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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归尘喜欢“上等”生活。哪怕说某种生活“上等”涉嫌阶级压迫,吕归尘还是可以用这个词,表达出这种生活致郁的、不公平的、阶级压迫的特性。
“上等”生活不只意味着更好的物质条件。“上等”人还有一个特性——他们精神健康。
快乐舒适的情绪可以使人成瘾。
吕归尘因为羽然以及北都城的高中生活快乐——尽管这时是八月,他还在南淮、还未去北都城。这种快乐诱惑吕归尘支付代价,以将其维系。
一项代价是,吕归尘该远离姬野。用羽然刻薄却精妙的比喻,就是说,既然窗明几净的房间让人舒适,人就不该允许房间里有垃圾;姬野虽然不是垃圾,却构成情绪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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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吕归尘想,姬野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不该对朋友的痛苦袖手旁观。
八月三十一日,吕归尘和羽然说了自己同姬野的见面。这天,吕归尘约姬野去看了音乐剧排练——音乐剧的便宜票必须提前许久买;与剧组提前沟通好既而去看排练,免费;姬野没什么零花钱。
是夜,羽然察觉到姬野的性骚扰倾向。当机立断,决定让姬野远离吕归尘。不过,几天后,吕归尘意识到,八月三十一日,自己做得不很对——他至少该先拥抱姬野再与姬野分别,毕竟,姬野听说最好的朋友与喜欢的女孩在一起了,一定崩溃;自己不该因为被姬野要求接吻后的失措,拒绝拥抱姬野。
吕归尘隐约感觉,自己抢了姬野的女朋友,“寝取”。
吕归尘去学校向姬野还书那日,原本希望向姬野认真、亲密地暂时道别。这半年来,姬野没有主动找过吕归尘几次;哪怕吕归尘当真要因为紧张激烈的申请季而暂时性减少与姬野的接触,他们在申请季的相处方式,应该也与先前半年无异。
姬野没有来见吕归尘。龙格凝将书与拉杆箱给姬野,并向姬野转述了吕归尘的道别辞。
“姬野说,你没有对他‘寝取’。”龙格凝向吕归尘转述姬野的回应,“他说,你们分别那天,是他做得不对。他没有立即适应‘阿苏勒已经成为羽然的男朋友’这件事。你有伴侣,不愿和别人接吻,是对的。他不该做出可以被理解为‘抢羽然的男朋友’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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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然说:“我们不是物件,不能被抢来抢去。”
吕归尘说:“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人是姬野。”
羽然说:“我喜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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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然说,姬野从来都不是她的男朋友。接着,羽然给吕归尘听了几段通话录音。
很多年后,如果要给姬野与羽然的故事定论,吕归尘将说,这惨烈且遗憾,他们三方皆有错,他们最重大的错是他们太年轻。
不过,这时,吕归尘仅听到了羽然叙述的、羽然与姬野的故事。电子设备中放出姬野的声音。吕归尘未曾设想,姬野能对人说出这种话。
姬野对羽然说的话,概括讲,首先构成了道德绑架。羽然对道德很有了解。按很多说法,人类的一项道德是“人不对其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
“你看这些录音的时间。”羽然给吕归尘发截图,“姬野频繁地拿这些破事烦我。我是不能经常陪人煲电话粥的。就算放了学,我也有别的事要做。姬野卖惨,的确对我有用。而且,姬野卖惨一次,我就要难过很久。”
羽然又说:“我怀疑,姬野是在利用我的同情心,试图留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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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然说:“可我不想陪他。”
羽然说:“我推荐他去找心理咨询。不过,他的情况,心理咨询未必做得了,所以我又推荐他去医院。我甚至给了他去医院的攻略,以及医院列表。我还给了他一些心理自助的材料。但,这些好像都是没有用的。”
羽然说:“然后,姬野开始警告我。警告的内容,不外乎,为了获取我,他可能采取一些非常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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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然说:“你还记得,我们十四岁那年,姬野对我表白失败后,有一天,很晚了,我们三个人在地铁站分别,姬野很突然地,未经允许,亲了我的脸。”
羽然说:“我觉得,如果是姬野,他也许真的做得出来强暴我这种事。”
吕归尘听着羽然发给自己的通话录音,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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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是好人么?
吕归尘从前就清楚,姬野不是好人。对姬野,符合社会规范不是一种不需要经过思考的天性。姬野表现得比较道德,一是因为他希望因此被社会认可,二是因为他,出于诸种原因,将道德内化进了他的自尊。姬野极端自我中心,他的欲望高于一切——尊严,以及尊严所意味着的道德,不过是姬野众多的欲望之一。
这种欲望,吕归尘怀疑,未必敌得过其他欲望——譬如,对羽然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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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归尘与姬野做《哈利·波特》的分院测试,吕归尘不是拉文克劳就是格兰芬多,姬野永远是斯莱特林。拉文克劳代表智慧,格兰芬多代表勇气,斯莱特林则代表野心。他们看《哈利·波特》的电影。姬野说他最喜欢贝拉特里克斯·莱斯特兰奇。吕归尘问,是因为演绎很出色、演员亦很漂亮?姬野说,不是。
姬野喜欢贝拉特里克斯·莱斯特兰奇,是因为这个人物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这里就略过贝拉特里克斯·莱斯特兰奇的诸多光荣事迹。这个人物算是后几部《哈利·波特》中的第二大反派,且在众反派中几乎唯二地,从未被作者洗白。这个人物的特点,其一是纯情,其二是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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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归尘不会因为姬野不“正能量”就远离姬野。这是一个悲惨的世界,充满不公平、不正义、不合理。尽管姬野的精神健康没有吕归尘的申请季重要,一旦有心仪的大学念,吕归尘还是愿意通过陪伴改善姬野的精神健康。
不过,获悉姬野对羽然说的话后,吕归尘察觉,自己不再像先前那样喜欢姬野。在被姬野说“傻白甜”的时期,吕归尘对姬野的情感大约是爱混合仰慕;彼时,姬野是吕归尘的星星,如果姬野坠落进尘埃里,吕归尘就会希望把姬野捡起来、擦干净、放好。
吕归尘与姬野作为最好的朋友相处了五年。吕归尘不至于因为几段录音就与姬野断绝来往。然而,滤镜破碎,吕归尘终于察觉姬野是一个危险的存在。
姬野甚至可以被称为卑鄙。姬野声称可能强暴羽然。吕归尘不认为自己能遗忘姬野的话音。
危险的人需要被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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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归尘给姬野制定了语言规范。
这套语言规范适用于姬野与吕归尘相处时。其中一条是“姬野不向吕归尘提羽然”。另有“如果吕归尘因姬野的话生气,姬野要立即道歉”、“如果吕归尘不想回答姬野的问题,姬野不要追问”,等。
规则一条条增加。规则增加在姬野作出问题发言时。姬野需要被阻止说出类似“我可能强暴羽然”的话。不过,姬野的问题发言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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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是很不会察言观色的。不会读取气氛。缺乏人与人相处时的常识。而,常识之所以是常识,onsense,即“普通的感觉”,是因为它们无法被用言语表达。
吕归尘尝试将“人与人相处时,该如何同彼此说话”的道理说给姬野,发现,说不通。对同一句话,姬野与吕归尘的判断很不同。对同一句话,姬野无法产生吕归尘所产生的情绪。姬野不是反社会人格,但他仿佛有与常人迥异的情感反应。
吕归尘说:“我不喜欢你对我诋毁羽然。假如,你有一个恋人,你的朋友对你说,你的恋人拜金、势利、与你确立关系只是因为缺男人——如此种种,你曾经对我说的——你将作何感想?”
姬野说:“现在我知道,你会因此生气了。不过,我的反应可能不会很大。我会首先想,这个人为何如此说我的恋人;究竟是这个人有某些特质、某些诉求、某些经历,导致这个人这么讲,还是我恋人的行为,的确可以被如此——错误,但未必是没有道理地——解读。”
他们在绿色通讯软件上打字。吕归尘良久没有给姬野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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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归尘学会了将姬野加入黑名单。
国民绿色通讯软件,对吕归尘只是通讯软件。他不需要像某些同学般,在联系人里加数百乃至上千个好友,亦不需要维持基于该软件的社交圈。他的好友加得远比姬野少。如果他感觉和一个联系人不会再来往,他就会删除这个联系人。
将人加入黑名单的情况比较少见。吕归尘将姬野加入黑名单,仅代表他暂时不想与姬野聊天。
将姬野加入黑名单被证明非常有用。
姬野被解除黑名单后,会暂时性表现良好。不需要吕归尘想明白姬野究竟错在哪里,不需要吕归尘对姬野解释姬野的错处,姬野自己就能将自己的错误纠正。
姬野聪明,学习能力强。姬野终归比吕归尘更了解姬野。让姬野自己总结经验教训,远比让吕归尘给他总结经验教训合适。
之所以说“暂时性表现良好”,是因为姬野改正了一处错后,不久还会出其他的错。大多数时候,吕归尘通过对姬野生气来让姬野道歉,或者通过不回应姬野来让姬野安静反省。生气时、将姬野冷处理一段时间后、吕归尘还会教育姬野。
他大概将姬野加入了不到五次黑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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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姬野对吕归尘提了羽然。
吕归尘是会对姬野提羽然的。他能感觉到,关于羽然的消息依然可以让姬野情绪好。这次,是在姬野与吕归尘本科第一年的十一月。羽然正值申请季,获得了齐格林某校的面试资格。
姬野听到了这个消息,然后说:“羽然是一个垃圾人。”
吕归尘默许姬野讲他的论据。姬野认为羽然是垃圾人,理由是羽然不该在姬野十二岁时拉着姬野创作情色文学。
吕归尘说:“你听起来像在责怪一个女性穿皮肤裸露度高的衣服。”
姬野说:“她把情色文学给我看,构成性骚扰。我的确同意了,但,在我同意时,我根本不知道性是什么。”
吕归尘认为这荒谬。姬野又开始说未成年人不该被展示成人内容。
“你当真这样认为?”吕归尘问,“当下的环境中,倘若没有成人内容,我们哪里来的性教育?学校的科学课,有关生殖的章节是被略过的。而且,性骚扰的意思是不被欢迎的、对你的、与性相关的言行。羽然之所以说你性骚扰我,是因为我在拒绝与你接吻后,你又要求了一次。你可拒绝过羽然?你不情愿那些成人内容?”
“不知晓性为何物的孩子,会明白某器官不是棒棒糖?”姬野反问。
吕归尘有点被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