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徽原也与林静无甚关系,只是前些年曲水佳宴的时候,两人才见了第一次面,就闹了些不愉快。
每年桃花刚开的时候上京城里的贵女都会在燕山脚下的小河设宴,沿着一条曲水,听着佩环相鸣之声吟诗谈天。这些贵女平日里都呆在家里的小院里头读书刺绣,好不容易有机会凑在一块,大家又相识,就都悄悄撇去了羞怯的模样。
也不知那天,她们是太没见还是如何,胆子最大的尹悦神秘兮兮地把几个小姐拉到一块,竟从怀里取出一坛酒。
身边的小姐们登时眼睛就亮了,盯着酒坛子看,果真在上头看到了镌刻的“尹”字。尹侍郎是个酒中客,最好饮酒,前些年还因为饮酒闹出了不少笑话。不过尹侍郎好饮酒也擅酿酒,他酿的酒可是这天下都难得的精品。
小姐们眼神滴流滴流地在酒坛上打转,又有些扭扭捏捏地道,她们这女儿家的喝酒是否不大妥当。
尹悦早就瞧出大家心里的想法,一挥长袖将酒坛抱在怀里,道若是不想喝,她就自己藏起来慢慢喝。还嘟嘟囔囔地说自己特意带了出来,大家还不赏脸。
原先还有些迟疑的人听到这话就追了上去,生怕尹悦当真一个人私藏去了,一个接一个地凑在尹悦身边品酒。
许清徽酒量不大好,也不大喜欢凑这个热闹,于是就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她们。
一个个平日里端庄的官家小姐们提裙坐在溪边,一边赤着脚淌水,一边端着杯盏饮酒,有含羞带怯的,有掩嘴轻笑的,脸上沾了些绯红举态娇憨,与这山这水,绘成一副生动的嬉戏图。
也不知是春日暖阳太熏人了,还是美酒上心头,这些小姐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有些放肆起来,说起了自己心中的未来夫婿,还有爱慕之人。聊着聊着,这话题就绕到在一边闲坐的许清徽身上。
上京城里的小姐都知道林越喜欢许清徽,两人又郎才女貌,这会就围着她打趣起来。
“清徽,你与那林大少爷何时成亲啊。”
“你别说。”藕粉色衣裳的小姐凑过来,微眨了一下眼,掩着嘴说“我昨日路过许府的时候还看到了林少爷哩!”
有人一拍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不会是上门提亲罢!”
话一出就在这群小姐里头激起浪花,推推搡搡地凑在许清徽身边笑起来。
这群小姐知道许清徽身边有人,于是就总爱揪着她开玩笑。许清徽与这些贵女们关系甚好,晓得她们也就是嘴上过把瘾,心里头没什么其他的心思,于是也就配合着抬起嘴角笑起来,没回话。
这些小姑娘见这个人打趣完了,于是扭着头找另一个开玩笑去了,惹得那人脸颊绯红,羞得捂住脸。
见身边的人慢慢散去了,许清徽身边方才一直没出声好友尹悦,支着下巴眯着眼,说:“清徽。”
许清徽正笑着看那一团小姑娘开玩笑,闻声转过头来,看向尹悦,微抬眼眸,疑惑地说:“嗯?”
“清徽你还是不要嫁给他了,你……不喜欢他。”尹悦一只脚弯起来翘在石头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歪着头带着醉意说着。
许清徽听到这句话,沉默地看着尹悦,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带着些疲惫和无奈看着尹悦,叹了口气。
若是旁人说起这件事,许清徽定会绕过去不回答。只是,尹悦同她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且也与林越相识,是除了他们两人以外最了解这所谓“天造地设”的人。
尹悦听到这声叹息,也没接着说话,闭上眼扬手将酒坛子提起来,琼浆玉酿入秀口。
她刚来上京的时候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上京城里的小姐总是有那么多不得已的事情,连自己这半辈子的姻缘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后来,她才慢慢晓得了,这高墙厚瓦的上京,是个关金丝雀的笼,也是抹杀一只鹰的牢。
尹悦母亲是塞外女郎,纵马射箭样样精通,性子直爽不羁,尹悦同她这位母亲也是一等一地相像。
“他又不是看不出你拒绝他了,还总是登门。”尹悦说着冷哼一声,“他要是真的敢,就让天家给他赐婚去!”
许清徽后来想起来这件事,也觉着有些惘然。林越比自己大上几岁,彼时也只是个少年郎,同现在翩翩君子举止有度的模样不一样。那时的林越因着喜欢自己,没事就跟在自己身边,把许清徽恼得有些烦了,所以才同好友抱怨了几句。
若是当时同尹悦到别处去,找个角落谈谈天,这后头的无妄之灾,应当也就不用受了。
“咳咳——”说着尹悦就被酒给呛到了。
来到上京这么多年,尹悦也晓得什么话能说,什么性子该稍微藏起来,只是此刻醉意上头,骨子里的不羁也冒了出来。
许清徽看好友这是真的有些气到了,自己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无奈地轻笑着弯下腰给她顺气。
“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绝世天仙了!”
身边传来一个声音,语气因为愤怒而语调上扬显得有些尖利。
闻声,许清徽眼神定了定,拍背的手也顿住了,循着声音回头,便见到曲水边叉着腰小娘子,她也是后来才晓得,那便是林家四小姐林静。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的尹悦听到这话就耐不住了,把酒坛一搁甩了袖子就走了过去。
“我可没说清徽是绝世天仙,再说了,清徽和林越如何,又与你何干?”尹悦站在林静对面,微低下头,盯着她的眼睛。
林静闻言眼睛都瞪红了,不甘地看着尹悦。
这时,方才还在嬉戏玩闹的小姐们这时闻声都纷纷扭头,疑惑地看向这边,瞧着是发生什么动静了。
许清徽听尹悦这话,应当真的有些醉意上头了。二人眼睛互相瞪着,看这剑拔弩张的架势,像是马上要吵起来的模样,赶紧站起身,抬脚追过去。
许清徽侧着身子,微挡在二人中间。虽说话不是她说的,不过她也算是话题中心,这和还是要她来劝。
许清徽微踮起脚来搂住尹悦,把她轻轻往旁边带,嘴里念着:“好了,小悦。都是没有的事,我们先回去好吗?”
尹悦看着许清徽脸上的讨好,和轻声安慰的模样,也渐渐缓了下来,肩膀放松下来,扭了头往旁边让了一下。
看着尹悦渐渐放松下来,许清徽也放下心来,回身同对面的林静说话。想着这宴会上头的都是官家小姐,若是互相生了嫌隙可不好。
林静那天穿着一身艳红的袍子,头上戴着金钗步摇,杏眼瞪得溜圆。
那时林静刚跟着林家四夫人从江南来,好不容易摇身一变成了尚书家的小姐,本以为能够扬眉吐气一番,可是却因为庶女的身份被旁人暗地里嚼舌根。如今瞧见这些仆从嘴里“正牌”的小姐们,一时气从心起,看着转过身来的许清徽。
许清徽那时就以为林静应当是林家的什么人,听到有人在后边说起林越,可能不大开心。只是她左瞧右看,也没从脑子里找到这号人。
看到那人脸色不大好看,便想着先把误会解开为好,也没细想,抬起嘴角挂上温和的笑,同林静说道。
“方才清徽多有得罪,不知小姐名……”
许清徽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好像被一股力往后一推,脚都来不及站稳,绊到一块石头上,“噗通”一声,掉进水里去了。
虽说燕山脚下的河虽为小河,不过也是没过了头顶,况春日融冰,水大且急,这人一掉下去,一下子就没了影。
尹悦看着方才还在身边的好友,这会就跌到河里去了,酒一下子就醒了,哪还顾得上是谁动的手,慌忙往水里一跳。
顿时升起一阵哗然,方才还在不远处站着的小姐丫鬟们着急忙慌地跑过来,站在河边有些束手无策。
也幸好尹悦下去得及时,且还有些通水性的仆从,这才把掉到河里的许清徽从河里扯了出来。
许清徽刚从水里探出脑袋,湿哒哒地被尹悦和仆从拉着往岸边游去,就看到岸上的小姐们朝林静围了过去。
曲水佳宴里头的都是互相相识之人,除了些小打小闹关系都算是不错,如今这刚来的还叫不上的名字的人,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害得许清徽掉到水里去了,顿时就不大高兴了。
几个胆子大的就凑到林静跟前,拧着眉问:“这位是谁家小姐啊,心长得这般别致,这才刚刚回暖融冰的,就迫不及待地让许小姐到水里游了。”
林静看着身边逐渐多起来的人,有些慌了神,压低着眉毛,拎着袖角掩在眼角,杏眼里满是委屈,断断续续地哽咽着说:“方才不是我,我没有……”
“无事,方才是我不小心绊到石头了。”
林静话说着说着,就被人打断了,说话的人声音虚弱,末了还带了几声咳嗽。众人回身去看,果真看到了被尹悦和仆从往岸边拉的许清徽。
“清徽你……”岸上的小姐们一脸疑惑地朝许清徽看过来,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林静见有人帮她说话,脸上的委屈更是藏不住了,但是碍于人多,只是瓮声瓮气地行了礼,呜咽着掩面迈着步子跑走了。
小姐们方才离得远没有看清楚状况,也不晓得到底是不是方才那人所为,不过这人总不可能是无缘无故掉下去的……
只是如今这掉水里的人也捞起来了,不同人家计较,小姐们也不好说什么,便摇着头散开了,心里念叨着,果真是玉做的人儿,这般温顺无害。
人群渐渐散开了,水里的许清徽懒得再扯着身边的人,头往水里扎去,挽着的发散了下来,一头青丝在水里铺开,随着那月白色的人影,轻盈地往岸边去了。
“扑——”
许清徽的手扶上岸边的石头,头从水里探出来。
河水清澈,顺着秀丽的鼻子,沿着脸颊往下滑去,眉间的红痣被这刚消融的春水染得越发红艳动人,配着柔和的眉眼和搭在肩上的湿发,宛如水中洛神。
“清徽,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