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萤虫,夜夜逢,爹爹唤雨落,娘娘盼叶红。薄柴刀,钝锄头,大红J冠冲日头,青苗把人愁……”
小灰与春繁穿着云边花布短衫,踩着虎头粗布鞋,在远处的绿茵间玩闹。
初夏时节,溪水自百丈高的山涧流淌而下,冲撞着坚y的河床,哗哗声与两个孩童的嬉闹、掠过天穹的鸷鸟啾鸣交织一片。
雪水自西天极冰山融落,途径荒芜的戈壁滩、牛马欢腾的草原、奔涌吵嚷的古河道,滑过光洁如卵的鹅卵石,最後来到何红梅面前时,仍是有些冰凉。
这天趁着麦苗刚浇完水,洪宾也去登州城卖李子。这时节日既不用下地g活,也不用为男人准备餐食,何红梅决定cH0U半天去溪边浣洗衣裳。
天光正盛,日头没了云彩的遮蔽,晒得人脊背滚烫。
何红梅捧着枣木盆,将皂角粉浸过的衣物放置在水苔遍布的石板上,用木锤一遍遍敲,直到衣物平整。
洗濯後留下的水迹滴入溪水,顺流入海。
“这家衣服不好,掉sE……”望着溪水中五颜六sE的W渍,何红梅自言自语道。
“嬢嬢,爹回来了!给我做炸果子吃吧!”向来活泼的小nV儿春繁抱住何红梅的脖子,撒娇道。
“好,让你哥给我采点红浆果,要个头儿小的,酸味儿重。”
何红梅安排道。
“好——”春繁拖着长长的尾音,蹦蹦跳跳地去找小灰。
“回来的还挺快,定是都卖完了,嘿嘿……”何红梅嘟囔了一句,随即拧g了水,收起衣服,不自觉哼起了歌。
何红梅走进院里,看到院墙内挂满了晾晒的兔r0U,麂皮、gh花与蒲公英。
这个冬天吃喝都有着落了,何红梅心想。
何红梅在东边的夥房找到了夫君。
曲洪宾赤着上身,在竈台上忙活着,在木柴焰火的映照下,他的肌肤如光滑的铜盅,显得他十分壮硕。
“洪宾,怎麽回来这麽早……”
未等她说完,曲洪宾便一把将她抱起,轻放在竈台之上。
“你个无赖……”何红梅有些羞涩道。
“红梅,快看看锅里……”
曲洪宾说着掀开锅盖,浓密地蒸汽寻熏得何红梅喘不动气。
蒸汽散去之後,一只完整的baiNENg羊羔赫然眼前。
“今天李子卖得好,有个大户的管家给我都包圆儿了……我路过鲁记羊杂,见他今天刚杀了个羊,晓得你Ai吃羊,就买了只……”曲洪宾说道。
“嘿嘿……我一个人吃不完,等会儿你还有两个小崽儿也吃……”何红梅抱起羊腿,啃了起来。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自己木僵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多久了。
三通鼓响彻。
刺耳的军号在耳畔回荡。
永安县尉徐封听出来,这是禁军紮营时的“交交”之令,听令的兵士需带甲持兵,诸军将校需前往帅营。
送灵队伍拢共就那麽点儿人,哪有什麽主帅。
若非要说,主帅应该是周舜卿吧。
窗纱外的天似乎已经发白,外面许多人的吵嚷声与脚步声不绝於耳。
现在若是高呼,应该会有人能听到。
徐封勉强张开了嘴,但只挤出一点气,宛若小狗发出的哼哼声。
浓烟堵住了他的气道,火光奕奕,耳畔传来木头燃烧的劈啪声响。
徐封转了转眼珠,看到火苗已经蔓延到厢房,黑烟与白烟混在一起,弥漫四下。
哐!哐!哐!
身旁传来阵阵规律的响动。
透过浓烟,徐封看到一名满身血W的nV子,正用一把木槌,富有节奏地敲打着礼部尚书洪稠的肚子。
洪稠瞪着圆眼,不知是Si是活,肠肠肚肚散落了一地,血水与胃里的酒混合在一起肆意流淌,味道宛若放了一冬天的J粪。
徐封想起来了。
当时这名nV子闯入屋内时,自己挡在了洪稠面前。
徐封先是问她有何贵g,又接着摆明了洪稠的身份,谁知她油盐不进,上来就咬了洪稠一口。
徐封见状,想要拿兵器打他,但兵器不在这屋。
环顾四周,有一个包着棉布的木槌,是徐封让小妾给买的,用来给自己锤腰用。
徐封刚要拿起桌上的木槌砸她,却被洪稠喷在地上的血给滑倒,摔晕过去。
可能是摔伤後背了,徐封心想。
那娘们居然拿走木槌,把洪大人活活敲Si。
她依然没停。
洪稠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伴随着每次敲击,碎骨头与小块皮r0U就会飞溅出去,不少飞溅在徐封脸上。
她放下木槌,嘴里嘟囔着什麽,随後一手摁住洪稠的肩膀,一手y生生把他的胳膊整个拽断,抱着啃了起来。
自己在河东从军几十年,人吃人倒也不是没见过,但那仅限於断粮时,把屍T上的好r0U切下来烤着吃,或者晾g做成r0U脯带在身上。
活人吃活人倒是也有,不过那都是男人吃nV人,从来没见过nV人吃男人。
那个娘们儿一定是饿疯了。
可惜了这麽好的机会。
礼部侍郎洪稠是自己到永安县就任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官。
本来还指望他能给自己送去汴京,这下可完了,他Si在自己宅邸里,怎样都难逃责罚。
也罢也罢,自己都这把岁数了,就算调去汴京也享不了几年福了,还不如趁机告老还乡,不过得把两个小妾带上,有这两个小浪蹄子,巴结谁都方便。
徐封伸了伸胳膊,发现胳膊还能动,便偷偷翻过身,朝着屋外爬去。
他爬了几步,啃食声突然停了。
徐封转了转头,发现那娘们不知道哪儿去了。
“洪宾,你到底卖了多少钱,咋还带了个活羊呢!”
何红梅横跨在徐封身上,歪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他,鲜血从她手中的木槌缓缓滴落。
“郝随,先帝什麽时候丢的?”
“周舜卿,你是想怪罪我,还是想让我一起找?”
周舜卿命人将郝随绑到自己住处,但还未想好该如何发落他。
方才周舜卿吹响了军号,擂了军鼓,召来十几名睡眼惺忪的禁军校官,令所有兵士去搜寻圣T,但他又不敢说明实情,只好说先帝的衣冠丢失,命他们去寻。
灵驾启程在即,先帝的圣T不知所踪,若是天亮之前找不回来,周舜卿这一生算是交代在永安县了。
“郝随,我听张曹官说,军中有人认为先帝屍变……看你这一路的动作,你应是b我更了解先帝之事……”
郝随睁着一只眼看着周舜卿,头轻轻点了点,不置可否。
“郝郎官,此乃国事,莫要再记挂之前私怨。”
周舜卿蹲下身来,语重心长道。
“周大人,我要是你,现在一定没心情在这讲废话……”
“那你……”
“快去找吧,等日头出来,先帝便再也找不到了。”
周舜卿这一生,十年习文墨,十年弄刀兵。参加过五次科考,皆未中榜,在边军八年,未立寸功。仕途巅峰便是在大伯Si後,经过荫补而来的太常寺少卿一职。
纵观前三十余载,周舜卿自知不是什麽人中龙凤,甚至连英雄好汉也算不上。
但他在族中Ai老慈幼,在军中秉公执法,在官场交好同僚,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所以他怎麽都想不明白,霉运缠身者,为何偏是自己呢?
这得从他出生前说起。
那时霉神便缠上了他。
他父亲在党政中受牵连,从汴京城被贬至鸟不拉屎的夔州。
他娘亲是前朝禁军大将之妹,姓孟,小字翩云,来到夔州半年後生下了长子周舜卿。
孟翩云本叫他“卿卿”,卿本为亲昵之称,两个卿连用,则是至亲至Ai之意。孟翩云Si後,周家长辈觉得“卿卿”一名太过轻浮,便从三皇五帝之中的舜帝取一字,为周舜卿。
生在北方的孟翩云,在满是蚊虫与Sh热水汽的夔州终日无眠,形销骨立,夜里常常对着房梁言语,周家人担心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便把周舜卿托付给了侍nV照料。
自那以後,孟翩云便常去渡口的茶馆度日,盯着曲折澎湃的沱水【连接长江与洞庭湖的支流之一】,期盼东边而来的商船溯流而上,带来些汴京城才有的稀奇玩意儿。商船靠岸,她就像孩童一般,扑到甲板上,询问船上的人有没有汴京来的衣裳,或是蜜饯。
若是买到了心怡衣裳,或是汴京特有的海红鹅梨g,又或是什麽都没买到,只是和汴京来的人聊一聊今日见闻,都能让她消停个半月。
久而久之,渡口的人认识了孟翩云,私底下都叫她“颠娘子”。
周舜卿九岁那年,西南诸路暴雨连日,沱水高涨,冲决堤坝,漕运停了几个月。
在这几个月里,孟翩云等不来汴京的商船,便又开始和房梁谈天。周家请来当地的和尚给她做法驱鬼,先是念经,再是灌汤药,後来用荆条cH0U其背脊。
不知是哪个步骤起了作用,孟翩云果然安静了下来,除了日常请安照面,多余的话一再不提了。
一天夜里,孟翩云要带周舜卿看天上的彩云,照料周舜卿的侍nV觉得夫人太过荒唐,没让她把周舜卿带走。
谁知那晚以後,孟翩云便不见了。
後来,周家派出佣人和侍nV一同去找夫人下落,周舜卿图好玩儿也跟了过去。
一位中年船夫说自己看到过“颠娘子”,她夜里又来了渡口,对着沱水不知喊些什麽,随後便跌进河里,让水给冲走了。
周家也派人去下游查看过,确实有一具屍T形似夫人。但浸泡几日,屍首异常浮肿,任谁都无法辨认出来了。
後来周舜卿的父亲在夔州紮稳脚跟,迎娶了当地通判之nV为妻,几年後又纳了两房小妾,一共生了四子二nV。
周舜卿十四岁时,在几位新任周夫人的建议之下,把他过继给了膝下无子的大伯,而後大伯官运亨通,一路升至枢密副使,然後染疾病故,让周舜卿继承了父辈官阶,出任太常寺少卿。
不过那都是後话了。
孟翩云失踪後没多久,周家便给她办了场丧礼,认定人已去世。
九岁的周舜卿不相信,并多次尝试寻找娘亲。
他曾在沱水流经的山涧中一路搜寻,沿途唤着娘的名讳,但每次行至h昏,林中回荡起狼嚎与猿鸣一类的声响时,他就十分害怕,只好返回周府。
他也尝试过下水寻找,他觉得,如果娘让河水冲走,水里的水草、礁石,或是岸边的树枝,都可能挂上了娘衣服上的布,凭借着一路上的布头,他就能找到娘。
不过,他在汹涌的沱水中只待了一会儿,便被家里的佣人捞上了岸,在石头上吐了小半碗河水。
从那之後,周舜卿便认为,自己一定是得罪了霉神。
否则,那麽多人父母双全,偏偏自己的娘亲没了。
那麽多世家子弟,在弱冠之年便有闲官可以做,没几年便会升任去汴京,而自己因为新旧党争,rEn之後只得去边关从军。
更别提大宋立国一百二十五载,五位先帝都顺顺利利地送进了皇陵,为何轮到自己时,偏偏要遭一场屍变?
在永安县的第二日,周舜卿便萌生了骂天的念头。
这实在是太不公平。
不过,牢SaO完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太常寺少卿虽只是个礼官,但也算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
若不是因为这霉神,娘不会走,娘不走,父亲不会娶妻纳妾,也不会将自己过继给大伯,若没有大伯这一出,自己一生可能都只是个边军小将官。
点点火光伴着人们杂乱吵嚷的声响,东方天穹亮起冬日特有的微弱霞光。
周舜卿解开绑缚郝随的麻绳,将他的兵杖、弓箭都交还给他。
“郝大人,人言道国有义士,则天下……”
“找到先帝,就向空中连S三发响箭。”
周舜卿还未说完便被郝随打断。
郝随从周舜卿门後抓了一把箭矢,装进腰间的羊皮箭囊中,推门离开。
周舜卿松了一口气。
他本来担心郝随生自己的气,从而不肯帮忙寻找先帝,自己为此还提前想了一套求请的说辞。
看来只要心意恳切,便能打动他人,周舜卿心想。
“周大人!可算找到了……”
周舜卿刚穿戴周全,一人便撞门进来。
是满身脏W的万安期。
“万安期,本官还有要事在身,你……”
“朱太妃那儿失火了!”万安期着急道。
朱太妃?当今天子的生母。
“嗯……”周舜卿有些犹豫。
先帝圣T若是寻不来,自己的乌纱帽不保。而朱太妃途中若有闪失,小皇帝日後也会责怪自己。
不过若是找不到先帝圣T,日後被小皇帝责怪的机会都没有了。
“万安期,你去找张曹官……不对,你直接去找县尉徐大人,让他带上官差衙役去朱太妃那里灭火,本官有更紧急……”
“我知道老官家在哪儿!”万安期打断道。
“啊?”
自己没声张啊,他怎会知道老官家的事?
“周大人,我看见老官家了……”万安期解释。
“在何处?”周舜卿急忙追问道。
“你得先去救朱太妃。”万安期言之凿凿。
“我问你,先帝在何处?!”周舜卿砸了下桌子,怒声道。
万安期从桌上拿起水盅,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周大人!”万安期用h铜水盅狠狠地砸了下桌子,大声吼道。
周舜卿被眼前这个半大孩子震住。
“你须为自己着想……四海之内,只有一个天子,而今日,天子在汴京,而不在永安县。”
他盯着周舜卿,一字一句道。
周舜卿被万安期说服了。
总有一天,小皇帝会大权在握,到那时,若是他的生母朱太妃为自己美言两句,无论之前犯过多大过错,小皇帝都不会怪罪自己。
多亏万安期把这事说明白了,否则自己又要被霉神给算计一道。
或许这小孩儿是自己的福星,周舜卿想。
“走,你带我过去。”
周舜卿提上佩剑,与万安期走出门去。
周舜卿到Si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命途从这时便已注定,而一切的开始,不过是一个少年,竭力想要保住金钗而编造的胡话。
万安期同样也不知道,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说服位高权重者,且不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