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的棺椁里有动静。
马夫知道。
乐班吹鼓手知道。
随行的皇太妃们知道。
走在队伍最前的太常寺少卿也知道。
马夫与吹鼓手人微言轻,早就习惯了闭上嘴低头做事。
先帝的皇妃们入g0ng多年,谙熟g0ng中的规矩,遇上意料之外的事情时,都会观察身旁大人物的脸sE,绝不会露出半点无知慌张。
但此时此刻,又该看谁的脸sE呢?
内g0ng中,太後与皇後是大人物,朝堂上,官家与宰相是大人物。但此时此刻,品阶最高的便是提领队伍的太常寺少卿,周大人。
周舜卿骑着匹白鬃瘦马,衣着缟素,头戴方脚蹼头,一手握缰绳,一手举着用作招魂的素信幡,幡旗在风中扭动,似早春时节光秃的柳枝。
皇妃们望见他仍是副肃穆沈稳的模样,也不好多说什麽,便各自在自己的轿辇中安静等待,至於在等什麽,她们也不清楚,但不清楚的事也不只这一件两件。
空中夹杂着冰冷的土腥味,天穹低沈,稠云Y翳,枯枝落叶布满尘土。
周舜卿长x1一口凉气,紧了紧喉咙,试图锁住快要蹦出去的心脏。
是从何时开始的?
周舜卿开始梳理记忆——半个月前,皇陵竣工,朝廷任命他为太常寺少卿【掌管礼乐的最高行政机关,设置太常寺卿,少卿各一名】,负责将先帝的灵驾护送去陵墓安葬,并安顿行程中的诸多礼节,不能有损赵官家的颜面。
他清晰记得自己那日跪在先帝的灵驾前,棺椁中透出的浓烈腐臭。
自己在边关时见到的乱葬岗也不过如此。
先帝三月崩逝,皇陵十月竣工。在这期间,先帝的棺椁一直停放在寝g0ng福宁殿内。
百兽之屍,曝於荒野三日,便胀气发臭,蚊蝇成群,血水化为脓汁。
何况是放置了七个月的Si人呢?
福宁殿中,内侍日夜不停地焚香、鼓风,但那GU味道非但没被熏香遮掩,反倒变得更加活跃,浸入每一丝空气里。
里面的人,无论如何都是Si透了的。
“太常寺少卿,送官家入陵,多少能沾上些贵气。”临行前一晚,刘大人拍了拍周舜卿的肩膀,别有意味地说道。
刘大人刚刚升任宰相,又是周家的世交,那番话是在暗示周舜卿,等把这事办完,就找名头为周舜卿升官。
那晚,周舜卿彻夜未眠。
一是因为自己即将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二是因为先帝的“贵气”,已经沁入了自己的头发丝里。
新君年幼,太皇太後垂帘听政。短短数月间,党争又起,朝野激变。
新党一一被贬黜出京,旧党再度得势。
汝南周氏向来与宰相交好,此番便乘龙兴之势入主汴京,族中子弟也多加官进爵。
周舜卿也在其列。
从边军将官到京城太常寺少卿,本该从此平步青云,可偏偏遇上了这样棘手的事。
周舜卿回头看了眼灵驾,龙楯车【宋史,凶礼中所记载的灵车,用以运送天子的屍骨】浑厚庄严,漆金线云龙纹的沈香木棺光可鉴人,唯独棺材盖板的一角,有一处不起眼磨损,露出了苍蝇翅膀大小的褐sE木纹。
一日前,灵驾陷於泥径,车夫们拉拽时,棺椁从车内滑落,压Si了三名车夫。
一名壮硕的车夫用头顶住棺椁,脖颈寸断,当场便没了气。
另一人被压在泥坑里,泥浆阻绝气道而亡。
还有一个年轻後生躲避不及,被棺盖卡主下颌,口鼻泵血,两颌断裂。
棺盖的缝隙中汩汩流出紫sE浆Ye,粘稠似蜂蜜,晶透似琥珀,悉数流进了後生的口中。
片刻後,棺椁下坠,後生身首异处,脑浆、脓血与泥水混成一片,糊在光滑的沈香木上。
後生的牙齿摩擦着棺盖,y生生将盖上的黑漆刮下一角。
“周大人,永安县尉已在九里外接迎灵驾。”
说话的人一身武臣装扮,深红上袄,藏青下裙,脚蹬薄底乌靴,左臂系了条素纱。
周舜卿思绪被拽回了当下,认出了这是禁军郎官【北宋时禁军的基层武官名称】郝随。
两千二百二十一人的护驾队伍中,有一千三百一十五人为禁军将士,他们除了於沿途开路、护卫车马外,还需在前方为灵驾探查道路。
周舜卿微微低了低下颌,算是告诉对方自己已知晓。
历代君王的灵驾送至皇陵时,沿途的县尉【一个郡、县的长官一般称为县尉,县丞、县令和县守,分管军事、司法和行政,有的县同时具备这几种职位,有的县只有一位】都要前来奉迎,祝哀词。
这是本朝不成文的规矩。
郝随的目光越过周舜卿,向他身後的灵驾行礼拜别,策马远去。
马蹄飞溅起薄薄扬尘,周舜卿还未看清他马鞍一侧的弓箭,他便消失在枯树从尽头。
这年头,国中武备废弛,人人都追捧文工墨宝,鲜有人再去苦练刀枪剑戟,遑论从未上过前线的禁军将校。
这种弓马谙熟的禁军武臣,周舜卿着实第一次见。
送灵队伍缓缓徐行,乐班有气无力地鼓吹着礼部规定的引灵哀乐,两侧的兵士低着头,踩着松垮的步子。人群散发的臭气随风发散,轿夫、车夫时不时打着哈欠,脸上、脖颈上与x前满是黑灰的油泥。
周舜卿望着棺盖上的破损,突然想起,棺椁里的动静确实是从那时开始出现的。
棺椁滑落,砸Si轿夫後,车夫们想用麻绳将棺椁拉回去。
“万乘之尊,怎可沾染凡物……”同行的礼部侍郎在周舜卿身旁犯起了嘀咕。
官场战场别无二致,稍有疏漏便会满盘皆输。
这是周舜卿第一次被朝廷重用,绝不可被同僚抓住马脚。
“不可让麻绳碰到灵柩,以损先帝威德。”周舜卿学着礼官们庄重神秘的语气,制止了车夫。
他话音刚落,几百双眼睛便看向他,等待他发号施令。
最後,周舜卿命人拆下捆绑陪漆器的革带,用革带相连,套在棺椁外。八十多名汉子一同发力,方才将棺椁拉回车上。
随後,周舜卿又让皇妃们的nV侍用白sE麂皮,将棺椁上的血迹与泥水细细擦拭g净。
g0ng里的nV侍们虽然常被当做牲畜使唤,为皇亲贵胄们做粗活,端屎端尿也是常态,但从没见过这类场面。
有的还未靠近棺椁,便被吓地腿软,跪坐在地上嚎哭。胆大些的nV侍一边擦拭,一边忍着恶臭带来的g呕。
nV侍换上来好几批,才将棺椁擦拭g净。
周舜卿的幕僚张曹官去周边村子买了三卷竹席,将三名Si车夫裹起来,置於一旁的荒草上,另一位王曹官带上两千文钱,通知他们家中前来收屍。
队伍再度启程後,周舜卿便听见时不时传来细碎的动静,像夜风撩拨硕大的桐叶。
但那声音极其微弱,若不经意去听,根本分辨不出夹杂在车轮、脚步、窃窃私语声的异响。
周舜卿问张曹官。
张曹官瞥了眼四周,徐徐说道:
“哪有什麽怪声啊!周大人,这几日舟车劳顿,火气上涌,耳郭啁鸣是再正常不过,还请大人莫要乱想,将圣T送到,拿到护送首功为先,你说是不周大人?”
张曹官跟了自己半年,做事还算稳妥,周舜卿理应信他。
但那声仍未因这番话而消失。
周舜卿又询问了车夫、鼓手、马夫,他们离棺椁最近,应是听得到里面的动静。
他们面对周舜卿的问题,不是一直摇头就是说自己聋。
或许真是自己太过劳神,从而听岔了,周舜卿安慰自己道,随即拍了拍两耳便不再理会。
“为何擅离灵驾?”
“我怕Si。”
h昏时分,队伍暂停於驿道休整时,一对兵士拽着一个半大小子来到周舜卿面前。
半大小子名为万安期,年十二,生得肤白唇粉,眉眼清秀,两眼澄澈有神,但没有一丝对周舜卿的敬畏之意。
一个人逃走,本不是什麽大事,无非不给他结钱便是,但这小子的来头并不小。
先帝生前,驾幸g0ng外,仪仗卫士一万两千二百二十一人,多年未有增减,按照祖宗之法,Si後执凶礼的规格也应如生前一样。
可新君已然即位,党争、新政与西北战事Ga0得朝廷钱粮两空,自是无人愿意再为一个Si人空耗财力,不得已去掉了一万人,只保留了个零头——两千二百二十一人来护送灵驾。
为了显得不那麽寒碜,礼部便另辟蹊径,打算从汴京市井寻一个姓万的人,以充代万人仪卫。万安期生辰八字与先帝相旺,又有一个吉利名讳,所以被拉去送先帝灵驾。
前些日子这少年一声不吭,两手举着h罗麾盖,顺从地跟着灵驾一路走来,从未出现过孩童般的轻佻无礼,为周舜卿平添麻烦。
可这天他却犯起了混,无论如何都要走,几名兵士生拉y拽才把他制住。
“你若怕Si,便更不该擅离职守。”
周舜卿饮了口甜酒,漫不经心地说道。
年十二,还是个孩子,一路上枯燥无趣,想要走开寻乐子也在常理。
或者,是看见三名车夫横Si,吓破了胆。
“老官家【官家,宋时对皇帝的俗称】要杀我们。”
少年信誓旦旦道。
周舜卿被酒呛住,喉间传来阵阵辛辣。
“何出此言?”他清了清嗓,追问道。
“大人听不见吗?”少年反问道。
两人一同望向先帝的灵驾。
棺椁中的沙沙声更清晰响亮了。
从那日起,周舜卿便将万安期安排在身旁。
他虽没有过上阵杀敌的经历,但也被族中安排进边军历练过几年。
周舜卿深知,边关殉国者,大多不是Si於敌人剑下,而是Si在同僚手中。
或援兵不至而败亡,或舆图【地图】有误而失期,或相互猜忌而内乱。
如今的景况对周舜卿来说并不乐观。
他初来京城官场,一切都未熟识,对周遭人、事根本分不出真假。
先帝的棺椁明明有动静,但所有人都不对自己说实话,包括自己的亲信曹官。
说来可笑,彼时彼刻,他身旁能信任的人,只有这名素未相识的半大小子。
因为万安期所言,周舜卿方才确定,那声响并非子虚乌有。
他前後想了许多种可能。
跌入泥坑後,先帝的屍骨在棺椁内来回晃动,这倒是在理。
先帝骨殖被窃,随便塞了个人进去充数,那人刚Si,屍身胀气,所以发出声响,这也说得过去。
辽国【与北宋分庭抗礼的契丹政权】使臣在吊唁时,悄悄藏了名探子在棺中,以便m0清皇陵的方位、构造以及其中机关密道,这个就有些牵强了。
总之,无论是哪种景况,凡是途中出了岔子,周舜卿都要身败名裂,不仅要被贬官去职,刺面发配从军,还要被周氏宗族所鄙夷,甚至将他从族内除名。
“你……为何要说先帝要杀你们?”
得了个空,周舜卿又问少年。
他给万安期配了一头驮祭品的青sE小驴,好方便他能与自己交谈,而不惊动其他人。
“老官家已经杀了两人了。”
少年万安期答道。
孩童就是异想天开。
“三名车夫罹难,实乃不幸,但……”
周舜卿说着,突然想到——明明Si了三人,为何万安期要说是两人?
“为何要说两人?”周舜卿又问。
“有一人是你杀的。”万安期冷冷道。
周舜卿昂起头,不再言语。
他知道,万安期没说错。
被压在泥地里的拿命车夫未当场毙命,棺椁压在他的x腹,缓缓将他压进泥泞。他一边嚎叫,一边胡乱刨着地上的泥水。周围的人托不动棺椁,想要釜底cH0U薪,将那名车夫拽出去。
但那时的周舜卿已然从头皮麻到脊背,径直僵在原地。
他从未想过会出这麽大的岔子,一时间乱了方寸。
周舜卿看了眼一旁的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皱着眉头,一边的下眼睑不断跳动,眼中尽是鄙夷之sE。
“先擡灵柩,不可让先帝梓g0ng触地!”周舜卿命令众人。
後来周舜卿找来革带,把棺椁擡回灵车时,半个时辰已过去。
那名车夫早在泥水中憋Si了。
“人生在世,要有贵贱之分,轻重之别……”周舜卿又对少年说道。
“你可知……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周舜卿临时想到舅父教自己念书时,学到的文章。
万安期挑了挑起一侧新月眉,抿了抿嘴,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各种道理,你长大之後便会明白。”周舜卿道。
周舜卿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跟个市井的孩童理论半天,他长大之後也不过是个擡轿的,或是牵马的。
“那我可能长不大了。”少年说道。
沙沙声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