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01——墨珩
纪渊要收新弟子的消息传到墨珩的小屋时,墨珩正在打坐。他半阖着眼,嗯了一声算做应答。
这是第几个了?那些平日和他从未交集的人,今日仿佛要把他小屋的门槛踩烂似的,就为了告诉他——剑尊纪渊要收新弟子。
所以呢?墨珩不解。师父收徒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更何况他的师父是剑尊纪渊,当年天痕之战,剑劈天幕,斩首魔尊的剑修第一人。
“不过是剑尊的记名弟子,你傲气什么?”那人似乎被墨珩简洁的应答给惹恼了,气急败坏地骂道。
来人才说几句话就一副被惹毛的样子,墨珩也不想和他再废口舌。抬起了眼睛,他看着眼前人。他的眼睛是极深的墨绿色,就像是被冻结的鬼火,他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谢谢你告知我,现在,我要练功了。”
“你,你不知道我是谁?”来人似乎被噎住了,怒气更甚,但对上墨珩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恨恨地跺脚,随即冷笑道,“也是,你眼里只有剑尊,旁人怕是入不了你的眼。”
说墨珩眼里只有纪渊,那真是冤枉了墨珩。他不知为何,从记事起对事物的感知就极其有限。除了几个极为亲近的人,大多数人在他的眼中并无差别。
但他也不愿解释,只是看着来人。今天来的人太多,耗费了他太多时间,若是再不抓紧,今日的修习就无法完成。修习不完成并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他只是纪渊的记名弟子,一年都未必见得上纪渊一面,但他自己却对练功有着莫名的执着。
那人似乎是被墨珩那双妖异的眼睛吓到,噤了声,匆匆离开时低声骂道:“死猫妖!”
墨珩的耳朵极尖,听得真切,却无心理会。只是闭上眼,凝神静气。他神念还未集中,便听到一人的声音,如春日溪水。
“请问墨师兄,是在这里吗?”
那人语调轻盈,像是柔软的羽毛,听得墨珩耳朵发痒。
“白……白师弟!”窗外的人声音明显紧张起来。
“啊,是淬锋阁的江师兄。你也是来看墨师兄的?”
墨珩终于知道外面的人是谁了,妖王义子——白绒,他的师弟。他虽然不关心师尊新收的徒弟,但今天来了这么多传递消息的好心人,他多多少少对这个师弟有了点了解。
千年前众仙陨落,让天地间的灵气前所未有的充沛,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纷纷开智。妖族鼎盛,仙门为向妖族示好,主动吸纳一些小妖为弟子,但偏见在所难免。
唯有清安宗,不论出生,不论门第。六位阁主中,三位便是妖,门中弟子中亦有不少妖修或是人妖混血。但说到底,妖族派来仙门的基本是小妖。妖王义子拜入仙门,即便是墨珩,也知道是前所未有的大事。
“墨师兄,我可以进来么?”门外传来了白绒的声音。
墨珩叹了口气,他今日的修习注定是完不成了。还未等他回答,便见一只雪白的手推开了他小屋的门。
“白绒参见师兄。”一身雪白的人朝他行礼,从发丝到鞋面,全是白色,晃得墨珩眼睛有点发疼。这便是今日话题的正主,墨珩看着他,想起去年冬日宗中的女弟子堆的雪人。
“你好。”墨珩从蒲团上起身回礼,看清了白绒的样貌。白绒生着一张柔软温和的脸,眸色湛蓝,眼角微红,嘴唇是花瓣似的粉。左耳悬着枚梅花样式的红玉耳坠,衬得他越发眉眼似画。
白绒是只白鹿。白鹿出,祥瑞现,这也许是妖主和剑尊对他另眼相看的原因。
“师兄方才是在修习?”白绒面露歉意,“是师弟来得不巧了。”
墨珩摇了摇头,今日来得人太多,他未能修习完,错不在白绒身上。
“师兄既然有事,那我也不便叨扰。”白绒比起今日来小屋的其他人,倒是极其明事理,一点不啰嗦,低头从袖子中拿出一个鎏金檀木方盒,双手奉上,“这是我给师兄的见面礼,师兄千万要收下。”
墨珩看着那金光灿灿的盒子,沉默了片刻,没有接过:“你的东西价值不菲,而我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够送给你。”
白绒一听,眉眼弯了起来,笑着说道:“师兄,价钱不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只是之前有缘一见,觉得这盒中的东西,适合师兄罢了。”
“你之前见过我?”墨珩有些惊讶,白绒这么显眼的长相,他不应该毫无印象。
“一面之缘,师兄大概不记得了。”白绒神雪白的睫毛垂下,神情有些失落,但旋即他又欣喜起来,“不过现在我们在同一个师门,总是能慢慢熟络的。”
墨珩没想到白绒是这样的性格,一时间竟有些无措。他不明白白绒的态度为什么这么温和,今天来了他屋子里的那多么人,都是要来看他笑话,可白绒也太正常了。
墨珩心里对白绒生出了些许好感,他的情感很单纯,是一种动物的直觉。谁对他善意,他便对谁善意。
“不过师兄,我原先以为你会在孤月轮,是梦泽真人告诉我,你住在这里。”白绒打量着小屋的陈设,略带疑惑地说道。
孤月轮是纪渊的住所,那座空岛高高悬浮,就像一轮不可触碰的月,墨珩没有去过那轮月亮。
“孤月轮只有剑尊和其道侣能住。”墨珩隐约察觉到白绒有一丝不悦,他虽不知这份不悦从何而来,但为他解释道。
“可你住在这里……未免有些委屈了。”白绒斟酌着用词。
“这里有什么不好吗?”墨珩不解。
小小的四方屋子,只有一桌一凳一床,地上摆着蒲团,墙上挂着佩剑,说好听点事简洁,说难听些事简陋,连杂役弟子的住所都比这里看起来要豪华得多。
但白绒终究没再说什么,而是将盒子奉上:“师兄,今日有多打扰,这个见面礼还请你收下。师兄若想回礼,以后再回也行,不急在今天一时。”
墨珩思索片刻,终于将盒子接过,点点头道:“好。”
见墨珩收了礼,白绒眉梢眼角漾开了笑意,眼眸弯弯,笑着行礼:“那师弟先告辞,明日再来拜访。”
送走白绒,墨珩看着鎏金盒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要接几次任务才能够换一个等价的礼物送回去。
将盒子轻轻拉开,里面一枚梅花状的红色玉佩,静静地躺在盒子黑色的绢布上。这玉佩样式,和白绒左耳上挂着的,像是同一种。
这枚玉佩有什么深意吗?墨珩将玉佩拿起,触手竟觉得有丝丝暖意,一阵阵温柔的灵力波动荡开。墨珩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拿着这枚玉佩,就像是捧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他有些恍惚,头隐隐疼了起来。这是他的老毛病,自记事起总是会莫名头疼。他只能将玉佩匆忙放回盒子里。随手放在一边,转身便坐在蒲团上,引导全身灵力,将《清安诀》的明心篇默念一遍。
等墨珩再睁眼,窗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怕是已过子时。拜师礼辰时开始,此刻他也无心睡眠,倒不如去练剑。
墨珩虽说是纪渊的弟子,但到底是记名弟子,并没有专门的修炼场地,和其他弟子一起训练,又难免有人来找他。
一年前他偶然发现,他的小屋后山有一处断崖,那里月色极好,又少有虫鸟,是个好去处。
如今寒冬已过,春意渐来,断崖上的山茶树开了热烈如火的花,成片铺开的红色,像是十里红妆。
这样的美景墨珩却视而不见,提剑,舞剑,剑气将花瓣挑得凌乱。
不对,墨珩皱眉,每到这处他便觉得手腕滞涩,是哪里做得不对?
“停。”
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让墨珩睁眼,看见了不远处的人影。那人影瘦削修长,站在月色下,像是一把被淬炼无数次的利刃。
“师尊。”墨珩行礼。纪渊在这里,让他有些惊讶。
从墨珩记事起,就在纪渊门下,十几年来,与纪渊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纪渊在闭关,出关时也未必会见面。但只要见到,纪渊必定会给他一些指点。这些指点并不高深,但恰恰能解决墨珩心中的疑虑,就好像他时时关注着这个徒弟。
“刚才那一式,手腕往前伸半寸。”
墨珩立刻照做,滞涩感竟减轻了,修习上的进步让他难得有些兴奋。
“腰上用力。”一双手突然放在了墨珩的腰上,他被激得身体一紧,他练武太专注,没想到纪渊竟然贴了上来。
以前虽有指导,但从未有过这般近的距离,更别说肢体接触。墨珩心中有些惊愕,但很快就将身体放松,再按纪渊所说的将侧腰收紧。
“再练一遍。”
温热的手掌从侧腰移开,纪渊已经退至几步之外。墨珩提剑,落红纷飞,剑光似雪。他的动作从未如此行云流水过,一套下来,他微微喘息,转头看向身后。。
一轮孤月,一地残红,纪渊就好像从未来过一般。
墨珩不太懂纪渊,或者说他其实不太懂清安宗里的大多数人了,他也不想去弄懂,想太多会头疼。抱他回来的梦泽真人说他曾生过一场大病,不仅前事尽忘,还伤着了脑子。虽不至于疯傻,但到底异于常人。
墨珩不在乎异于常人,他的脑子里只有修习。但他并不是剑痴,太多想法很简单,修为高了,更好活命。
如果宗内有人听到他的话,一定会笑掉大牙。龙渊之战后,魔修几乎不见踪影,妖仙二家又和睦,更何况清安宗有剑尊镇守,何人敢伤他剑尊弟子的性命?
墨珩却有一种极强的危机感,他也不知道这种危机感从何而来,但猫的直觉,总是敏锐的。
多思无益,不如练剑。将剑式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东方微熹。
墨珩回到小屋时已是寅时,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向来精力充沛的他也难得有了一丝睡意。用净洁咒清洗身上的汗和灰尘,倒头便睡。
墨珩几乎不做梦,他那单调的日常和匮乏的知识,让他连做梦的由头都没有。但是这夜他显然没能睡好,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凉光滑触感,让他几乎要惊醒,却怎么也睁不开眼。他的身上仿佛有一条游走的蛇,而他是毒蛇缠上的猎物。
他确实被毒蛇缠上了。白绒送来的那方小小的礼盒被放在桌上,一缕墨似的黑雾从礼盒的缝隙中爬了出来,在纸窗上缓缓凝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冰凉的指节滑过墨珩的额头,顺着鼻梁往下,最后停在了那薄薄的嘴唇上。手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摩挲着一件珍之又重的物品。
“小猫。”
他总是这样唤墨珩。这只猫儿小小的,哪怕化形了,成年了,还是这样一副能被轻易攥在手心的样子。
他记得墨珩化形那天,手执书卷的他膝头突然一沉,低头一看,趴在他膝头的猫儿变成了一个黑发少年。如瀑的黑发披散在珠玉似的背上,少年抬起惺忪的睡眼,绿色的猫眼含着一层蒙蒙的雾。
里衣轻易被解开,墨珩毫无知觉,他像是一尊雕工精细的玩偶,被人抱在怀里。男人的手指摸过少年的每一寸肌肤,像是在确认什么。
怀中的人比记忆中最后的样子要年幼,身体才长开,带着柳枝般的青涩纤细。胸口干净平坦,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没有那一剑穿心的狰狞伤口。
身体被这样摆弄,墨珩的睫毛颤了颤,似乎要从睡梦中醒来。男人不紧不慢地吻在了他的颈侧,嘴唇微张,毒牙刺入皮肤。
相柳的毒能让湖泊变成沼泽,但他现在只想让这只小猫睡得更沉些。现在不是重逢的好时候。
回到孤月轮的纪渊的面色白了几分,神情却不见苦楚。
在孤月轮等待许久的梦泽真人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石桌上的棋盘,抬头看见纪渊惨白的脸,心中立刻知晓:“焚念发作了?你碰了你的小徒弟?”
“碰了一下,无碍,你不必担忧。”纪渊神色安静,仿佛承受锯骨之痛的不是他一般。
“我说,要不我帮你把焚念解了吧。”梦泽真人每次看见纪渊焚念发作,都有种自己在虐待这个小师弟的错觉。
天知道那天他神清气爽地打开门,发现剑尊跪在他门前是什么感觉。剑尊纪渊,来请他下焚念咒。
焚烧妄念,相思成灰。身为半妖的沈济舟在成为梦泽真人很久之前,学会的这个咒语。母亲拉着年幼的他,一笔一划将咒语写在他的手心,最后一笔时,一颗滚烫的血泪落下,将他的掌心烫得发疼。
“不行。”纪渊脸上的苍白慢慢褪去,他垂下眼,手在袖中攥紧,“我不相信我自己。”
能成为剑尊的人,心性必是经过千锤百炼,这样的话从纪渊口中说出,倒让沈济舟默然。当年之事怕是已成心结,劝自然是没用,谁心里没点执念。沈济舟叹气,师父走了,他这个师兄总得为师弟操心。
“过去的事情没法改变,但现在白绒来了,事情多少会不一样。”沈济舟将一枚白棋轻轻放在了棋盘上,神色严肃地看着纪渊,“千万千万,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啊。”
纪渊低头似是心中有感,低头看向棋盘,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师兄,你又把围棋当五子棋下?”
“谁让我们师父只会下五子棋呢。”沈济舟笑了笑,把玩着手中的黑白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