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无惨认识缘一的第134年,也是缘一死去的第44年。

    就在缘一的祭日,无惨把他的坟给刨了开来。

    至于原因嘛……无惨也说不上来原因,就是突然想这么做了。

    打开的棺椁并没有什么腐烂的味道,毕竟无惨当年是把缘一的每一丝肉都吃了干净,才将白骨下葬。

    现在的白骨除了泛黄有点脆之外,和刚下葬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无惨先将几个软垫堆起来,再将缘一的白骨放在软垫上,让它看起来像坐起来了一样。

    整个过程无惨都做得十分小心,生怕一个控制不住就把发脆的骨头给弄碎了。

    小心翼翼地做完这一切后,他才为自己和白骨斟了一小碟清酒,然后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鬼的身体分解酒精的速度非常快,但如果有意识去克制的的话,倒也能产生微醺的感觉。

    喝到后半夜的时候无惨已经有了些晕晕乎乎的感觉,听着草丛间的虫鸣声,思绪仿佛又回到很久之前。

    回到了缘一还活着的时候,回到了缘一还年轻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留在鬼杀队?”有一天休息的时候,无惨问缘一:“你的战斗欲望不强烈,对鬼的死活也无所谓,那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

    缘一沉思片刻后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大家都希望我成为柱,我便成为柱了。”

    “你这算什么理由?”无惨有些无语,但却并不为这种回答感到惊讶。

    缘一这家伙小时候没什么想去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必须想去完成愿望,所以一直都被外界的愿望推着往前走,连点反抗都没有。

    被母亲安排去佛寺的时候是如此,加入鬼杀队估计也是如此。

    “如果我希望你退出鬼杀队,你会退出吗?”

    缘一认真沉思了许久,最后摇摇头,“可以是可以,但最好不要这么干。你鬼的身份太尴尬了,如果不是我在从中调停,你迟早会和剑士们打得你死我活,说实话我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

    “切,现在倒是有明确的目的了。”无惨啧了一声,“鬼杀队运气真好,居然能碰到你最没主见的时候,把你给忽悠进来。”

    “忽悠?并不是,我是为了你才加入鬼杀队的。”缘一说。

    “哈?为了我?你脑子没问题吧。”无惨难以置信地看向缘一,“当年炎柱可是一见面就差点把我的头给砍下来了,你觉得我会希望你加入敌人的组织吗?”

    “正是因为她当年差点把你的头给砍下来了,所以我很害怕,我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自己的弱小过。”缘一拨弄着无惨的头发,指尖划过早已看不见伤口的脖颈,“我因为人类的身份活了下来,你却因为鬼的身份只能逃往远方,那样无能的我,即使侥幸找到了你,也只不过是在重蹈失去你覆辙而已。

    所以我想要获得改变命运的力量,哪怕是加入你的敌人手下,我也想拿起刀。因为只有拿起刀,当再次相见时,我才有资格鼓起勇气对你说,你不用再逃走了,也不用再恐惧了。”

    无惨一愣,随后嗤笑一声,“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没想到当年那个笨嘴拙舌的小鬼都这么会说情话了,你这是和谁学的?”

    “情话?”缘一摇摇头,“我不太清楚什么算情话,我只知道的我的心和你呆在一起就会生出由衷的喜悦来,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缘一将下巴轻轻靠在无惨的肩头,小声说:“已经,不用再恐惧了,所以……你可以留在我的身边吗?”

    无惨这下是真的愣住了,他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欲望、恶意、贪婪他都非常熟悉,他面对这些东西从来不会去逃避,每次都可以如鱼得水的应对这些东西。

    可当有人拿出一颗纯粹而炽热的赤子之心捧到他面前时,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应该怎么回复?他不知知道。

    他有些怯于面对这个问题,平时谎话连篇的嘴,如今却连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无惨不想说,缘一也不逼他。

    等到两人间再次提起这些事,缘一已经人到暮年。

    无惨推开了窗户,披着月色来到了缘一的面前,他的面孔还是如当年那般年轻,可缘一的脸上已经沟壑纵横,有死气浮现。

    “真是丑陋啊,缘一。”无惨站在缘一的枕边,低着头看向他。

    缘一睁开浑浊的双眼,看见了眼前的人后,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是你啊,没想到死前最后一个来看我的人居然是你。”

    “惊讶?还是愤怒?鬼杀队的前任主公就是我派岩胜去杀死的,你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呢。”无惨笑着看向缘一,脚下一直维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提防着缘一突然出手。

    可缘一却没有出手,他只是浅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感觉。”

    “不知道?”无惨微微皱眉,这个回复可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这一生啊,都活得乱七八糟。想要和兄长好兄长好好相处,却没意识到我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一个错误,只要我还活着就只能和他渐行渐远。

    我想要举起我的刀保护你,自顾自的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边,却一直没弄清楚你想要什么,所以最后你还是离开了。

    至于鬼杀队……真是对不起主公啊,他明明他很信任我的,却因为我的错误死去了。

    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这样你就不会遇到兄长了,兄长也就不会杀死主公。

    可惜没有如果,我就是一个无能的男人,一辈子爱也爱得稀里糊涂,恨也恨得稀里糊涂,最终一事无成。

    这样我,又有什么立场去憎恨你呢?”

    “……这可真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听到缘一的话,无惨反倒有些放松了下来,“我还以为你会怒吼砍向我,没想到却听了一堆自怨自艾的话语。”

    “砍向你?是这样吗?”缘一将手按在了身边的日轮刀刀柄上,他看见无惨瞬间做出后撤的防御动作,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来,“你果然还是不信任我啊,不过不管你怎么想,我之前说’我的刀会保护你’都是认真的。”

    无惨沉默的看向缘一。

    “那我给你一个取得我信任的机会,成为鬼吧,继国缘一。”

    缘一一愣,随后摇摇头,“我一直没弄清楚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没想到你也是一样,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无惨:“……?”

    “我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最怀念的还是小时候在继国家的日子。那时的兄长和我的关系还没闹得那么僵,你一脸嫌弃但认真的照顾我们两个小孩。

    我还记得你在秋日祭上偷偷给我带来的那碗粥,还记得你在雪夜的新年钟声里为我们讲故事,还记得你冒着被太阳烧死的风险把重伤的我带回继国家。我们三人在雨季听雷看雨温茶的温暖回忆,清晰的就像昨日一样,可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都回不去了,那长生对我来讲又算什么?

    我只是一个想要活在过去幽灵,长生对我而言只是一种诅咒而已。

    就这样结束吧,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无惨沉默不语,他虽然很想要缘一这种人当他的下属,但鬼王的自尊让他拉不下脸和缘一再掰扯变鬼这件事。至于来硬的,那他可就不敢了,缘一的手还摁在刀鞘上呢。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缘一的气息逐渐微弱了下去。

    月落日升,日升月落。

    鬼对人类的气息很敏感,无惨已经可以肯定缘一已经死了,可他依旧只是静静坐在墙角,没有任何动作。

    远处隐隐传来鎹鸦嘶哑的叫声,是鬼杀队的人来回收缘一的日轮刀吗?

    无惨不知道,也不在乎,只是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带缘一的尸体来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里有着他熟悉的景色,是他住过很久的继国家,虽然大门处已经挂上了“时透”的牌匾,不过他并不在乎。

    缘一曾经的房间空无一人,无惨在这个只有三叠大的狭小房间吃掉了缘一的尸体,然后将他的骨头埋在了房前庭院的歪脖子树下。

    那是他们相遇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之后,无惨却并没有什么畅快的感觉,只是觉得十分无聊。

    现在已经没有人有实力威胁他了,然后呢?去找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青色彼岸花?再然后呢?我又该去干什么?

    死亡的阴影从孩童时期就一直笼罩着他,一出生就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直到即将被执行火葬的时候才发出了第一声啼哭。从此之后,“想要活下去”这件事就好像刻入了他的灵魂中,成为一种执念。

    他不停着各种医书,就是为了寻找活下去的方法,直到成为鬼之后,更是花费了几百年年寻找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青色彼岸花。

    对死亡的恐惧鞭笞着他的灵魂,让他疲于奔命,却没有给他留下时间思考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活下去。

    缘一那么坦然的面对死亡让无惨感觉十分费解,为什么你明明快死了都丝毫不恐惧?为什么你能如此淡然,甚至对死亡的到来甘之如饴?

    无惨不停的思考,思考了很久,久到挂上“时透”牌匾的继国家都已经人去楼空。

    却依然没有想出来一个所以然来。

    今天当然也是一样,喝了一晚上的酒依然没有想出一个结果来。

    周遭的树林已经响起了鸟鸣声,远处的天边泛起了一线白。

    天快亮了。

    无惨起身想要离开,可此时衣角却被拉住了。他惊讶地回头看,就看见年轻的缘一坐在地上拉着他的衣袖。

    “见鬼,你居然挑这个时间诈尸?”无惨笑骂道。

    缘一也笑笑,“难得来看一下你,你能来陪一下老朋友吗?”

    无惨笑着摇摇头,坐回了原处,“真是拿你这家伙没办法。”

    两人各自倒好酒,想要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聊点什么,可无惨想了半天却发现自己这里是真的没什么可聊的。

    能稍微谈得上有意思的记忆,还是缘一活着时候的那些,和他在一起好歹能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比如现在。

    “没想到能在这种时候见到你,你死了之后我真是太无聊了,不是在找青色彼岸花,就是在继续那看不到尽头的研究,哪怕是寻欢作乐都觉得无聊。”

    “真是难得,没想到能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本来是习惯了的,直到遇见了你。”无惨拨弄着缘一额角的碎发,“你呢,你会无聊吗?”

    缘一摇摇头:“我都已经死了,哪有机会去想这些。”

    “是吗?真是羡慕你能这么轻松啊。”

    “没什么可羡慕的,你要是想,随时可以做到,只是你放不下而已。”缘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太阳快出来了,你快点找个地方避避吧。”

    还要再避吗?还要再为了活着而活着吗?疲惫地重复着看不见尽头的道路?

    无数的话语堵在无惨嘴边,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拉住缘一逐渐消失的衣角。

    缘一:“?”

    “别走,我稍微有一点……害怕。”无惨说这话时低垂着头,刻意避开了缘一的目光。

    缘一看看到难得示弱的无惨,连目光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你会和我一直走到最后吗?”无惨问。

    “嗯。”

    “无论是地府还是黄泉?”无惨有问。

    “嗯。”

    “你当年说的话还作数吗?”

    “嗯,我的刀会保护你的。”缘一俯身拥抱住了无惨。

    “这样就可以了。”无惨靠在缘一的肩头,“带我一起走吧。”

    远处的太阳升了起来,让鬼恐惧的阳光穿过了缘一虚幻的身体,落在了无惨身上,无惨却并没有感觉痛苦,而是觉得暖洋洋的,就像某年冬天缘一睡在他身边的感觉一样。

    无惨的身躯开始崩解成粉末,纷纷扬扬的好像一场大雪,宽大的黑色和服带着白色的粉末落在了缘一的尸骨上,缘一的尸骨也开始逐渐崩解成碎块。

    两人的尸骨就这么混合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