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三十分,一架长江K533大型客机缓缓从S市桦光机场停机坪驶出,例行最后的飞前检查。
按理说一般飞前例检只需要十几分钟就可以完成任务,然而长江K533是全球最新的双层四引擎超大型远程宽体客机,三舱配置下可满载600名乘客,为了将这样一个大家伙送上万米高空,在机件的配置上长江公司也采用了更多的新型复合材料,并为它配备了更加复杂先进的电路系统,在凌晨交班地勤检查组人手不足时,这显然是一项压力极大的工作。
更何况今天检查组的四人之中还有两名新入职的实习生,各由师傅领着,一个查看外围,一个检查机舱。
州巳按照程序调动飞机的襟翼、副翼、扰流板和尾部方向舵、直到对讲机告知他ok,他才能进入下一个步骤。
等终于进展到后期仪表查验时,州巳发现左位前的高度仪似乎有些故障,不过长江K533这类机型在操作平台上备有三套仪表系统,飞行员可以用其他两个仪表作为参照,并不影响飞行。
这种问题都是检查组应该在飞机驶出前就解决的,怎么今天拖到飞前才发现。
眼看就要到登机时间,州巳皱着眉头按规定将这个故障上报给检查员。
检查员来调试一番,认为是电路接线部分短路,可如果现在开始维修,则需要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不等,加之台风刚过,S市天气瞬息万变,如因机场检查组的工作失误造成航班延误,必然会使飞机所属的AS航司遭到经济损失,这样的结果是机场和航司都不愿见到的。
于是检查员在确定其他两套仪表都正常之后,决定联系加州NA机场备份,转接维修工作,并于凌晨五点十分签字许可飞机推出。
趁乘客登机的间隙,州巳从机窗探出身子,拿着双面擦清理机窗玻璃,张有文抱着两份早餐跑进机舱,看见州巳在那忙活,就要上手去帮,“哥你先吃,我擦。”
“吃你的,”州巳摆摆手说,“等机组餐还得中午呢。”
张有文也不跟他客气,戴上一次性手套拿出帕尼尼就开啃,“哥,林教怎么还没登机。”
“他临时和NA机场那边协调签派,旅客饱和,公司今天要多飞一班中型机到加州。”州巳擦完自己这边,走到右位从侧窗再探出半个身子,就看见归林一身米色正走在玻璃廊桥上跟着乘客一起登机,他朝着他打了个招呼,不过归林表情严肃,似乎并没有看到。
州巳回身,收了双面擦,“对了,刚才例检我这边的高度仪点故障,你再看一眼桦光的航行通告,我这右眼皮一直跳。”
“左吉右凶还是左凶右吉来着?”张有文咀嚼完最后一口红豆卷,摘了手套打开飞行软件业内版,嘶了一声,“怎么又变了?”
“昨晚没休息好而已吧。”州巳刚喝了口咖啡,他赶紧打开手机点开看,“BECAUSEOFFLIGHTCHECP-3RPSTARNOTAVAILABLE..?”
“不仅桦光18、19号跑道NCP-3RP不可用,还说因为VH-9371-NLY航段不支持DME程序。”张有文查看着班次航路图,“服了,正好是咱们在NA进近那段。”
州巳,“没事,NA早升级PBN了,这个大概就是告知一下。”
桦光18、19号跑道是超大型机专用起飞降落的跑道,较其他标准跑道整整长了750米,虽然长江K533并非不能在其他跑道起飞,只不过操作难度较高,要累机组多费心。
两人边吃边研究一番,决定由副长张有文执飞前半段航线,后半段再将飞机控制权转交机长州巳,那边乘客已经登机完毕,归林在完成机组登记工作的查验后,并没有进入驾驶舱,而是坐在航司专为跟飞教员预留的头等舱席位。
凌晨五点三十五分,AS0177号航班从49号登机口推出等待,预计于六点整准时起飞。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你们的机长州巳,欢迎乘坐AS航空公司旗下AS0177号航班。您所乘坐的是最高配置的长江K533型飞机,它将带给您非同一般的空中体验。”
在跑道排队的时候,州巳熟稔地播报着中英双语的机长广播,温润磁性的声音有条不紊,展示着他作为一名机长极高的专业素养。
“我们的空中旅程预计为11小时35分钟,将于华盛顿时间凌晨五点三十五分到达加州NA机场,航班中段将伴随持续颠簸,请您系好安全带,如果有晕机的乘客,可以向机组人员求助。”
归林听着清晰的广播声音,在核记案板上默默给州巳加上一分,张有文直接竖了个大拇指在旁边,等州巳关了广播才开口,“哥,即兴双语不咬麦,还得是你。”
“我倒是想咬麦,”州巳啧了声,“这不是客舱有检查的,刚才英文播报差点忘词,幸亏糊弄过去了。”
乘务长敲开驾驶舱门,帮两人收去小桌板上的餐食,“机长,我们准时起飞吗?”
“准时。”州巳喝尽咖啡,把纸杯放进袋子系好递她,“林教呢?”
“…在头等舱。”乘务长很是头疼,“太严格了,而且林教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沉着张脸,那两个刚毕业的看见他站在旁边,和旅客说话舌头都打结。”
“果然咱不是幸运的,”张有文叹了口气,“训练都那么严,跟飞只会更严。”
机组与塔台沟通完毕后,飞机便沿着滑行道上黄线滑入跑道,执行起飞工作。
整个航程出人意料非常平稳,预计的颠簸也并没有发生,机组都以为这又是一次平平无奇的飞行任务,然而接近加州萨克拉门多上空,州巳与塔台联系,准备控制飞机下高度时,塔台方面却通知加州突然出现大面积雷暴大雾天气,NA机场所在区域上空正是强雷区,要求飞机保持10200高度盘旋等待。
州巳只好打开客舱广播播报航班延误的通知,盘旋近三个小时,州巳多次联系塔台请求降落无果,余油也至多还能再支撑飞机飞行一个小时。
州巳和张有文商量一番,为保险起见只能将暂时备降周边城市机场。
归林这时候也来到驾驶舱,坐在中间观察位
州巳正与塔台沟通备降事宜,却被告知可以降落NA,允许下高度6500保持。
才下平流层,朗朗蓝空瞬被黑云笼罩,飞机一头扎入闪电云,气流波谲云诡,周围电闪雷鸣,明暗交错,恍若异界之景,充满着恐怖的气息。
飞机在雷暴中不断颠簸,州巳按照飞行手册并未切出自动驾驶模式,归林眉头紧锁,曾经的坠机经历还是未能从身体记忆中删去,他双唇早抿成条线,神经高度紧张地盯着州巳操作。
万幸飞机顺利穿过雷雨云,几人刚松一口气,一道蓝色闪电骤然划出云层之外,高压电流径直击上飞机尾翼,一阵剧烈抖动后,驾驶舱内警报响起,左侧反推指示灯频闪,州巳反应迅速,立时关闭自动油门,切断燃油供给,向右打满控制杆,然而飞机机头照旧几乎竖直朝下栽去,再不改出,至多六秒以后飞机就将以螺旋翻滚的姿态俯冲向地面,巨大的加速度把人压在了座位上,州巳放在油门上的手怎么也用不上力,千钧一发之际,归林紧紧握上州巳的手,两人用尽浑身解数好容易把油门拉到慢车,飞机被拉回升力,州巳另手赶紧关闭左引擎,他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刚才拉起油门的手还在不受制的颤抖,张有文才从惊吓中回神,帮忙连上塔台频道,州巳勉力稳住了声音,“MaydayMaydayMayday,AS1077。”
塔台:“HeyAS1077,TowerreceivedMayday,pleasereportthecurrentsituation.”
州巳:“Mytrailingedgewashitbylightning,and…theleftbacksteppingoutoftrol,Ihavetoshutdowengine.”
塔台:“Ok,Towercopyit,letmesee..AS1077,nowmaintainaloweraltitudeof3000ft,youmakeafonrunwayAKL-03,thesurfad360/49,visibilitylessthan20ft,AK1077,becareful.”
州巳:“Repeatit,maintainMaintaiof3000ft,ExpectedcrashedndonrunwayAKL-03infiveminutes,AK1077.”
塔台:“Liaisewithme,thengoodluck,AS1077.”
“你做得很好。”归林抬掌覆上州巳后颈抚摸安慰,“张副,做广播。”
张有文接入客舱广播,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归林虽对他表现不满却未在此刻溢于言表,只是拿过麦克,边揉着州巳后颈皮边和缓了声息,“Dearpassengers,ourpnehashadaminormalfun,butpleaserestassuredthatthecrewwillsafelydeliveraoyourdestination.Thepneisabouttomakeaf,pleaseputawaythetraytables,fastenyourseatbelt,closealircraftwindows,andwearyenmaskcorrectly,Thanks.”
旅客听着沉稳可靠的声音听着渐渐平复了情绪,州巳聚精会神地操作进近,可因为太过紧张,全身心都在寻找目视进近下滑指示器即PAPI灯,竟然忘记了自己面前高度仪的故障,且雾中极低的可见度使他无法以地平线作为参考。
但飞机本身配备进近系统会做出高度提示,这些小问题本并不影响飞行员操作飞机着陆,然而就在到达决断高度,州巳准备放下起落架的瞬间,飞机上方的一股强烈的下降气流险些将飞机拍在地上,忽如其来的推背感和失重感使他什么往前狠狠趔趄了一下,榨干了他最后一点对突发状况的判断力,驾驶舱内一声声“PULLUP”的红色警报犹如索魂的啼鸣,那一刹那,州巳眼前一晕,大脑深处迫切地想要启动复飞程序,肢体动作却已经跟不上脑中所想。
“复飞!赶紧复飞!”这一嗓子把坐在主副驾驶的两人喊回了魂,州巳身子还没坐正,归林直接伸臂拉起油门,眼睛紧盯着爬升速率,“州巳,把飞机拉起来!张有文,把襟翼收到2!”
塔台工作人员看着窗外进近时突然猛掉高度的飞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再晚一秒复飞,航班整整六百人就必然落得个机毁人亡的下场。
塔台:“AS1077,what‘sallthisabout?”
州巳:“Nothing…justwindshear..aircraftisgoingaround,requestingareapproach…A..AS1077.”
塔台:“Ok,Towercopyit,don’tworrycaptain,afterh,youberendedonrunwayAKL-03.”
州巳:“Repeatit,AKL-03rended,AS1077.”
飞机升上既定高度盘旋时,客舱孩童的慌乱哭声甚至盖过了引擎的轰鸣声,驾驶舱中的气压极低,归林呼吸渐重,州巳回复塔台那最后一句不合规格的话成了引燃导索的最后一点火星。
“哑巴了么,张有文,你来联系塔台。播个机舱播报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操作更是一塌糊涂,中飞院的教授眼瞎了么,就这么放你毕业?平常训练全他妈做戏给我看呢?”
“州巳,高度仪坏了看不见吗!垂直风切变你还往下压,你他妈是不是活够了?!反推失控那么危险你能三两下救回来,一个风切变能把你拍晕是吗?你狗脑子干什么吃的?你想拉着飞机上所有人跟你一起送死吗!?航行期间每一个微小的失误都足以致命,哪怕你并未失误,死神依然会随兴降临,救起空灾你就伟大了?可以不作为等死了?你想做航司上下第一个死于降落失误的机长吗?!”
操纵飞机转向的手越握越紧,操纵杆上也腻了一层黏滑的汗渍,如果不是被劈头盖脸的骂得心惊肉跳,州巳此时几乎疑心自己还活着的事实,他惊魂未定,又积了满心满肺的自责,惹得一层泪雾从眼底升起。
“林教,..我很抱歉…”州巳吸了吸鼻子,侧首借余光试探地去看归林神情,却被他冷戾的眼神瞪得从头到脚倏然冷了下来。
“看我做什么?州机长,你再走神,是要想尽办法让我们同葬在飞机残骸上么?”
归林的语气轻轻飘飘,这么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较之方才的苛责简直算不得什么,州巳却从中听出了归林自己都未发觉的深意——这些恍然听来责骂州巳的话,又何尝不是在骂他自己?就算从表面看不出什么,然而他情急说出来的话,就正代表了他从未从四年前的那场空难中走出来,甚至他的潜意识里,一直在责怪自己。
州巳心里哑默地疼起来,密密麻麻,如针刺骨,因为自己的失误,险些让归林又经历一次空难,他的战友便是埋葬在飞机的残骸上,死在了火海里……
难以自抑的情绪涌上心头,州巳鼻子发酸,喉间也哽咽着,他赶忙转过头去,再一眨眼,一注泪水便顺着面颊滚滚而落。
进近阶段他两手离不开操纵杆,眼眶里满蓄的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州巳矛盾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声音小的像是怕人听见似的,“林教…”
“面巾纸…”
“什么?”归林凑近了些,看见州巳已经哭得满脸泪痕,也不知是否因为自己骂得重了,只那一瞬间,他心里忽然就松范了些,所有的怒意都被州巳哭散了。
州巳混着鼻音,重复了一次,“纸…”
张有文从一旁递了过来,归林抽出几张替州巳擦干了眼泪,又换新的面纸捏了两下他的鼻子,“别哭,集中精神着陆。”
这一次州巳利用了风向,操纵飞机超长平飘接地软着陆,在机组有序疏散乘客撤离后,地面所有安全人员都在感叹机长的飞行技术,而驾驶舱里的机长却像失了魂一般。
暴雨包围着飞机飒飒地打过来,黑沉的云压在头顶,归林扔下句话,顾自离开了驾驶舱。
“回去休息,等回国全给我停飞加训写检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