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能相养於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x。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
永安县尉携家眷幕僚,跪在灵驾前只打雷不下雨地号哭,吊唁着灵驾中的枯骨。周舜卿看着渐暗的天sE,自心底升起一GU忧虑。
按照计划,灵驾会在永安县停留一夜,翌日天亮启程,午时两刻便会抵达皇陵。
但棺椁中时不时出现的响动,却令周舜卿难以安心。
“韩昌黎的《祭十二郎文》,真是大胆啊……”礼部侍郎冷不丁蹦出一句,鼻子里窜出一个不经意的冷哼。
周舜卿问张曹官礼部侍郎那番话何意。
张曹官参加过科举,虽然在没有通过府试,只是“不第秀才”,但也算略通文墨。
他把前後缘由解释给周舜卿,周舜卿才挺明白侍郎言中之意。
原来,永安县尉哭先帝的吊文,是唐时韩愈的文章《祭十二郎文》,文章是韩愈悼念侄子的,被县尉拿来哭先帝,实在有失T统。
那名县尉须发花白,矮小JiNg壮,一副粗野模样。
位次低微的稗官小吏疏於文墨,放在平时周舜卿定会训斥他一番,以表示自己对先帝的重视。
但现在他的心全在棺椁上,没有这番心力做别的事。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於人……人世……”县尉突然停了下来,周舜卿以为他忘了词,想叫他就此打住,不必再耽搁时间。
县尉浑浊的两眼瞪得浑圆,眼尾的皱纹都一一展平。
他望着周舜卿身後的棺椁,一只手悬在空中,嘴一张一合想要说些什麽。
硄!硄!硄!
棺椁中传来闷声响动,周舜卿曾在铅冶场【冶炼铅矿的场地】中听到过类似的动静,那是铁镐敲锤矿石的声音。
随着一声声响动,棺椁盖板也上下起伏。
装了一路的车夫马夫终是吓破了胆,想要落跑,但又惦记朝廷的赏钱,一时间犹豫不决,待在原地,压低身子,膝盖不住地打弯儿。
给皇太妃擡轿子的一名nV侍脸sE煞白,双唇乌青,忽地跪倒在地。
太妃的轿辇失去平衡,朝一侧歪倒,引得一众人惊叫连连。
“萤萤虫,夜夜逢,爹爹唤雨落,娘娘盼叶红。薄柴刀,钝锄头,大红J冠冲日头,青苗把人愁……”那名nV侍低着头,来回喃喃着不知名的童谣,声音粗粝,宛若一名醉酒汉子的低Y。
其他nV侍上前扶她时,被吓得连连後退。
一副从未见过的场景出现在周舜卿眼前。
nV侍上下牙一张一合,用门牙啃咬着自己的小臂,纤瘦的手腕垂下两条h白的r0U筋,吊挂着薄薄一层r0U皮。
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淌下,浸Sh了青sE襦裙。
nV侍双眼无神,富有节奏地噬咬着自己的皮r0U,时不时还发出咀嚼脆骨的哢哧声。
一支箭飞过。
箭矢破空而来,紧擦着周舜卿的衣角划过,径直S入了nV侍的後脑。
挂着血滴的箭头从nV侍口中钻出。
nV侍看着口中的箭矢,停止了咀嚼,双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随後倒在地上,像断了脑袋的J一样扑腾着。
郝随双腿夹着马腹,手持宝雕弓,立在不远处的土坡之上。
人群霎时间寂静下来。
郝随右手又从身後的箭袋中拿出一支箭,搭上弓弦,看到倒地的nV侍已经不再动弹,方才收起弓箭,不紧不慢地朝棺椁走去。
噔!
一声脆响。
郝随不知何时已来到灵驾一侧,将宝雕弓放在棺椁之上,一手SiSi摁住棺盖,似是在与棺椁内的东西较劲。
棺椁内的动静消停下来了。
郝随欠下身子,双手交叉,给周舜卿致上一个标准的叉手礼【叉手礼在唐宋时期作为平常生活中打招呼的礼仪,无论男nV老幼都可行使,是地位低者向地位高者行的一种礼,以示尊敬】。
“职责所系,多有得罪。”
他轻声说道。
郝随从棺椁上拿回宝雕弓,再度回到不远处的土坡上,策马而立。
周舜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公服大袖的下摆,被刚才那支箭穿出个洞。
“时候不早,该送先帝过去了。”礼部侍郎罕见地堆起笑容,打着圆场。
“启驾!”
周舜卿眼睑低垂,佯作镇定,向众人下令。
县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低着头引众人前行。
车夫、马夫、鼓吹与nV侍面面相觑,最後还是跟在县尉後头,踏上永安县的青石板路。
周舜卿擡起头,还未打出手势,张曹官便会意,快步离开。
还得再买一卷竹席,张曹官心想。
“他是故意的。”
寡言少语的万安期,罕见地同周舜卿主动搭话。
“嗯?”周舜卿头脑混乱,但听出来他说的是郝随。
“那人想说,碍事的人,他都会杀,哪怕是你,还有他。”
说完,万安期指了指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双唇紧合,脸sE铁青,一失以往的骄横跋扈。
万安期说的没错。
nV侍失心疯,换一名nV侍便可。
但郝随却径直SSi那名nV侍,并故意让箭矢贴着周舜卿的面飞过。
未领命而发矢,此乃以下犯上;发矢杀人,令先帝灵柩见血光,此乃大不敬。
按照本朝律例,周舜卿可以当场治郝随的罪,撸去他的官职。
但此时此刻,周舜卿头脑中还有许多事未想清楚。
无论是先帝的棺椁,还是这一路上的变故,他都觉得,这一切并非偶然。
周舜卿实在无法再装作无事发生,跟随队伍一路赶赴皇陵。
他不觉间捏紧了自己的剑柄。
点点星火飞散至墨蓝sE的天穹之上,自西北而来的寒凉夜风摇落枯叶。
还未南返的鹊鸟游弋长空,寻觅着秋暮将Si的小虫。
万安期心不在焉地啃着胡饼【由面粉、盐、料粉、油、芝麻、果仁等原料制作而成的面食】,两眼一直盯着县府大门。
棺椁正停在县府大堂,听不到动静。
“哎小孩!你还没吃到里头,里头有好东西哩!”
一名膀大腰圆的汉子拍了拍万安期的肩膀。
万安期不用回头,便知道那是大横吹【大横吹是一种形制较大的横笛,约在汉代通过张骞通西域传入中原,属於笛类乐器。其名称源於与“小横吹”的对b,两者均以竹制成,为古代横吹乐的代表X乐器】手朱福。
朱福和万安期一样,是从汴京城过来的。
不同的是,万安期出生在城内,而朱福生在江南乡下,成年後才来汴京谋生,凭着自己吹号的本事,为城中的婚丧嫁娶奏乐,也算立住了脚跟。
一路上,朱福不知出於何种原因,对素不相识的万安期照顾有加,天冷时拿出自己的褥盖,放晴时为他洗净衣物,就连平日珍贵一些的饭食都偷偷匀给他。
“小孩儿不懂宝贝,给你看看里头……”
见万安期没有理会自己,朱福又来到他面前,将万安期手中的胡饼掰开。
胡饼中的胡桃馅儿冒着腾腾热气,引得一旁的车夫直咽口水。
永安县尉按照以往惯例,为送灵队伍预备了丰盛餐食,但自古以来,好东西便不会往低处走。
熙河路的r羊签、西域的骆驼N房、沙门岛的李子旋樱桃,送到了太常寺少卿、礼部侍郎与皇太妃的桌上,三脆羹与两熟紫苏鱼跑进了禁军校官的营帐里,车夫、马夫、乐班和nV侍们只剩下些Yg的陈年粟米饼【小米饼】,与带着土腥味的粗盐巴【盐巴,结团、块的食用盐】。
万安期手里的胡饼,本该是送给周舜卿的,但朱福半道上遇上了送饭的张曹官,以一串钱【一串一般为一千文铜板】的价格买了两张饼。
“这个要趁热吃,不然里面的油就凝住了。”
朱福将胡饼还给万安期。
“朱福,你不怕吗?”
万安期看向县府大堂问道。
“本来有点怕,着实是头一次碰上起屍,但吃了一张胡饼就不怕了,油香油香的,人不是常说嘛,肚里有油,心里不愁,哈哈。”
朱福一边T1aN着手上的胡桃油,一边嘿嘿笑道。
他把棺椁中的动静称之为“起屍”。
万安期之前听过说书人讲过起屍相关的故事,但他仍旧惊讶於朱福平静地把这事说了出来。
“老官家想杀咱们,你还能吃进去饼子。”
万安期无奈地擡了擡眉毛,数落道。
“小孩你放心,有我朱福在,谁也伤不了你……况且,要是把咱们都杀了,谁给他送行,谁帮他擡棺材啊!他一辈子被人伺候着,怎麽也不会自己两腿走去皇陵吧?你听我的,这一路上别多心,後日跟着到皇陵,就有银钱拿,好多人想跟着来都没机会哩!”
“朱福。”
“咋了小孩?一个饼子不够吃?”
“你之前不认识我,是吧?”
“问这个g啥?”
“为什麽对我这麽上心?”
终於问出来了,万安期心想。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一路上总归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朱福的存在,让万安期即便在这种环境中,也能睡上几个安稳觉。
只是,他不知道朱福为何要这麽做,长在市井中的他知晓一个道理,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对另一人示好,要麽有所图,要麽有所愧。
“你想听实话不?”
朱福倒也没避讳万安期。
“想听。”
“你和我阿哥长的像。”
“这是实话吗?”
“不是。”
“告诉我实话。”
“以後你就知道了。”
朱福裂了咧嘴,把这事搪塞过去。
“朱福,落雪了。”
两人擡头望去,点点雪花自浓云之中簌簌飘下。
“真快,都入冬了。”朱福感叹道。
风不住地从门底钻入,屋内回荡着不经意察觉的低吼声。
r0U块的油脂在烛光中凝固,如同雪天里结冰的湖面。
满桌的佳肴都丝毫未动。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周舜卿坐在桌前,哼着曹植的《白马篇》,缓缓站起身。
那是他最喜欢的诗词。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周舜卿推开窗棂,看到点点火光中,雪花已然在地上铺下薄薄一层。
“长驱蹈匈奴,左顾淩鲜卑……”
与其说是最喜欢,倒不如说是唯一能背住的词。
周舜卿自幼便不是读书的料,所有文篇,过目便忘。家里甚至为他请来了龙图阁大学士做老师,但收效甚微。
本朝以辞赋为重,若是不通辞赋,官场便与之无缘。
後来,周氏在党争中失势,族中子弟入仕无望,便没人再b周舜卿习辞赋了。
周舜卿总把《白马篇》挂在嘴上,其父便认为他喜欢边关军旅,舞刀弄剑,便招募了一名JiNg通刀剑的老军校教授他武艺,学成之後又将他送去了边军,出任军都指挥使【北宋军队官职名称,一般下辖数千人】。
多年後,北宋覆亡,周舜卿的传奇故事名扬南宋十七路十七路一百四十州,“周校尉”这一形象活跃於民间的各册话本与戏曲中,或忠义无双,或剑法超群,或临危救主,或兴灭继绝。
那时的人们不会相信,周舜卿并非禁军基层校尉,而是下辖两千五百人的军都指挥使,并且,他在边关几年间,没有打过一场仗,只是整日饮酒酣睡,唯一一次上战场,是为前线将士送去停战的圣旨。
“弃身锋刃端,X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周舜卿继续Y唱着,他推开窗棂,看到雪落遍野,点点星火闪烁在营帐与民房之中。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Si忽如归……”
《白马篇》曲毕,周舜卿将佩剑挂到腰间,推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