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初春,清凉峰却零星飘着雪花。毕竟海拔太高了,除非盛夏才会下点雨。
几间木屋错落有致,门槛前蹲坐一人,衣领点缀兔毛,十八九的少年,双眸明亮,身形矫健。
春来用小刀琢磨着木头的边角。这是为师父准备的生日礼物,没有精细的道具让他打磨,但看得出是个人形小像。
其实他早就开始雕琢这个物件了,只是总也不满意。不到交给师傅手上那一刻,是不会停止打磨的。
“师傅法术高超,自然不会有危险。”
小刀一滑戳进指腹,春来赶紧将小像松开,掉入自己的裙摆。顾不上流血的伤口,另一只手将小像左翻右翻,仔细检查没有染上血迹才放心。
见血了,这可不是个好预兆。
春来望着阴沉的雪天,就好像自己此刻的心情。
三天……师傅三天前就该回来了。
自从小时候师傅回来晚了一次,他整夜没有睡哭着等师傅,江雪飞看到他哭肿的眼睛后,就再也没有晚过。他是相信师傅的,可是……
没用,真没用!
春来啊春来,这么多年,你的法术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碍手碍脚,不能帮师傅捉妖,连御剑飞行都不会,只能在这清凉峰傻等。
春来收好小像,胡乱抹掉手上的血,这样的伤口大大小小在手上十几处,他早就不在意。
他决定继续劈柴,把眼前堆成小山的圆木全都劈开,让自己的胡思乱想停下来。
刚起身,雪花翻飞,卷入他的裤腿。
师傅回来了!
半空中一道白影划过,春来快速跑到院子中央,掏出怀中小像,正赶上江雪飞从天而降,层层叠叠的白纱绿摆缓缓嵌入雪中。
蝴蝶妖精的幻术……?
江雪飞觉得自己眼花了,好像看到春来在摇尾巴。定睛再看,尾巴又不见了。
这样下去可不妙啊。
“师傅怎么了?”
春来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师傅面色红润,倒不像是受伤,但眼神中透着一丝恍惚,转瞬即逝。
“三月了,山下该有桃花酥了。”
江雪飞眼中的幻觉越发离谱了。
这一晃神,又看到春来长出了毛茸茸的三角耳,身后的尾巴又大又长,不停地摇啊摇。
如今平安也报了,毒发明显控制不住了,江雪飞知道自己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江雪飞早已辟谷,唯一不变是每年春天的桃花酥一定要买,这是他儿时最喜欢的点心,不过买来多半是被春来吃了就是了。
买桃花酥这个借口实在有些勉强,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师傅若是想吃,明天一早我就下山。”
春来还沉浸在师傅回来的喜悦中,看着师傅的背影傻乐,抓着师傅的衣带,屁巅儿屁颠儿跟在江雪飞身后。
天色已晚,店家恐怕已经收摊了,就算以师傅的速度飞过去也是扑个空。明天再……
“不必,我现在去。”
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山下,现在怕是走一步都有些艰难。
江雪飞不觉耳鬓间已冒出细细的汗珠,他试图用法力抑制毒液蔓延,但似乎起了反作用。
“师傅休息,我去。”
春来赶紧拦住江雪飞,这才刚刚捉妖回来,况且这次不同,比约定之日晚了三天才回,定是一次苦战。
春来很担心师傅不能休息好,只是他搞不懂师傅在想什么。
怎么不休息一下?为什么一定要吃桃花酥呢?
唔……师傅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不过思考一直不是春来的强项,师傅想吃,那就去给师傅买来。
毕竟江雪飞很少这么坚持,春来也有所察觉。
只是这个时间下山,估计还没走到半山腰天就黑透了。
最要命的是,师傅爱吃的桃花酥在桃花镇,这镇子颇远,一来一回要差不多三天两夜,好想跟师傅多待一会儿。
一言既出,等春来回过神,他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真笨!”
春来摸出胸前的小像,刚才看着师傅只会傻乐,要干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为师傅生辰准备的小像没送出去,度日如年的心情也无法传达,两行清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雪越下越大,渐渐没过脚踝,很快他的睫毛和两鬓都结满白霜,模糊了视线。
那天也像今天一样,漫天飞雪。
……
大概是十几年前,带着春来逃难的父母死在路上,小春来被路过的老爷爷捡回家。
跟着爷爷虽然苦但至少不会挨饿。可是爷爷太老了,没能挺过那个冬天。
储备粮很快吃光了,春来只有八九岁,小小身体穿上爷爷宽大的兽皮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他在找小松鼠,不过不是为了吃松鼠,而是为了发现它们的足迹。
爷爷告诉他,松鼠有贮藏食物的习性,东藏一块西藏一块,足够它们过冬。
想着想着眼泪不自觉流出,泪水划过的地方结成冰,他的脸被蛰得又红又疼。擦去泪水,终于看到雪地上一串小脚印。他挖呀挖呀挖,小手通红,指尖酱紫。
可是挖到底只有枯枝败叶,什么能吃的也没发现。
爷爷,春来好饿。
春来体力不支一头栽进雪里。他感到浑身都冷透了,又仿佛不冷了。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看着湛蓝的天空。
爷爷说他会在天上看着自己,现在自己要死了,能去天上跟爷爷团聚了。
就在春来感觉身体快要与周围的冰冷融为一体时,一道阴影闪过。
江雪飞从天而降,透过层叠的白纱衣仿佛镶嵌了金边,逆着冬日绚烂的阳光也挡不住他的贵气。
爷爷,春来见到神仙了。
春来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走在漆黑无边的雪地中,冻僵的双手又肿又痒,胃已经缩成小小一团,发出“噼啪”的响声……嗯?
噼啪…噼啪…
春来惊醒,满头冷汗,身上是轻盈的棉被,床边是噼啪作响的炭火。
火红、金黄、炽热的炭火,让整个屋子暖洋洋的。
神仙哥哥拨开垂帘,幽幽走来坐在他的身边。喂给他甜蜜的粥。
春来的眼泪止不住,流入嘴里,咸的。
“难吃吗?”江雪飞微笑,拭去春来的泪珠。
夜里。
江雪飞收了碗筷,转身要走。
“神仙哥哥……”
“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哥哥。”
只是一瞬间,江雪飞微皱的眉头还是被春来察觉到了。
虽然驻颜术让自己看起来是二十几岁的样子,但再怎么说也是七十多岁的老头了。
春来瞬间支支吾吾,不知该不该继续说。
“何事?”
江雪飞叹口气,察觉到春来的胆怯,知道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头,但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可以不要走吗?”
春来扯着江雪飞的衣带,圆圆黑黑的眼睛缀着泪光,在炭火的映射下闪啊闪。
接着说:“爷爷都是抱着我睡的,爷爷走了……我……”
江雪飞不知被击中了哪一块,他走回床边,给春来盖好被子,合衣躺在他的身边。
没多久,黑暗中,春来感觉后背好痒,辗转反侧睡不着,引起江雪飞注意。
“怎么不睡?”
“没,我现在就睡。”
后背还是又干又痒。春来自己摸不到,又不敢跟这个陌生的神仙哥哥说,毕竟刚提了一个要求现在又有新的问题。
春来不想被讨厌,这里好温暖,不想被赶走,雪好冷。
“跟我说说?”
江雪飞温柔平静的语气让春来卸下防备,流下委屈的泪水。才支支吾吾地:
“痒,后背痒,我抓不到。”
“这里吗?”
江雪飞为他擦眼泪,又伸手为春来抓痒。
神仙哥哥太温柔了,我居然会以为他嫌我麻烦。可是,眼泪……为什么还在一直流出来呢?
背后一阵苏爽传来,春来扯着江雪飞的衣角慢慢入睡。
夜里小孩睡觉不老实,被子被踢飞。小孩冷了就迷迷糊糊钻进温暖的怀抱里。
第二日清晨,春来睁眼看到神仙哥哥的衣服将自己环绕,自己就睡在他的怀中。
他小心翼翼靠近江雪飞的胸膛,睫毛眨啊眨,感受到江雪飞胸部轻微的起伏,听到平稳的心跳。
原来他真的不是神仙,他跟我一样有心跳。
“醒了?”
“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江雪飞突然开口,吓了春来一跳,他还以为自己足够小心了。
“折腾了一个晚上,这会儿这么安静老实,只有一种可能。”
江雪飞浅笑,将春来翻身背对自己,抽出被春来压平的衣袖,起身要走。
春来想起爷爷也曾抱怨自己睡觉不老实,羞红了耳根,蜷缩着不敢动。
“等等……”
江雪飞回头,看到春来小小一只站在床上。接着被一把搂住脖颈,脸颊落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春来觉得神仙哥哥太好了,就亲了他的脸颊。
自此,他便留在小屋中,每日打扫、砍柴烧水做饭给自己吃。江雪飞早已辟谷,不需要进食。
时间过得很快,江雪飞也曾教春来修习仙法,奈何他资质太差,无论怎么练习都毫无进展。
好不容易飞上天却失去控制,还得江雪飞接住他。
隔空取物,也常常打到后脑勺,从来没有物体乖乖到他手里。
如此一来,江雪飞都不想让春来叫自己师傅,但好在清凉峰就他们两个人,也不好伤了春来的心,便不再纠结了。
“春来都可以平视我了。”
但是随着春来长大,江雪飞便让他独自睡觉了。
春来无法反驳,只恨自己长得太快,落寞回到房间在哭唧唧中入睡。
一日清晨,昨晚积雪让整个小院亮堂起来,晨光泛着淡淡橘色。
“这是做什么?”
江雪飞立于茅屋下,刚刚睡醒还有些睁不开眼,白绿相间的服饰衬得他皮肤雪白,如同美玉天然去雕饰。
“给师傅看个好东西。”
如果抓到了,师傅一定喜欢。
春来嘴角上扬,哼着小曲。在雪地中扫出一块空地,用小木棍支起竹筐一角,里面撒上一小把松子。一根绳子拴着木棍底端,另一端握在春来手中。
只见春来透过门缝,暗中观察。
小时候,爷爷就是用这个方法抓到小松鼠的,十分神奇。
前几天,他看到雪地里有一串小小的脚印,窗边晒的瓜子也少了一些,便知道这附近有小松鼠。
果然,一只小松鼠被吸引来了,它在竹篮周围打转,进入深处开始往嘴里塞松子。
不能急,再等等。
趁小松鼠沉迷松子,春来手中绳索一紧,将小松鼠扣在了竹篮内。
“抓到啦!师傅你看,抓到了。”
师傅一定觉得我很棒吧。
“你若是想吃,我用法术抓来便是。”
对于春来这般大费周章,江雪飞表示不解。
“不,不吃。”
“既然不吃,是在耍它吗?”
透过竹篮的缝隙,小松鼠受到惊吓,疯狂往外吐松子,鼓鼓的小脸瘪了下来。
“那我给它赔不是。”
春来有些手忙脚乱,掀开竹篮一瞬间,小松鼠跑了出去。
笨……太笨了。春来,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掀开竹篮?
这下看你给谁道歉,给空气吗?师傅一定对你失望透顶。
“给它道歉吧。”
嗯?
一抬眼春来吓了一跳,发现松鼠飞到了自己眼前,原来是师傅用法术将松鼠捉了回来。
小松鼠悬在半空,哆哆嗦嗦,半条命也快吓没了。
这样反而更生气了吧?
春来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毛茸茸的身体,热热软软的,小心脏砰砰直跳的震动传入手心。
“对……对不起。“
这样一本正经对小动物道歉,还真是头一遭。春来虽然想要真心道歉,但心底的尴尬总也挡不住,一旁的江雪飞倒是很淡定。
春来腾出一只手,抓一把松子,放在小松鼠的眼前。
小松鼠不为所动,小手挣扎着想要脱离。春来拿起一颗放在它嘴边,它还是不理。
春来不放弃,轻轻抚摸小松鼠的头,安抚它的情绪。然后又把松子放在嘴边勾引着小松鼠。
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小松鼠情绪渐渐平稳,接受了松子,不一会儿嘴里便塞得满满的。
江雪飞满意:“看来它接受你的道歉了。”
春来松开手,小松鼠毫不留恋,一溜烟逃跑了。
又失败了,师傅脸上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春来只是觉得失落,今天的计划不是逗师傅开心吗,怎么变成这样了?想想也是,师傅法术高超,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把戏。
”嘣!“
春来正在陷入人生不多的沉思时刻,却被身后冷不丁一声,吓到了。
果然是鹿不灵。此人是江雪飞的师姐,也是春来最不希望见到的人。
”鹿师姐。“江雪飞想引鹿不灵到屋内详谈。
“我不进屋了,最近任务挺多的。巨树谷有个蝴蝶精,要有劳你了。”
鹿不灵将印有任务详细信息的玉卷轴交给江雪飞。
虽然江雪飞被张天鹰逐出门派几十年,但二人关系一直不错,在鹿不灵心中他一直是自己的师弟,从没有变过。
门派中难免有棘手或者忙不过来的案子,鹿不灵就会找上江雪飞,维护人间安定的事他从不推脱。
同时也可以挣一些养孩子钱,算是一举两得了。
咔嚓咔嚓……
春来用小刀划木桩。
讨厌鬼又来了,她一来,师傅就要离开。
“小孩儿,别不开心啦。这案子对你师傅来说手到擒来。”
春来幽怨的眼神都快能杀人了,很难不注意到。鹿不灵连日工作的疲惫一扫而空,调戏的坏笑跃上眼角。她就喜欢逗春来,这小孩似乎特别依赖师傅。
“我马上就要二十了,什么小孩?”
春来不喜欢鹿不灵,想掩饰也掩饰不了。但不是讨厌她,春来其实更讨厌自己,不能让师傅开心,也不能陪着师傅一起斩妖除魔。
师傅表情总是淡然,但透着悲伤。他有师傅在身边就很幸福了,可是师傅到底需要什么呢?
又失败了,春来自责总是不能让师傅开心。因此他觉得自己没什么用。
一晃神,师傅、鹿不灵都不见了,春来眼前是悠长的小路,他要下山给师傅买桃花酥。
……
清凉峰,小木屋内没有点灯,比室外还要暗一些。
雪停了,月亮冒头,在白雪的反射下,月光透过模板缝隙带给屋内一丝微光。
“哈……啊……”
沉重的呼吸化作一团团白雾。疼痛和体内暧昧的燥热混在一起,让江雪飞难以忍受。
哐…当…!
黑暗中,室内为数不多的陈设被打翻在地。
不知道还要压制多久,理智似乎在崩溃边缘。江雪飞死死盯着门,整个房间被他下了禁制,从屋内是打不开门的。
为了防止神志不清时出去做一些,让自己清醒后后悔的事。
该死的!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后悔了,在屋内乱撞。
江雪飞把法力汇聚在掌心,企图用法术开门。
当然这一切都是徒劳,此刻的他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他只是想出去。
嘭~
门开了,可江雪飞还没有打出那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