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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决绝又浓烈,干枯的嘴唇相互摩挲着,将所有难以相见的时光全部倾轧至内,宋宁远轻抚着他的鬓发,那双幽深的墨瞳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微闭的双眼,他平和舒展的眉,还有那永远不会拒绝他的柔和神色。
唇齿交接间,郑言已然开始缓缓回应,他勾住宋宁远与他纠缠的舌头,将自己的双手也覆上了对方的腰腹之上。
或许只此一别,他们真的就再也无法相见。
一吻毕,郑言推开他,笑道:
“宋宁远,就此别过。”
便上马扬鞭而去。
……
七月烈日炎炎,兴安城外树木郁郁葱葱,几月之前银装素裹的秃枝早已全部消失不见,树叶苍翠如盖,炙烤在炽热的阳光之下。
远处传来的微风钻进发间缝隙,绕在飞舞的青丝之上,让那燥热似乎不再如此凝滞。郑言站在兴安城墙之上,极目远眺,似乎在等什么人。
果然半刻之后,城墙之下缓步上来一位紫袍男子,他负手拾阶而上,衣带清风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抬头便看见了转头向他淡笑的郑言。
二人交错的视线,在骄阳之下久久纠缠。
郑言见他一步步前来,最后在自己身侧停下。江渊从袖中拿出一卷明黄绢帛,波澜不兴道:
“今日收到天启议和请书,只道望与我大周西祁相结为好,互为通商。”
郑言还是伸手接过,徐徐展开,宋宁远熟悉的利落笔锋便映入眼帘。他细细将那段简短的字看过一遍,笑道:“恭喜陛下。”
又将卷帛缓慢折好,郑言将它举起递给江渊,那人却未接,淡淡瞧他一眼,气度甚雪,“郑言,你一去又回,就无任何与我解释的?”
郑言眉头一跳。一月之前他夜半而回,相府门户大开,像是早已预知他会回来似的。他安然入内,却始终未见江渊,如此自行度日半月,才从薛峰口中得知江渊早已在他离开兴安那日出发前往西祁,不知何时才会再回。
郑言心中暗卸一口气,却又不知从何处生出一丝怅然来。
说不清道不明,但返回兴安时早已在心中组织好的歉意,却又无处释放,如同行到死胡同,欲发而不得。
只得每日翻阅那一面墙上的书籍,焚香、奏琴,百无聊赖,却又整日忙碌。
此时江渊又至兴安,郑言昨日接到薛峰禀报江渊前日早已回京的消息时,恍惚有些不真实之感。
如此,他当以何面目去向他解释止泉之事?
但他也未想到,江渊竟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曾几何时,他们从来只会对彼此心知肚明之事保持一致缄默,然后静待它的消解或灭亡。
“回陛下,止泉之事,我此前并不知晓。”
一月之前满腹的草稿,如今却只剩一句干枯之语。
江渊负手立在高墙之前,举目下瞰城外苍翠青山,凝白如玉的面庞之上是一抹淡淡的傲然,他没有回应,更没有回看。
郑言知道,他定是在自己只身返回兴安时,便早已明白所有缘由。更何况陆相神机妙算暗探无数,其人遍布四国中州任意角落,就连他与宋宁远告别时的那个吻,相信他亦是亲耳听过探子汇报……但如今却开口询问,倒真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
“对不……”
郑言的道歉还未说完,那人却又偏头看向他,冷淡如故,“不必。”
他扫了一眼郑言腰间闪着光泽的双鹤环佩,转身便走,“郑相,替我拟道旨来。”
郑言一愣,很快便笑,只俯首道了声是。
月影如钩。郑言将那墨迹未干的纸递给江渊看时,才发觉已然月上檐梢。
二人用完晚膳后,静坐至此,三言两语便将旨意定了下来,郑言磨墨提笔,江渊凝神俯视,颇有些当年在西祁时二人互为知己惺惺相惜的模样。
江渊接过他手中的纸,沉静看完片刻,只突出一个字:“可。”
那厢郑言已将绢帛铺展其上,朱笔饱蘸浓墨,只等江渊誊改其上。却见那人只将手中薄纸递给他,示意让郑言自行誊抄上去。
郑言心中一惊,摇头示意此事他不敢代劳。
四国之内,还从未听说哪一位君主让亲信宠臣在诏书之上留迹的。即便昏庸如西祁天子,誊诏之事,也定当是亲力亲为。
这无关亲疏荣辱,只关乎礼制君臣。
江渊冷冷地将手中的纸放到桌面之上,起身离席,云淡风轻,“让他见一见你的字,你可不愿?”
座下之人面中一愣,沉默地执起那朱红的笔尖,落在光滑的绢帛之上。
不到一刻,那满目鲜红的字迹已然成形,郑言一气呵成,字迹舒朗。
将绢帛晾在桌上,放下手中朱笔,郑言起身欲向殿中帘边的江渊禀报,一站起,便只觉喉中一甜,双眼眩晕几欲不稳。
“陛……”话未说完,口中腥甜强压不下,涌上舌尖喷涌而出——
“郑言!”
意识模糊之际,他只见到身前刚刚誊好的诏书之上,满目猩红。
其后意识便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再次醒来之时,殿中宫娥往来如织。见他睁眼,最近的那人面露喜色,看面相是个太医,满脸堆褶泫然而泣,喜道:
“郑相,您终于醒了。”
郑言眯着双眼适应了那昏黄的灯光,其后几人又都齐刷刷向他望来,脸上均是喜意,他张口欲言,却只觉喉中阻塞,尝试发声半晌却依然无法有音。
见他疑惑,那御医面露难色,硬着头皮开口:“郑相,你身中奇毒,老臣……老臣也暂未查明是何种毒物……”
郑言艰难抬手,示意索要纸笔,比划半天,才有宫娥拿了纸笔过来,郑言颤抖双手写下几个字:
“我昏迷多久了?”
那御医抬首艰难开口:“已半月有余。”
“陛下所在何处?”
御医与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该作何回答。半晌,从殿外进来一人,一身黑色劲装利落有致,正是薛峰,他走到郑言床前,拱手道:
“郑公子,主上前日已前往南梁。”
郑言手下终于松劲,那笔跌落在被褥之上,只留下触目惊心的黑痕。郑言试图驱动身体内力,却发现腹下空空,多年所结气力均如水汽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靠在锦枕之上,面色苍白如纸,长久的卧床让他更显瘦削,脸色灰败隐隐有大限将至之相,只留一双平静如水的双眸,正在陷入沉思。
江渊去了南梁。如今南梁只剩年迈允皇艰难理政,其下几位黎季的兄长明争暗斗,在年初便因西祁北周撤军而下令将梁军南撤,如今南梁虽收下天启两座城池,但在几国之中面积仍为最小,且其国内多山气候湿热,虽易守难攻但也因人口较少很难扩张。
更不用说黎季之死,乃是出自江渊的手笔,此时他前往南梁,为的只可能是自己身上的毒。
郑言有些不可置信,他身中剧毒,为何从未察觉。这些时日,他不是独身一人,便是与江渊共同进食,江渊既然无事,那只可能是自己独身之时,便已然将毒物吃进腹中,如此悄无声息,却叫人毛骨悚然。
更为让他惊异的是,到底是何人,要置他于死地?
如今他所结仇太多,已然摸不清毒物来路。
此后一连修养几日,他才得以下床,虽武力全废,但若常人行走起卧还是勉力可为,只是这声音,御医每日前来把脉问诊,只是摇头道或许是没有恢复的可能了。
夏日暑热,房中冰块散发凉气,一个侍婢正转动其上金玉薄扇,将清风送到卧榻之上。
郑言斜靠在一侧,手中握着本饥不择食找来的医书,座下桌面上,一堆书籍已然被他翻得散乱。
轻轻翻到最后一页,郑言难以抑制地喘了几声粗气,口中又沁出一丝腥甜。
他从卧榻之上拿出一根丝绢,擦拭一下,其上便染红,将那绢帛折好放进袖中,他又继续够桌上的另一本书。
身旁的婢子过来,赶紧替他拾了过来,举在头顶递给他。郑言接过,才发觉刚刚这本书上,已然沾染上了几滴鲜血。
“公子……”那婢子惊呼出声,正要叫人,却被郑言拦下了。
他摆摆手,示意不用再劳烦太医再跑一趟了。
如今这毒来势汹涌,他自己也很清楚大概是无力回天,每日寻医问诊,还不如卧着翻翻医书。
若不是中了这毒,他还不知原来北周夏日也是如此炎热,竟与天启太康别无二致。
婢子退下,有人在门外轻敲,郑言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三声之后,那人进来,黑巾遮面,只留一双锐利的双眼。
“世子,太康密信。”
郑言哑然而笑。当年父亲留下的那一队影卫,去年被黎季屠戮大半,最终或许是留下几位,每次相见也只露出双眼,他已然记不清其几人容貌。如今江渊倒是大方,直接让他们进出相府来去自由,倒像是自家眼线一般。
他接过那细细的竹管,抽出其中一张不规则的薄纸,用手指捻开,只见其上几个锋利的大字:
[此毒名为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