:“怎麽?怕穆某在这杀了你们?”
离得近了,崔榆方觉出这人较自己高出不是一点半点,穆横江竟是要低头才能瞧见他。崔榆不习生人过於接近,又不愿露怯矮他一头,振声道:“崔某确实害怕。”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一愣。
“非是怕死,只恐新朝始建,穆将军一时无材可举,致使政务难行,耳目闭塞,时局愈乱,黎庶流离。”
穆横江目光流连在他面上,半晌方轻挑唇角,转而望向屏息以待的诸臣:“穆某意在活人,不在杀人。现在,诸位面前有两条路——”
他举臂,指向不远处棺椁:“跟着昏君死,”又低眸笑看仍长身玉立的崔榆:“或者,跟着我,让外头的百姓活下来。”
毕竟行伍出身,纵然未特意放声,声量也绝非沈首辅等文弱儒臣可比。崔榆首当其冲,被震得浑身一激灵,面上依旧淡然,心底恨不得能伸手揉一揉耳朵。
众人面现犹疑,无论过去是否以沈首辅马首是瞻,此刻都往这处看了过来。
是宁为玉碎博个忠臣之名,还是不惧非议辅佐新主?
穆横江不去看他们面面相觑,只兴味盎然地盯住崔榆:“小崔大人意下如何?”
这下众人视线全压了过来,其中探询有之,期望亦有之。崔榆恍若未觉,在他似灼欲燃的目光里缓缓垂首。
意下如何?
他并未先与恩师和孟瑄通过气,但崔榆知道,他们此刻所想大抵是一样的。
大势已定,顽抗何用?不如活下去,看看这人究竟是救民水火的帝星,还是另一个混世魔王。
既已虑定,崔榆敛袂整冠,弯身一揖:“愿为陛下效力。”
见弟子表态,沈首辅叹了口气,躬身道:“臣沈扶风,愿为天下黎庶效死。”
首辅立场已明,余下众臣利弊权衡业毕,随之俯身:“愿为陛下尽绵薄之力。”
他们之中哪个不是艰苦科考方入得的朝堂?原以为做了堂上官便可一展抱负,谁料朝中小人把政,冷落清流;如今先帝骤逝,玉京城破,大齐已实实在在地成了灰烬,再无复生之想,与其就此受戮,何不寄望新政,或尚可有机会一酬昔日凌云壮志。
穆横江带兵在行,政事却非长项,如今见有可用之人,心下松快不少,也不恼未久前还被骂有愧於天地的事,笑着去扶沈首辅:“穆某代百姓谢过诸位——”
“咚!”
几是同时,一旁的崔榆身形一歪,倏然栽倒。
沈首辅大惊:“嘉树!”
耳边依稀有惊呼之声,眼前阗黑无涯,昏死过去的前一刻,崔榆无力思考他人究竟喊了些什麽,心底唯余一句天下至理。
——不吃饭,果然是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