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龙山,夜晚的宴会有多么热闹,关押张天鹰的地牢就有多么冷清。
地牢墙壁上修嵌避灵石,一旦进入,无论修为几何,都会被避灵石压制,不能使用法术,肉体与凡人无异。
若是强制发动法术会给身体造成严重破坏。
张天鹰刚被关押进地牢时,想要逃离,运转法术反而经脉尽断,身负重伤。
鹿不灵和江雪飞站到法阵中央,手拿开启法阵的玉牌,脚下花纹发出夺目的光将二人传送到地牢中。
虽然地牢中光线昏暗,但避灵石散发着深海蓝光,如根系蔓延至深处,倒也能看清前路。
二人来到地牢的传送法阵,惊动了张天鹰。
“鹿不灵,小贱人……”
“不得好死……唔咳咳……”
张天鹰的咒骂声嘶力竭,在空旷高挑的牢内回荡。
江雪飞有些诧异,这声音确实是张天鹰的。
但如此不雅的话竟然是从他老人家口中说出来的,实在是难以想象。
“死老头,原形毕露了。”
鹿不灵两手一摊作无辜状。
这几嗓子估计给雪飞吓够呛吧,虽然平时骂得比这难听数十倍,自己倒是早就习惯了。
鹿不灵虽然耳朵不舒服,但心里有些得意,张天鹰骂得越狠,就说明他此刻有多么怨恨。
“还好吗?”
江雪飞看鹿不灵的眼神透着关切,虽然鹿师姐生性乐观,但粗中有细,被曾经尊敬的师长辱骂,难免会有不适吧。
“你还好吗?”
鹿不灵不回答江雪飞的话,反而阴阳怪气回问,一脸你还有时间担心我的表情。
我是谁?我可是断龙山大师姐,新晋掌门鹿不灵。
会因为关在地牢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的两句咒骂而消沉吗?况且还是个十恶不赦,罪有应得的老头。
当年前前任掌门莫名走火入魔,虽然引起骚乱,但是没有人怀疑是张天鹰做的,没人会相信德高望重的他会杀害恩师。
几十年间,鹿不灵搜寻证据,发展势力,筹划复仇,还要打理门派的上下琐事。
作为大师姐被师弟师妹们依赖,如今作为掌门更要谨慎表达自己的感情。
有时候连她自己也相信,自己作为依靠,绝对不会出错,毕竟错一步,如今被关在地牢里骂街的就不是张天鹰,而是自己了。
没有人会质疑鹿不灵,包括她自己。
只是,江雪飞这一句简单的关切,还是触到了鹿不灵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搞得她心里痒痒怪怪的。
雪飞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呢。
对任何人都那么温柔,怎么唯独对自己残忍呢?
怎么办,更不想让雪飞和死老头子见面了。
鹿不灵不由得握紧拳头,杀气外漏,不然……先把老头的牙全都打掉,再拔了舌头。
她是真的担心接下来的事情。
鹿不灵知道江雪飞是张天鹰捡回来的,有救命之恩。
第一次见江雪飞,是她刚跟师弟妹们做完早课,张着大嘴吵着要吃饭。
远远地看见张天鹰执剑而归,江雪飞蜷在张天鹰怀中,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亲眼见到全家被灭门的他眼眶红肿,目光呆滞,对张天鹰十分依赖。
可是后来江雪飞长大了,执意要离开断龙山,流言蜚语铺天盖地。
什么勾引师兄弟啦,男女通吃啦,背叛师门啦……
但只有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总是回想起,在角落偷偷哭的江雪飞。
自己家中也有弟弟妹妹,一想到他们的笑容那样可爱开朗,她就看不得江雪飞哭。
鹿不灵把江雪飞当亲弟弟关爱,但他似乎总有难言之隐,直到她跟踪鬼鬼祟祟的他。
她吓傻了,回过神来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恨自己弱小,她也恨自己没有勇气,在悔恨中彻夜未眠。
第二天见到江雪飞双目红肿,闷闷不乐,她忍不住抱着他哭起来。
二人心中似乎有了心照不宣的事,但谁也没有说破。
可是江雪飞直到离开,也没有说过张天鹰一个不字,在他心中究竟是恨多一些还是恩情多一些。
所以鹿不灵才担心,如今带江雪飞来见那个人是不是错了。
“一会见到老头,可不许心软啊。”
“……”
她急需江雪飞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反观江雪飞这边,深邃的眼中映着蓝光,只是点点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到了,我先进去……”
二人来到关押张天鹰门前,鹿不灵刚想进去,却被江雪飞拉住。
“师姐……”
江雪飞欲言又止。
什么意思?
鹿不灵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这是不让她进去,他要单独跟张天鹰见面。
开玩笑,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此时鹿不灵脑中闪过自己抱着小羊低三下四,拱手奉上的模样。
我又不是傻子……
“一会出来,看我怎么罚你。”
鹿不灵再三调节呼吸,咬牙切齿说出这几个字,便立马转身离开。
面对江雪飞恳切的眼神,她说不出拒绝,她知道接下来的心结需要江雪飞自己打开。
但她不能呆在原地,哪怕再多待一秒都会控制不住洪荒之力。
江雪飞见鹿不灵离开的身影,在心中默默感激师姐尊重自己的选择。
当了掌门就是不一样,竟然越发好说话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
大门缓缓开启。
门内人盯着门外人,眼眦欲裂,咒骂停止,只有叮铃铃的锁链颤动,和微弱的血骨与锁链摩擦的声音。
“雪……我的雪儿,还是这么漂亮,看来…让你早点学习驻颜术是对的。”
张天鹰身负重伤,眼皮耷拉着半睁不睁,但确认来人后眼中有了光亮。他就知道,他的雪儿不会抛弃他。
疲惫的脸上露出慈祥又略带欣慰的笑容,仿佛在欣赏一件属于自己的宝物。
这眼神打在江雪飞身上尽是讽刺,他的眼中到底是江雪飞这个人,还是一个属于他的玩物?
这千百年不变的脸,在他口中竟也变成他的作品。
驻颜术已成,脸变不了,心也变不了,还真是……什么也没变。
江雪飞对自己的厌恶又深了几分,脸上的表情不再坚定,渐渐阴沉。
“是来看……看我笑话的?”
“……”
江雪飞不喜欢张天鹰故意质问自己的语气。
见到江雪飞摇头,张天鹰嘴角向上扯了扯,眼中的自信又增加了几分。
他知道不能着急,要慢慢来。
曾经的张天鹰总是高高在上,眼神犀利,声音浑厚,从不曾像现在这样,一句话就上气不接下气,让江雪飞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觉,他在想自己的爱恨是否还有意义。
“昨日是你生辰,有没有吃长寿面?”
“不曾。”
江雪飞心口一颤,喉中干涩,一板一眼回答问题。
“真可惜,你最喜欢为师做的长寿面了。”张天鹰顿了顿:“不是吗?”
是,那是被张天鹰捡回来后,过的第一个生日。高高在上的师傅亲手做了长寿面,在他额头上点了点祝他早日得道成仙。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徒弟。那种被最敬爱的师长祝福的感觉一辈子也忘不掉。
傻傻的他,一边吃面,一边盼望下一个生日快点来临。
“不知山下桃花开了没,我记得你……”
“够了……”
江雪飞呼吸急促,感到头痛。不知不觉,又被牵着鼻子走了。
这是在做什么,此刻站在这里究竟想要跟张天鹰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要折磨他吗?能改变什么呢?
江雪飞大脑飞快运转,却得不出答案,一瞬间他只想逃离。
梆~梆~
身体不由往后撤退一步,一只木制小像从袖口滑落,与坚硬冰冷的地牢碰撞,发出好听的声音。
江雪飞拾起小像,边边角角都被细心地磨平了,完全不会伤到他的手,此时春来布满伤疤的手浮现在他眼前。
“咳咳……”
张天鹰一阵咳嗽,把江雪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江雪飞运转灵力,用法力给张天鹰疗伤。接着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强制使用法力,给江雪飞的身体造成负担。
“雪儿……好雪儿,先解开这个。”
张天鹰晃了晃手上的锁链,琵琶骨的锁链也跟着晃动。
可是江雪飞不为所动。
“蠢货!”
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搞清楚,为什么江雪飞消耗法力去修复他的肉体,而不是解开这该死的锁链呢?
“您的恩情,我自知是还不完的……”恨也算不清楚。
江雪飞声音平静破碎,鲜血顺着嘴角,在下巴划出好看的弧线滴落。
他摸着春来送的小像,心中一阵暖意。他已经有了珍惜自己的人。有了爱,便容不下恨。
如今为他治疗,当作报恩,今后就两不相欠吧。
“什么?不……不。”
张天鹰听不懂江雪飞说的话,却又急于否定。
他气色好转,眼皮终于撑开,但眼神逐渐变得惊恐。
江雪飞不是来放自己走的吗,怎么开始自残了?
他大概猜到了江雪飞这么做背后的含义,他应该放弃这最后一根稻草了,接受永生永世在这牢笼的命运。
不,他不接受。
谁都可以背叛我,江雪飞不可以。
江雪飞停止使用法术,他的身体已经破损,虽然不能完全治好张天鹰的伤,但已经尽力减轻了肉体痛苦。
张天鹰大口喘着粗气,现在的局面似乎比之前的伤口更让他难以接受。
伴随掌门的咒骂声,江雪飞拖着受伤的身体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
正殿内,夜宴结束,弟子们忙碌的身影穿梭。
春来其实没怎么吃东西,自从师傅要下什么地牢他就一直提心吊胆。
后来看到鹿不灵自己回来了,就更胃疼了。
如今美食都收起来了,他肚子却开始咕咕叫。便抓起桌边的葡萄不停往嘴里塞,腮帮鼓鼓的像一只小松鼠。
“小朋友担心啦?”
“……”才没有。
春来说不出话,他侧目不看鹿不灵,点点头,眼眶湿润泛着珠光。
面对鹿不灵这个讨厌鬼的提问,春来第一反当然是反驳。
但师傅去看那个前掌门的表情明显不对,况且那晚的梦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来了,又是这种无力的感觉。
正因为春来没有否定,一下子给鹿不灵也整的手足无措,毕竟这小子平时总是攻击性极强,她也只好安慰道:
“你师傅那么大年纪了,能有什么事?”
“唔……唔……”
不准说师傅老,春来看鹿不灵的眼神有些怨恨。
“好了好了,我又何尝不担心呢?”
鹿不灵也连连叹气,只要想到那两个人单独相处,她就要气死了。
但是她太了解江雪飞,平时看似好说话,只因那些琐事他不在乎,其实他固执得很,劝也白费口舌。
不过,显然这小子的表现不太对劲啊,
“你想不想知道雪飞的事?”
“……”春来呼吸一滞,双眼盯着鹿不灵,但马上又摇摇头,捂住耳朵。
他想知道,太想了。
但不想通过别人的转述,他希望由师傅告诉自己,如果师傅不说,那么自己也不该问。
雪飞果然收了个好徒儿。
见春来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鹿不灵才眯眼点头。
小朋友,别怪我试探,我只是希望雪飞不要再受伤了。
春来的心思很好猜,表现得这么明显,要说他对雪飞没有动歪心思,鹿不灵是不信的。
而江雪飞这边,越长大越内敛,很少看到脸上有任何波澜。
要不是那天亲眼看到江雪飞为春来擦药,眉头紧锁,双目含情的样子,鹿不灵真以为他已经六根清净,羽化成仙了。
鹿不灵一边想一边频频点头。对自己的分析甚是满意。
一个身影从她身后飞速掠过,原来是春来。
“唔……唔……”
他嘴里一堆葡萄说不出话,看到江雪飞立于正殿门口,连忙跑过去。
走进却看到江雪飞白衣上大大小小的血迹,春来连忙伸手去扶,不料江雪飞整个倒在他怀中,失去意识。
……
“师傅怎么还没醒。”
春来见鹿不灵收回为师傅输送法力的手,又仔细看了看师傅,仍然没有要醒来的趋势。
“体伤易治,心伤难愈。”
鹿不灵已经治好了江雪飞肉体上的伤,但是看样子江雪飞精神力消耗不小,需要好好休息,短则几个时辰,长则……
而她刚刚输送完一波法术,眼皮也有些打架,不禁在心中暗发牢骚。
刚差人去地牢确认了张天鹰的状况:伤势好转,就是精神有些失常。
没想到,雪飞对自己下手这么狠,肉体都破损成什么样子了,能活着走出地牢,真是奇迹。
最后还不是得靠你师姐,唔……这灯怎么忽明忽暗的。
“这里就交给你了。”
还是别逞强了,回去睡一觉,明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鹿不灵说完便一步一顿离开。
春来跪在床边,从冷水中捞出手帕拧干,替换江雪飞额头上的手帕。
江雪飞的身体一会冷一会热。春来就一会盖被一会开窗。
后半夜托起师傅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默默流泪。
小松鼠从春来衣服里跳出来,打了哈欠,窝在江雪飞的枕边睡了。
夜很静,月很圆。
一缕晨光,唤醒万物。
江雪飞睁眼,正对上春来大大的黑眼圈,脸上似乎还有泪痕。
“师傅……师……”
春来抱着江雪飞,嘴里嘟嘟囔囔。他身体宽大结实,仿佛人形暖炉。
江雪飞睫毛微颤,不觉一股暖意袭上心头。
小时候,那么小,是我抱着你睡,如今却反过来了。
细微响动传来。
小松鼠叼着山花,跳到江雪飞手边。江雪飞摸摸它的头,它也抱住江雪飞的手指。
江雪飞抬身环顾四周,竟然是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寝室,熟悉的装潢没有任何变动。
床边小桌上还有两朵山花,只不过有些不同程度的枯萎。
不知怎么了,清冽的花香传入鼻间,江雪飞低头,落在春来脸上一个吻。
江雪飞闭着眼,在心中暗道:
你不知道吧,每次醒来看到是你时,我有多么开心。那个被你从利爪下护住的小松鼠,原来是我啊。
春来睁着大眼,黑溜溜的,不敢置信的样子,脸一下子红了。
刚才他听见响动,隐约看到师傅跟小松鼠互动,没敢打扰,谁知下一秒就被师傅亲了脸颊。
“醒了吗?”
“……”
春来点点头,坐起身。
“昨夜师傅梦话,说冷,我就……”
春来知道自己躺在师傅床上不妥,他想解释缘由,江雪飞却摸摸他的脸,指尖在他的眼眶周围停顿。
“我睡了几日?”
春来这副憔悴的样子,一定是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
“三日,师傅醒了,真是太好了。”
春来笑着笑着,却流出眼泪,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心里是高兴的。
等他回过神,已经被师傅抱在怀里了。
春来鼓起勇气,托着师傅的脸颊,渐渐低头…低头…
“鹿师姐?”
江雪飞察觉到门外的气息,春来的吻停在半空中。小松鼠蹲在山花旁,默默叹气。
“我没偷看,只是路过。”
我真的只是想确认一下雪飞的身体,没想到来得不巧了,哈哈哈。
鹿不灵还是没有眼力见地进来了,三人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以后的日子很长,想修炼的法术可以慢慢练,想说的话可以慢慢说。
从此欢声笑语,就像不曾有过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