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连安始终记得凑崎瑞央右唇角下那颗痣。
他从未忘记他的脸孔,连一分一毫都没有。
那颗痣就像某种静默的标记,刻在他记忆里最清晰的那一格。即使多年过去,即使彼此远离,他仍能准确地g勒出那张脸的轮廓,像是一张从未褪sE的底片。
是刻意记住。
那颗痣总会率先出现,在黑暗里提醒他——他曾经凝视过某个人,久到足以记得光落下时,那里会先亮起。
这趟出差耗尽了他的JiNg力,他知道当初就该选择高铁南下,至少现在不会疲惫地困在这条堵塞的高速公路上,车窗外是一片几乎凝结的车流,他望着那些停滞不前的车灯,脑海肆无忌惮地浮现出十三年前的某一天,高一的下学期,从日本转学而来的,凑崎瑞央。
冷淡的眸光、唇角携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以及那颗令人难以忽视的痣,他的出现,像一道淡淡的雾,悄悄地笼罩了恭连安整整一个青春,凑崎瑞央就那样在他脑海的某个角落驻足,没有刻意、也没来得及驱赶。
一通来电打断了他的思绪——
「恭!你今天会来同学会吧?」电话那端传来谢智奇一如往常的嗓门,直直钻进耳朵里。
「我好像没答应你。」恭连安的声音低哑,带着一GU掩不住的疲惫。
「不管啦,我都跟nV生们说你会来了!」
「你嘴巴说的,自己负责,别把我拖下水。」他语气冷淡,眉心微蹙。
「吼——班上两大帅哥都不出现,这同学会还有什麽看头?」
恭连安忍不住皱眉,语气也明显不耐烦:「我现在塞在高速公路上,别吵我。」
「你出差啊?」
「嗯。」
「好啦好啦,不吵你了,明天再跟你说今天聚会的八卦。」谢智奇明白跟他耗也没用,索X放弃。
他太了解恭连安了,那种语气一出来就知道,谁也别想勉强他做任何事。
来电才刚挂断,萤幕便再次亮起——来自总公司。
「执行长,3号分店的装潢出包,恐怕会赶不上开幕日了。」
「怎麽会?」恭连安眉头锁得更深,声音低沉的像罩着话筒的Y云。
电话那头的员工明显一顿,才缓缓开口:「厂商和设计师那边G0u通出了状况,我们也……」语气中藏着迟疑与掩饰。
「你们现在连最基本的工作都怠忽职守了吗?」他的语气没有高声,却带着压迫感,一句b一句沉。
「很抱歉……3号分店店长说那天开会途中出了意外,所以让其他组别去——」
「不用说了,把3号店店长辞了。我晚点到。」
「可是……那位店长是GU东介绍的,这样会不会……」
「b起这件事,开幕延期造成的损失不更实际吗?」他冷下语气,字字如断钢。
恭连安不是不知道外界怎麽看他独断独行。只是他清楚,有些事情,不拍板,就是一条烂根。GU东推荐又如何?他有过半GU份,就代表这间公司,他能对得起就负得起。
电话另一头安静了几秒,不敢再言语。
就在电话另一端的人以为该结束通话之时,恭连安忽然开口:「对了。」对方一愣,「……是,执行长?」
「分析部门那位刘姓分析师,上周是不是递了辞呈?」
「……是。」
「人还在吗?」
「今天刚交接完,已经走完离职程序了。」
恭连安没说话,指节轻轻敲了敲方向盘,神情看不出情绪。
「分析报表谁接手?」
「目前暂时由营运部那边协助,但……不是专业的分析师,深度跟准确度可能会有点差距……」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毫无波澜。
他结束通话,视线却没有马上回到眼前的车流。
脑中闪过几天前人资过滤後寄来的一批履历资料,他原本只是打算随意翻翻,照往例看过就交给人资处理。但其中一份,来自日本的申请者,引起了他的注意,学经历优秀,专长是数据挖掘与顾客行为预测,应徵职位正是:品牌分析师。
但让恭连安真正驻足的,并不是这些。
履历的末页,附上一张证件照。
照片里的人,眼神冷静沉稳,唇角依旧是那若有似无的弧度——
就在右唇角下方,那颗痣,毫无预警地撞进了他的视线,也撞回了他十三年前的记忆。
恭连安指尖再度敲了敲方向盘,眼神微沉,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却看不出是笑还是冷意。
他已经安排好人资联络对方面试,时间就定在下周一。
他在赌,凑崎瑞央是否愿意,主动走回他的生活里——哪怕只是一步。
恭连安处理完3号分店的问题,抬手看了眼手表,已近午夜十一点。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走到电灯一侧,开关变动的声音在寂静中略显刺耳。
三月,春天悄然来临,却毫无声息。
他靠在沙发上,仰望着天花板上的那盏水晶吊灯,眼神空洞。那一刻,他忽然有些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过这样的日子——某种无力感,自心底绵延而上。
也许是因为又到了三月吧,他想。
一时间仅余沉寂。
手机却再度响起,熟悉的来电显示——谢智奇。
「恭!你猜我看到谁了!」谢智奇的声音兴奋得像要冲破手机。
没等他回答,对方已急着说出口:「是凑崎!」
「……」恭连安微怔。
以为他没听清,谢智奇又补充:「就是那个高中跟你很不错的日本转学生啊!凑崎瑞央!」
「……」
「喂,恭?」
「……」
「就我常说的班上两大帅哥,一个你,一个他——」
「我知道。」恭连安打断他,声音低冷。
谢智奇顿了下:「喔。」
「你说你在哪里看到他?」恭连安语调平稳得过分,连他自己都意外这份沉着。
「捷运站啊!我还走过去打招呼,说今天是同学会……啊,可恶!我忘了跟他要联络方式!」
「他说了什麽?」恭连安语气有些紧,几乎压着呼x1问。
「就说他刚回台湾啊。原来之前都联络不到他,是因为他回日本了。」
「……」
「我还问他为什麽没参加毕业典礼。」
「……」恭连安没说话。
「结果他说因为家里临时有事。不过他表情怪怪的,我就没多问。」
「嗯。」
「对了,我还跟他说你现在是MO集团的创办人——」
「你跟他说了?」恭连安眉头一皱。
「嘿呀,他好像有点意外,但没多说什麽。後来他就到站了,匆匆道了个别。」
谢智奇随即转移话题,滔滔不绝讲起同学会上的趣事,但恭连安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甚至不记得这通电话是怎麽结束的,等回过神时,他已经躺在床上失眠,天花板映着朦胧的灯光,眼神一动不动,x口却闷得说不出话。
隔天一早刚进公司,恭连安便收到人资的来信——周一预定面试的申请者,已於清晨来电,因个人因素主动取消面试。
他盯着那封信的画面许久,直到眼睛有些酸胀,却依旧什麽也做不了。
恭连安很清楚,凑崎瑞央在躲他。这封取消面试的信,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事到如今,他终於肯承认——
他想他。
他想凑崎瑞央。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份情感,不是对过往的执念,也不是对未竟的事耿耿於怀——那是思念,单纯而深刻,每一次无意的停留、每一场漫无目的的等待,每一个毫无来由的梦,全都是凑崎瑞央。
他一直在等凑崎瑞央,用着不动声sE的方式,而那些冷静与刻意的克制,只不过是为了掩饰他其实早已输得彻底。
事实是,凑崎瑞央这个人,即使没出现,也早已牵动了他所有的行动。
恭连安阖上笔电,却没站起身。
他坐在办公桌前,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一如十三年前,他在教室後排课桌上,等待凑崎瑞央回过头来看他时做的那个小动作。
他很少这麽被动,不论工作、社交、决策,他总是利落、审慎,从不让情绪主导行为。但现在,他坐在这里,对着一封取消面试的信,像个搁浅的人,困在回忆与情绪之间,无法动弹。
他拿起手机,打开那封履历资料的附档,再次放大那张证件照——右唇角下的痣还在。眼神冷静,唇角带笑,那张脸离他这麽近,却隔了一个青春。
他盯着那张脸许久,然後点开人资的内部通讯系统,输入一行字:
请将本周取消面试的分析师联络资讯发我,谢谢。字打完,他没立刻传送,而是盯着画面,又沉默了十秒,然後——按下了送出键。
讯息发出後的几分钟,恭连安什麽也没做。
他一手撑着额角,眼神垂落,手机静静放在桌面上,好似只要盯着不动,就能b人资快点回覆。
这不像他——却唯独像是为凑崎瑞央而存在的那个他。
手机在第五分钟震了一下。
申请者当时透过We-Link职涯平台投稿,附有紧急联络电话,这是备案。已标记为保密资料,请勿外泄。谢谢您。简短的讯息,附上一串电话号码。
恭连安拇指滑过萤幕,盯着那陌生的数字,脑中闪过无数画面:
教室里,转过头对他微笑的少年;
便利商店,冷藏柜掠过脸颊的气流;
毕业典礼那天,突如其来的细雨——
还有那个,始终没人坐上的座位。
他点开通话键,又停了下来。
沉默几秒後,将号码储存进通讯录,备注栏只写了一个字:
央。
办公室门被推开,恭连安还没从手机画面上移开视线。
叶尹俞走进来,动作不疾不徐,但语气明显带着压力:「你刚从人资那边调了一份履历。」
她手上拿着一叠纸,纸边微微翘起,像是被她捏得有点用力。
「凑崎瑞央,对吧?」
恭连安没答,视线只是淡淡从手机移向她的脸,再落到那叠资料上。
「他取消面试了。」她将资料放上桌,语调稍低一点,「我是想问,你接下来打算怎麽做。」
他没有马上回话,只是将手机萤幕阖上,放在一旁。
「你知道我不是来劝你的。」叶尹俞补了一句,「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主动去找他。」
恭连安垂下视线,指尖在桌面缓缓敲了一下,声线平静却无b坚定:
「不会。」
叶尹俞皱眉:「他取消面试,可能只是犹豫,不代表他不想见你。」
恭连安这才抬眼看她,眼神里没有怀疑,只有一种清楚到近乎残酷的确信。
「但他还没准备好。」恭连安回得简单,「这是他的选择。」
「你不怕他就这样退回去了?你明明已经伸出手了。」
「不是所有的等待都要立刻有回应。」他靠回椅背,目光有一瞬间飘向窗外,「如果他真的走得回来,就不该是我b他往前一步。」
她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扫过桌上的资料,再度落回恭连安的脸上。
恭连安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最重要的是,泳圈要起的,是紧急救援的作用。」他说,「但不能因此养成依赖,误以为有了泳圈,就等於学会了游泳。」
叶尹俞微微一愣。
「只有真的学会游泳的人,才能享受大海的魅力。」
她被他绕得有些云里雾里,终於脱口问出心底的疑惑:「你这样真的好吗?」
「我想要的是——」恭连安目光沉静,语气却难得透出决绝的锋利,「央在遇到危机的时候,也能自我拯救。」
他一双眼眸清亮,像平静湖面折S出夜空的光,涤荡着自信,也藏着不容动摇的笃定。
叶尹俞怔住,隐隐有种感觉:恭连安对这无可救药的局面,竟甘之如饴。
当局者迷,却乐在其中。
那她这个局外人,又还能说什麽呢?
最终,她没再追问,只是将桌上的履历资料收回手中,转身离开。
门关上前,她停住脚步,背对着他丢下一句:
「你最好确定,你撑得够久。」
门阖上,办公室重新归於寂静。
恭连安坐在原地,盯着桌上的手机,手指轻轻划过备注栏里那个单字:
央。
他没拨出。只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