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语音通话切断。恍然间姬野回到一年前。
姬野从来恐惧失去朋友。他记忆错乱,将《哈利·波特》的西弗勒斯·斯内普记成《雾都孤儿》的奥利弗·退斯特,认为狄更斯《雾都孤儿》里,主角奥利弗的最经典台词是“求您了先生我什么都可以做”。这个台词在《雾都孤儿》中的原版是“求您了先生我还想再要一点”;济贫院中,缺乏食物的奥利弗向先生们请求再添一份粥。
《雾都孤儿》有音乐剧。音乐剧中倒是有一首歌叫《我愿做一切事》。不过那首歌的氛围欢快,并不悲惨。后来姬野想,自己之所以记错奥利弗的台词,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雾都孤儿》是插图版,奥利弗的惨状成为画面,使姬野印象太深。
这个台词在《哈利·波特》中的原版,是斯内普被询问,愿意为救所爱之人付出何种代价;斯内普回答,什么都行;最终,斯内普付出了自己的信仰与生命。
姬野是一个傲娇。他通常不会请求人。他的请求不是像命令就是像谈判。他很少失态。
02
姬野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请求过羽然。去年的八月三十一日,姬野挂断自己祝羽然与阿苏勒在一起的电话后,羽然隔了片刻,又打来一个电话。
第二个电话,最终亦被姬野挂断。
挂断后,姬野想,倘若自己死在此刻,没有人会来救自己,亦没有人会在意自己。
羽然与阿苏勒在一起了。他们属于彼此。羽然会因为姬野向阿苏勒要求接吻而不高兴,阿苏勒会将姬野的接吻要求如实告诉羽然。与姬野尚在一处时,阿苏勒没有因接吻要求而流露出任何不快;但,显然,这个要求让阿苏勒不悦,只不过阿苏勒没有表达给姬野。
——真是口是心非,喜怒不形于色,很礼貌,有良好的教养。
他们双双背叛了姬野。
03
羽然与吕归尘其实不曾背叛。他们在一起了,因此姬野对他们不再是第一位。姬野原本亦不是羽然的第一位。羽然的第一位永远是她自己。
不过,姬野曾经以为,与自己在羽然心中的位置相比,自己在阿苏勒心中有更高的位置。
阿苏勒会在放学后折返回校园给姬野送伞。那天雨很大,阿苏勒即便有伞亦被淋湿。姬野问,你为什么要来,我时常淋雨,淋雨舒服且让人清醒,何况,即便现在雨大,过一阵雨就小。
阿苏勒遂科普酸雨、空气污染、脱发。
姬野接过阿苏勒的伞。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人送伞。他不记得那伞最终自己有无用上。他记得,原来这就是朋友,自己有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然而,朋友长大了。阿苏勒有了阿苏勒的恋人。姬野不是阿苏勒的恋人。
04
八月三十一日的第二个电话中,羽然明确教会了姬野一个内容——倘若人爱一个人,那,人不应该自我中心,人应该为所爱之人着想。
“我不是你的垃圾桶。”羽然说,“你不该将你的朋友作为你的垃圾桶。”
羽然以何种状态说出这话,这里按下不论。羽然演技精湛,能操纵自己的情绪,使其在瞬间切换。然而,无论羽然做了什么,她的道理正确。
姬野曾经是一个自我中心的人。听了羽然的话,他短暂地不再自我中心。
他放任羽然说了一些话。挂断电话后,他想,自己是羽然为吕归尘杀死的祭品。
羽然说阿苏勒要升学;尽管这一天也是姬野的八月三十一日,高中最后一年开学前夜。
05
姬野不介意为吕归尘或羽然死。不过,“为吕归尘或羽然死”是一个悖论。姬野愿为羽然或吕归尘做许多事——前提是这些事能让姬野继续陪伴他的朋友们。狄更斯《双城记》终末援引一句《圣经》:“我是复活与生命;信仰我的人,尽管死了,却依然活着;活着且信仰我的人,将永远不死。”
《双城记》是一个三角恋故事。为了让查尔斯·达尔内与露西·曼内特在一起,西德尼·卡尔顿代替查尔斯·达尔内被处决在断头台。卡尔顿对露西的爱如同信仰,卡尔顿的死亡平静而崇高,狄更斯援引的《圣经》是卡尔顿的遗言。
但露西爱卡尔顿——尽管不是对恋人的爱。达尔内亦将永远铭记卡尔顿——卡尔顿买通人进入监狱里见到达尔内,和他说话、让他冷静、与他换衣服、最终下药使达尔内昏迷、让人将达尔内伪装成卡尔顿本人送走。
有些人死了,但他被所爱之人爱,因此他活着且将在回忆里永生。
挂断电话后,姬野察觉,自己不再被羽然与吕归尘爱。
06
他从未像那若干小时一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希望活下去。
他一度以为自己活着的理由是吕归尘以及羽然。高中第二年,死亡的念头时常在姬野的脑海中徘徊不去。彼时,姬野不是想着必须活下去才能等到羽然再次来南淮见自己,就是想着必须活下去才能进入好学校,与必定将进入好学校的羽然“门当户对”。
或许,诚如羽然在第二个电话中所批评的,姬野对羽然的爱不尽是真正的、对羽然的爱,而有很大一部分是借口。
——姬野出于自恋、自负、自我中心等原因找的借口。
07
八月三十一日过去,姬野认为自己与羽然大抵算恩怨两清。但他想,自己或许依然亏欠吕归尘。被姬野当作垃圾桶的对象,首先是羽然;不过,很明显,姬野即便尽力在情绪不佳时远离吕归尘,亦对吕归尘构成了精神污染。
姬野不愿与羽然再来往。然而阿苏勒不是可怕的人。阿苏勒在九月初还为了还书找姬野,龙格凝还说阿苏勒认为自己抢了姬野的女朋友,希望就此向姬野道歉。八月三十一日发生的一切,姬野由此对阿苏勒释怀。
“阿苏勒没什么好道歉。”姬野一边对龙格凝说,一边反思,自己究竟有多可怕,才给了阿苏勒“羽然被姬野爱,因此羽然就是姬野的女朋友,因此阿苏勒不可以与羽然在一起”的错觉。
姬野很高兴阿苏勒愿意在申请季结束后继续与自己接触。姬野这时还没什么朋友,同班同学的毕业聚会不去,毕业典礼时亦未与人合照或签名。西门也静在者空山,精神状态比在南淮时好但依然不佳,学习忙,动辄自闭,不访问社交软件。
08
姬野与西门也静间还发生过一桩事。
西门也静转学去者空山读高中后,姬野对西门也静说了羽然与吕归尘在一起。姬野这时十七岁,没有过女朋友,亦没有过男朋友。他深刻后悔自己未答应阿苏勒的接吻提议。如果他答应了,现在单身的也许就是羽然而不是他。
朋友圈,阿苏勒与羽然在很甜地秀恩爱。
姬野问西门也静:“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我不愿意。”西门也静回答。她从吕归尘与姬野处听说过很多姬野与羽然、姬野与吕归尘的故事。由于吕归尘一度认真以为姬野与羽然该在一起,西门也静,作为彼时吕归尘的同桌,对姬野的初印象不是“此人参加数学竞赛”,而是从吕归尘经常的叙述中听来的“此人与一个名叫羽然的人有一段神奇的感情”。见到羽然后,西门也静还向姬野祝愿过羽然与姬野。
对西门也静在认识姬野之前就萌羽然与姬野的配对一事,姬野反省。他不确定这是阿苏勒傻白甜的体现,还是自己对羽然的确有异乎寻常的喜欢。这很羞耻。姬野明明有许多其他光辉事迹。
“你要的感情,我给不了你。”西门也静因姬野的追问说,“如果,你只是因为精神崩溃而希望我像先前那样陪伴,那我可以用‘女朋友’的名义暂时进行这种陪伴。你可需要这种‘女朋友’?”
姬野回绝。他不希望弄虚作假。
09
姬野可以为留住阿苏勒做许多事——何况,他该弥补阿苏勒,在羽然与阿苏勒的事上,姬野的确做得很不对。有些内容,不可以对羽然说,一旦对羽然说将导致阿苏勒不高兴。对朋友揣度朋友的女朋友亦不妥帖,阿苏勒是傻白甜,阿苏勒不喜欢会破坏阿苏勒对羽然良好印象的言论。
羽然不是傻白甜。羽然对姬野说:“吕归尘想不到一些我与你能想到的事。”羽然是经历过冷暖炎凉的孩子。她从来都让自己符合世俗标准地优秀。姬野判断,羽然至少是与自己同级别的精致利己主义者。
这二位性格更暗黑、行为更过激的人皆喜欢吕归尘的傻白甜。羽然未让吕归尘知晓自己创作情色作品。从羽然的话中推测,八月三十一日的第二个电话,吕归尘亦不知情。
姬野逐渐意识到自己也该采取羽然的做法。吕归尘与姬野是很不一样的人,倘若姬野为朋友着想,姬野就不该以己度人,就不该以有关诡计、阴谋、“成熟”、“真实”的内容将朋友污染成自己,就该尊重朋友的偏好与意见。
10
姬野与吕归尘恢复来往后,吕归尘逐渐向姬野提出一系列规则。姬野遵守,但他逐渐发觉,吕归尘不遵守。吕归尘有拂逆姬野的权利,姬野不再有拂逆吕归尘的自由。
他们的感情不再平等。姬野无法接受失去阿苏勒,但阿苏勒大约可以接受失去姬野。或许从前他们的感情亦是这样,但从前不被察觉的性质,如今浮出水面。
姬野一边答应不平等的约定,一边照着做,一边忍不了。
阿苏勒依然爱姬野。阿苏勒给姬野发送日常的照片;阿苏勒很开心地与姬野说话;流感季,阿苏勒提醒姬野接种疫苗。换了羽然,倘若有人与她有摩擦到如此地步,恐怕该人不是已经被她训斥就是已经被她删除好友。
但阿苏勒好像无所谓人相处时的规则与平等。
11
阿苏勒强调人相处时的“感觉”与“常识”。然而姬野几乎没有人相处时的“感觉”与“常识”。姬野被校园冷暴力了至少五年、至多七年,他与人相处时,最频繁的感觉是“此人不喜欢我”。
姬野的“常识”有许多。但他的“常识”明显不对其他人适用。八月,姬野进入本科,发现同学皆与自己很不一样。他的学校在毕止。不是他春天拟去的那所。七月,姬野在努力半年后终于让毕止的另一所学校将他从候补名单中录取,因此现在姬野的学校不错,在鄙视链中的地位仅次于植物联盟。
姬野的新同学们不是一群卷生卷死的人。
从姬野的高中升入他本科的难度,类似从某些地区考入南淮或天启。姬野的新同学们优秀且有趣,但没有高中里的百里莫言、叶雍容等人“力争上游”且“量力而行”。
西门也静语,在姬野的高中,能“成功”的仿佛只有最聪明的孩子。如果一个人不够“优秀”其就分不到学校的各种名额。所有人皆去争取许多机会。且如果一个人在这个机会所涉及的领域不强,此人就“不配”有这个机会。
西门也静的“所有人”其实不尽成立。不过西门也静算是“最聪明的孩子”之一。在西门也静在某高中的社交圈里,类似吕归尘、百里煜等不参与竞争的学生缺乏存在感。雷云正柯等人,更是在西门也静的认知范围外。
姬野的本科同学内却不乏有人尝试他们无基础或不擅长的事。他们没有“一定要成为很厉害的人才可以就读于好学校”的强迫症,升学过程相对顺利与轻松。他们没有姬野的高中同学沉郁,没有姬野的高中同学计较,比姬野的高中同学天真,亦比姬野的高中同学快乐。
姬野对他的新同学苏启韵说:“学校教的数学太简单,如果按学校的进度学数学,未必能进入好的数学研究生院。”
“那就不进。”苏启韵回答。但后来高中大半时间搞艺术史的苏启韵对数学有了兴趣,开始课外读数学书,做了几个暑期研究项目,录取了最好的数学研究生院之一。
“我很感谢学校的数学教育给了我这种基础不好的人机会。”苏启韵后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