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长金清醒过来时,天sE正值午後,但冬日的天光本就微弱,既无法温热万物,也没法照进地窖之中。
此前,周舜卿和钱焘以纱巾和木箱,铺成了一张简易床榻,将朱长金放了上去。
蜡烛早已燃尽,郝随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盆乌黑浓稠的油,将蜡烛的棉芯cHa在其中,充作油灯。
“殿下醒了……”
一直守在他身旁的钱焘扶她坐起身,对周舜卿说道。
“殿下可无大碍?”另一侧的周舜卿向朱长金行礼。
“水……”朱长金清了清喉咙,感到喉间传来一阵灼烧。
“殿下,周大人把咱们救了,咱在地窖里呢,没有水,殿下再忍忍,等……”
钱焘端来一盏油灯,放在朱长金身前。
“等臣找到良策,定会把殿下救出去。”周舜卿打断钱焘说道。
朱长金转了转头,看到郝随蹲在地上,专注於面前的四轮推车,朱福与万安期在他一旁帮忙。
“钱焘……”
“殿下?”
“那几个人为何也在这?”
朱长金有些Ga0不清状况,问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慢慢给殿下讲,周大人,你去看看耗子那边咋样了,让他弄快些,这没水没食儿的,也待不住是不?”
钱焘支开周舜卿,俯下身去跟朱长金低声耳语。
他会如何向太妃说呢?周舜卿有些不解,他尤为担忧钱焘因他与郝随的关系,将自己的功劳说成是郝随的。
“周大人,把车推过来,动作要轻,莫要让其中的油洒漏。”
郝随蹲在地上,借着油灯光亮盯着一张h麻纸上的图案,图案中经纬纵横,蝇头小楷夹在各处缝隙之中。
看上去像是一张器械的草图。
周舜卿将四轮推车缓缓推来时,看到朱福与万安期正在用磨刀石打磨一根铁管。
“郝随,你这是在弄什麽?”
周舜卿问道。
“猛火油柜。”
郝随答道。
这个名字对周舜卿来说有些耳熟,他在汴京同僚说过,将作监的工匠与工部官员一同研发某类火器,但数年之久都未问世,先帝生前也常询问火器之事,但後来先帝病重,此事便不了了之。
“猛火油柜”便是那火器的名号。
“是京城将作监一直没弄出来的那个?”周舜卿问道。
“是。”
“怎会在这里?”
“周大人,我与你一样不知其因,或转运时被扣,或有人贪W倒卖,都有可能……无论从何缘由,凭你我二人,若想从行屍中杀出,只能靠这样东西。”
周舜卿有些诧异,郝随没有像之前那样呛他。
他也凑近看了眼草图,尽管看不懂其中繁覆构造,但能大T看出猛火油柜是一辆四轮推车。
“我听闻,猛火油柜中盛储藏火油若g,踩其踏板,火焰便可喷出数丈之远,中者皆糜烂,水不能灭其火,但此物乃是军中秘要,闻者甚少。”
周舜卿说道。
“正是,我只在神卫水军中见过此物,军中将士说过,若遇水战,猛火油柜可烧浮桥、战舰,其火焰可浮於水面燃烧,经久不灭,在平地上该会更应手。”
“你之前是神卫水军?”周舜卿打听道,相b较猛火油柜,他现在对郝随的背景出身更为好奇。
“不是,之前任走马承受时,曾在神卫水军待过些时日。”
周舜卿有些不解,走马承受是皇帝特派去监察军队的职务,密察将帅的言行举动,不涉它事。
郝随若历任过此类职位,那他此前应该是圣上的亲信,而非一位普通的禁军郎官。
“……这批铁管做工太糙,接不到油柜车之上,若没有铁管,火油便喷不出去。周大人,劳烦将铁管内孔打磨薄一些,能接上去便可。”郝随说完,指了指地上的铁管和猛火油柜车,扔给周舜卿一块磨刀石。
周舜卿感觉,自己像他的下属。
不过说来也是,若是主官唯有品阶爵位高,而技艺、学识与资信都不足,那麽实际上的主官便会是旁人。
但这并不能怨自己,周舜卿心想。出发前从未有人提醒过自己任何事,关於官家也好,行屍也罢,他都一无所知,而郝随明显是有备而来。
“郝大人,先帝之事,想必你肯定知道背後缘由,事已至此,向我透露一嘴,应该无大碍吧?”
周舜卿打磨着铁管,装作漫不经心问道。
“周大人,你还记得陛下何时驾崩吗?”郝随没有回答,反倒直接问他。
“三月戊戌,於福宁殿。”
为了做好太常寺礼官这一职,有关的细节周舜卿都牢记於心。
“驾崩前,何日重病而不能上朝?”
“应是二月辛巳,先帝因西北兵败,忧心呕血,重病不能下榻。”
“西北兵败是何年?”
周舜卿听懂了郝随的意思。
宋军西北大败已是两年前之事,先帝怎会因两年前之事而突然病倒呢?这个说法很有可能是用以掩盖什麽的托辞。
“那郝大人的意思是——”
“陛下早在二月便驾崩。”郝随说道。
天子驾崩,秘不发丧,这是倒也常见。
“……但彼时皇後无子,太子也迟迟未立,若是发丧,则恐朝野有变。太皇太後为给陛下续命,便听了御药房的法子,以紫泥海灌入陛下脏腑,可续其X命……”郝随接着说道。
“紫泥海是何物?”
周舜卿不解。
“大致是类草木吧……听人说长得像YG0u里生的菌子,我还未亲眼见过……紫泥海能令生者病愈,Si者返生,但生者遭此便会渐丧神智,Si者遭此则会变做活屍,以食人r0U为乐,非断其头颈不可止……”
周舜卿回想起,若真是郝随所说,则先帝棺椁中的动静,以及在永安县发生的种种事情,难道皆是因紫泥海而起?
“陛下二月驾崩,服紫泥海半日後返生,但说不出话。那日,太皇太後与几位宰相带着延安郡王到陛下面前,请陛下立皇太子。陛下似是点了下头,才让宰相们心服口服,共拥延安郡王为帝,否则立储之事不知道要争斗到何时。”
周舜卿听後,方觉脊背发凉。
他不知是自己护送一路的先帝,实则是行屍更离奇,还是当今天子,是一个行屍所册立更骇人。
“方才地窖中那名nV侍,以及那些个兵士、民夫和百姓变成行屍我是明白了。但坟里的枯骨,为何也会变作行屍呢?”
周舜卿缓过神来,又问道。
“Si了许多年的人覆生,我之前还未见过。”
“耗子,那红梅姐儿……你当时为啥要SSi她?她要不Si,也不会变成行活屍吧?要不是你整这一出,她肯定不会遭那麽多罪……”
钱焘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也拿起磨刀石打磨着铁管,同时大声问道。
“五哥,还未到永安县时,陛下的灵柩坠地,灵柩内紫sE浆Ye溢出,周大人派几名nV侍擦拭棺盖,其中便有那个侍nV,她定是在擦拭时不慎触到了浆Ye。”
周舜卿想起那时的事,脸sE有些难看。
“沾上水儿都不行?”钱焘又问。
郝随摇了摇头。
不知是因郝随所讲太过离奇,还是地窖太过昏暗b仄,众人都听得云里雾里,宛若陷在了一场。
“五哥,你应该也见了,她昨日忽地失了神智,开始咬自己,啃食小臂上的r0U,所以我才下杀手,只是当时S偏了,没把她SSi。”郝随见钱焘脸sE不好,又补了一句。
万安期在一旁静静听着,时不时瞟一眼身旁的朱福。
朱福正专注地打磨着铁管,肩膀一上一下,额上的汗珠流淌下来,甚至有几GU汗Ye进了眼里,但他并未停下手里的活,也未眨眼。
如果现在把朱福的事说出来,郝随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斩下朱福的头。
而朱太妃谨慎至极,周舜卿又只看朱太妃的脸sE,想必朱福难逃一Si。
但如若不说,朱福变作行屍时,又该当如何?
万安期不想朱福Si。
他也不想看到朱福变成下一个“红梅姐儿”。
“郝随,你此行是从谁人之命?”周舜卿问道。
他想趁这次机会,把一切都问出来。
“太皇太後。”郝随没有隐瞒。
周舜卿有些费解。
按理说,太皇太後青睐旧党,他们周家在前朝便是旧党,这半年来周家屡屡受到朝廷恩惠,也是太皇太後的意思。
既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为何她要派郝随来与自己作对呢?
“没扯谎?”周舜卿问。
“千真万确。”郝随答道。
“太皇太後对我们周家向来T贴关照,甚至我在太常寺的官职,都是太皇太後所授,她怎会令你来……”
“令我来对付你?你当真这麽想?”郝随反问。
“那我还能怎麽想?你有过一次,把本官放在眼里吗?”
“没有。”郝随供认不讳。
周舜卿平生鲜有被如此冒犯,哪怕在他儿时,跟着父亲被贬去夔州,当地的官吏和富户都深知汝南周氏之名,处处为他们行方便。
钱焘擡眼看了眼周舜卿与郝随,见周舜卿怒火燃眉。
他生怕两人打起来,便各拍了拍两人肩膀。
“好了好了,专心把手上的活儿g完。”
周舜卿推开钱焘的手,凑近郝随。
“我只问你一件事,为何先帝之事,紫泥海之事,你从未告知与我?你难道不知,我是此次送灵的主官吗?!”
周舜卿站起身,言辞激愤道。
若不是郝随一路隐瞒实情,许多人便不会Si,自己也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周舜卿心想。
“我知。”郝随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状。
“郝随,此次事关殿下安危,国T之虞,我先不与你计较……”
“周大人,这就对了嘛,咱们以宽心胖T来看万物,别动不动就气,耗子他就这德行,後边儿我帮你骂他……”钱焘打圆场道。
“五哥,不g你事,让周大人继续说下去。”郝随制止钱焘道。
“两营兵士、千百民夫、数万百姓Si伤、变作行屍,皆是因你隐瞒实情!难道这也是太皇太後之命吗?”周舜卿面目通红,太yAnx的青筋暴起,同时将手中的铁管重重砸到地上。
相撞的铁管发出震耳鸣响。
地窖外的行屍似被这声惊动,纷纷聚了过来,抓挠着地窖的木门,引得万安期不由地扣紧脚趾。
有的行屍开始富有节奏地撞向木门,但步伐并不灵活,将堵在门口的行屍撞倒在地,发出清脆的骨头断裂声。
被撞倒在地行屍口中呢喃着什麽,无法分辨语句,宛若梦中人的呓语。
周舜卿嘴里咒骂了一句,随即几个跨步来到门前。
“还叫还叫还叫!你们他娘的是他娘的什麽狗畜生?!啊?吃了这麽多都没吃饱?哪怕黑熊、巨虎、白毛野猪,哪怕饿了三年的饥民、没投胎的饿Si鬼儿,也该把肚皮撑破了吧?!你们立起耳朵来听着,这里头就五个人……”
“六个。”
一直没有吱声的朱福低声道。
万安期诧异地看向朱福,只见他仍在专注地打磨铁管。
郝随、周舜卿、朱福、万安期、朱太妃、钱焘,的确是六个人。
周舜卿仍在门口叫骂着,钱焘有些慌张地看向朱长金,朱长金皱着眉,歪了下头,示意钱焘去制止他。
钱焘犹豫了片刻,最後还是没站起来。
他拍了拍郝随,以眼神示意郝随想想办法。
“就这几个人,你们有本事闯进来,也吃不了一顿饱饭,呵!你们要是闯不进来,等我们出去,你们这畜生一个都活不成!我前头他娘的还真对你们动了恻隐之心,犯错的有失职的我一个都没怪罪,一个百姓都没使唤,谁知你们Si了给我这翻脸不认账,Si了b活着还他妈y气……都得变成灰才老实……”
周舜卿越骂言辞越激烈,最後擡起手砸了下木门。
“哎呀周大人你怎麽和它们骂起来了呀!”钱焘坐不住了,大喊道。
“周大人!别b我杀你!”郝随喊道。
周舜卿忽地停了下来。
他缓缓走到郝随身旁,道:“来,你试试。”
郝随长出一口气,淡淡道:“向世人隐瞒陛下生Si,确实是太皇太後之命,但向周大人隐瞒实情,乃是尚书右承周大人之命。”
郝随口中的周大人,是中奉大夫,尚书右承周重贵。
周舜卿的父亲。
周舜卿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了眼钱焘,钱焘下嘴唇耷拉着,眼神怯怯地看着自己。
看来没听错。
“若途中顺遂,不惊动舜卿,一路送到永裕陵,那是最好,省得让他知道这些,扰惊心神……”郝随顿了顿,“这是他的原话。先帝在县府大堂失踪之时,我本想将此事告知与你,谁料你……”
郝随咧了下嘴角。
“谁料你带着那麽多人,上来就要同我拼杀……”
周舜卿站得如同庙里的泥塑,但并非凶恶有力的金刚天王,而是认罪伏诛的游魂恶鬼。
他脸上红晕褪去,青筋不断跳动。
周舜卿坐了下去,拿起磨刀石和铁管,飞快地打磨起来。
半晌,听地窖中没了动静,行屍也渐渐散开,唯有门前被撞断骨头的行屍,仍横在地上无力地抓挠着木门,如同血将被放g净,在木桶里缓慢挣紮的J。
“行屍还能变回活人嘛?”万安期冷不丁问道,打破了空中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向万安期,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还有一个半大孩子在这儿。
“外头那麽多行屍,将他们变回人,不就省得跟他们打了嘛……”
万安期怕别人怀疑,便又找补一句。
钱焘看了眼郝随,目光中充斥着疑问。
郝随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治愈之法,只能杀。”郝随道。
“或许有办法,但还没人知道也说不定吧?”万安期没有灰心,再度问道。
“那就是没办法。”郝随道。
众人都不再说话,地窖内只剩下摩擦铁管的沙沙声。
“外面其他行屍,也是因为紫泥海入T?”万安期接着问。
“说来奇怪,我方才在外也杀过其他活屍,斩下他们头颅,并未看到紫sE藤蔓。”郝随说道。
“那他们会不会仍是活人?”
万安期仍不放弃问道。
“哪怕看上去与活人无异,但或早或晚都会为活屍。”郝随摇摇头,笃定道。
万安期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了。
周舜卿一言不发,低着头将打磨好的铁管装在猛火油柜车上。
“耗子,陛下还活着……不对,没Si透…不对……陛下还动弹着,你们就给放进棺材里了?”
钱焘冷不丁问道。
“提前用绢丝把他捆住了,但路上没想到被他挣开,灵柩停在永安县府大堂时,我们想开棺,再把陛下捆起来……”
“也对,总不能把陛下脑袋砍下来,那样都没法入殓……”钱焘嘟囔道。
“都捆住了,先帝怎麽会跑了……”周舜卿突然轻声说道,引得钱焘吓得一激灵。
“周大人,若不是你非要带兵与我交战,陛下已经被我抓回灵柩了。”郝随冷冷道。
钱焘推了推郝随的腿,暗示他别惹周舜卿了。
“以下犯上,没有军法处置你,你说算不算开恩?”周舜卿没有恼,反倒接着问下去。
“周大人若没有开恩,此刻我怕已是活屍的腹中餐了。”郝随道。
“这话在理。”周舜卿回道。
钱焘与万安期诧异地盯着两人,对他们之间怪异的对话十分纳闷。
“郝随,我其实也不像你所想那般草包,前些时候,我在太妃殿下的住处,杀了一个行屍,随後又从数百行屍手里救下了太妃……”
“还救了我钱焘呢!”钱焘陪笑道。
“……纵使算不上英雄好汉,但也不至於被……惊扰吧?”
周舜卿的声音变得更加细微。
“我从未认为周大人是草包。”郝随说道。
“那你认为我是什麽?”
“我一心只想把陛下送去皇陵,其余未想那麽多。”
郝随缓缓道。
“你找到先帝了?”周舜卿想起郝随放了三支响箭,问道。
“是。”
“陛下……如何?”钱焘怯怯问道。
“我找到陛下的时候,陛下在数百活屍之中,我只能居於高处S箭……”
“等会儿……你向陛下S箭?”周舜卿忍不住问。
“我一箭S在陛下的左腿,一箭S在陛下的右脚,本以为陛下如此便不再动弹,我把他带回棺椁中便可,但……”郝随停了片刻。
“接着说啊耗子!”
“但陛下以双手撑地,以臂膀为腿,一路逃到了县尉宅里,随後我便遇见了你们。”郝随道。
双臂代替腿来行走,此般样貌,周舜卿只在城北的瓦肆中见过,一群从西域过来的伶人舞nV常常做此般表演,每逢台上的伶人倒立行走时,都会获得满堂彩。
“从这里出去之後,再去哪里?”
不知不觉间,朱长金已经来到了周舜卿身後。
“殿下,我是这般打算的……”
周舜卿端来油灯,一手拿起铁管,在蓬松的h土上画了起来。
“自院中走出後,以猛火油柜开路,沿县道一路向东,翻过一个矮山坳,再行八里便是郭河。郭河夏日水深数丈,河道弯折,湍流暗礁众多,舟楫难航,但冬日郭河枯水,平流缓速,可撑船顺流至雍丘县……”
“咱不回汴京吗?”钱焘问道。
“郭河自西向东流,汴京在西边,直接回就是逆流而上……”周舜卿解释,“……而雍丘向来有拱卫京师之责,屯禁军数万,器甲JiNg良,守将周安国是我族兄,定会助我们。”周舜卿解释道。
万安期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周舜卿,忽地感觉有些陌生。
据他了解,真正的周舜卿绝不会计划一个时辰之外的事。
是因为他醒了酒,还是他也染上紫泥海了?
朱长金抿了下g燥起皮的双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郝大人意下如何?”
朱长金问。
“回殿下,周大人计划周密,可以一试,但臣还需送陛下去皇陵,不能同行。”郝随答道。
“耗子你怕不是癔症了吧?!现在咱说的都是哪门子事儿了,你还搁这陛下陛下呢?你听听外头,自己活命都够呛,你说是不周大人?”
钱焘边说边拍打着郝随的後背,但郝随仍不为所动,只顾着将手中零件组装到油柜车上。
“五哥,我接下的令,必然要做到。”郝随坚定道。
“我们先一道护送殿下到雍丘,而後派战兵清剿永安县行屍,事毕之後再送官家,这样如何?”
周舜卿劝解道。
郝随不再回答,只是将漆黑粘稠的油脂倒入猛火油柜之中。
“开门之後,周大人扶车,那个大个儿,你在一旁鼓风,五哥你扣扳机,殿下和小孩儿躲在车後便可……”郝随将车顶的盖板落下,似是已经将车装好。
“扳机在哪儿呢……”钱焘不解问道。
“这儿……此般为开,此般为关,此般为铁管指向……”郝随将钱焘拉到一旁指点。
“不知殿下伤势如何,能否跟上……”周舜卿关切地问朱长金。
“我若跟不上,便不必等我。”朱长金斩钉截铁道。
周舜卿擡眼,看到朱长金原本红润的面庞黑白参半,发髻也半散开,一缕缕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她的衣衫满是孔洞,蓬松的襦裙也变成了两只K管,紧紧贴在腿上。
堂堂皇太妃,如今竟如乡野村妇般残败。
唯有那双弯弧眼眸,依旧晶亮。
“令殿下落到此般田地,臣万Si……”周舜卿低下头说道。
“周大人,出去之後,你一路推着那个车是吗?”朱长金打断道。
“正是。”
“把你的剑给我。”朱长金指了指周舜卿腰间的宽刃铁剑。
“殿下,这……”
见周舜卿有些犯难,朱长金眉头一皱,上前一步接下周舜卿的剑鞘绑带,双手将铁剑拿捧在x前。
“开刃了吗?”
朱长金拔出一截,看到剑身满是横纵交错的划痕。
“没。”
朱长金将剑还给周舜卿,又撇了眼磨刀石。
周舜卿会意,无奈地在一旁磨起了剑。
“那人真要去送Si吗?”
磨剑时,万安期走来,轻声问周舜卿。
周舜卿知道,万安期说的那人是郝随。
“那样的人……我见过不少,一般都在军中,一百号人里就会有一两个。”
周舜卿答道。
“周大人也劝不住他吗?”
万安期问这个,其实是希望郝随能和他们一起逃走。
朱太妃与钱焘八成是拖油瓶,朱福的话虽然靠得住,但也不知道他半道上会不会变成行屍。
周舜卿的身手虽然过得去,但他的头脑却让人不安。
若郝随与他们分开,周舜卿主事,那这夥人便凶多吉少了。
万安期从汴京一路跟着周舜卿过来,对周舜卿的看法一直没变过。
“劝不住,你我……不对,天下人活着,都以为命在自己身上,但有些人,他们的命早就交给阎王了,对他们而言,多喘一口气都是赚的,所以只顾达成目的,毫不惜Si。”
周舜卿缓缓道。
“可周大人不劝他两句嘛……”万安期仍是不Si心。
“没用,你以後肯定也会撞见那样的人……不过那类人也有他的用处……譬如马军冲阵时,马术好的人为前军,前军需穿过敌阵,而不能恋战,JiNg於刀剑者为中军,能在敌阵中砍杀,不惜Si的人为後军,当前军中军都穿阵而过,敌阵大乱时,他们便在敌阵中策马冲杀,哪怕Si在乱军之中,也不会乱了自己军阵。”
万安期轻叹一声。
这声叹气并非出於周舜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仍旧答非所问。
而是他要抱怨某个人,某个造就这一切的人。
若不是那个人刻意安排,自己怎会在十二岁时便摊上这种烂事。
数年之後万安期方才明白,无论是儒生说的天理,道士敬的天师,和尚念的佛祖,还是蛮夷们信的长生天……总之都是假的。
要麽根本不存在造就一切者,要麽这个人的种种安排,从来都不是出於好意。
“殿下……”周舜卿细细查看着剑,剑身映S着一圈圈烛火光晕,薄如蝉翼的剑刃在眼前若隐若现。
周舜卿将长剑收回剑鞘,连同绑带一起递给朱长金。
朱长金接过剑,两只手在剑柄上相遇。
周舜卿想要cH0U回手,一低头却直直对视上那双温润眉眼。
他的脑中闪过一阵嗡嗡声。
声响盖过郝随与钱焘的话语,消解了门外的杂音。
周身的酸痛、黏腻,心内的愤恨、不甘在这一刹那俱消散不见。
天地之中仿佛只余两人此起彼伏的呼x1声。
天光黯淡,焰火泯灭,惟有那双眼眸透S着山涧清潭般的深邃与迷离。
世间所有冷热都停住在与那人相触的,一寸见方的肌肤之中。
我要完了。
大宋也要完了。
万安期看着呆滞的周舜卿与朱长金,心中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