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林墨泉的态度一直很复杂,在皓京,和林墨泉同龄的这些人,谁小时候没有感受到林墨泉这片乌云。
天下承平,皓京的世家子都被家里的长辈逼迫着学习书画诗文,先生水平都差不多,教出来的学生虽然有差异,但是各有特色,也说不上是谁好谁坏,可是林墨泉的出现,让他们都变成了凑数的,不可雕琢的朽木,被先生拿来作比,被家里的父母指着鼻子骂,恨自个怎么没生个林墨泉这样勤奋有天赋的孩子。
民间到处都是编纂的林墨泉勤勉读书的例子,什么焚膏继晷,毛笔半个月就写秃了,在睡梦中还做着文章,在他们眼里都是放屁。
他们跟林墨泉相处过,这厮惯会在人前做戏,夫子在的时候,他是一心只有圣贤书的呆子,一旦没有大人在场,他玩得比谁都野,花样比谁都多。
也有被父母骂得不服气的,义正词严地揭露林墨泉的真实面目,又换来了双亲的一顿修理,说他学习不成,心眼也小,不承认旁人的优秀,还说林墨泉玩玩就能写出锦绣文章,更显得他们没用。
于是在他们最血气方刚的那几年,没有几个公子哥是不想揍林墨泉一顿的。
连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也没少被林墨泉影响,总是听教自己的太傅说林墨泉的文章如何有灵气,林墨泉的书画如何意蕴无穷,劝导他也勤勉读书,学有所成。
虽然面上总是笑着,连连承认太傅说的都对,但是总是这么被林墨泉压着,与他做对比,心里难免会有些不快。
这些不快都在林墨泉弱冠之后得到了解脱,那些夫子口中“为往圣继绝学”,将来定能做出一番成绩的才子,一夜之间变得叛逆起来,拒绝了侯爷给他安排好的婚事,同一个不入流的商户的女儿私奔了。
至此之后,林墨泉一改文人习气,满身都是一股子铜臭味,扬言自己写诗作画都是为了孔方兄,谁出价高就为谁作文,谁给的钱多就画的精致。
那些被林墨泉打压了十几年的世家子可算找到了出气的法子,轮流将林墨泉请到自己的府上,出钱让他作文作画,让他恭维他们贬低自己,皓京的才子没长成那些老古板心中栋梁的样子,成了有钱就办事的手艺人,可让他们舒坦了一番。
皇帝也曾让林墨泉为自己写过文章,也假模假样地感慨过,劝他回归正道,专心仕途,可林墨泉的路越走越偏,皇帝虽然面上一副叹惜天下少了个肱骨之臣的模样,偶尔也有几分窃喜。
是以知晓林墨泉有意为官之后,皇帝十分大方地给了他一个不低的文职,一方面显示自己的慷慨,另一方面也带了几分羞辱的意思,他林墨泉年轻的时候再才华横溢又如何,如今将近不惑之年,能有个一官半职,还不是靠自己的施舍。
且林墨泉为人虽然受人诟病,只是他文章功夫确实扎实,是不少学子学习的范本,于皇帝拉拢天下人才也有益处,这种一举多得的事,皇帝自然不会放过。
于是林墨泉便被派去发挥自己的特长,做一些歌颂太平的文章,跟着一堆老学究修国史,皇帝很满意自己的安排,却没想到他也是个不老实的。
这事还得从给先帝立传开始说起,本来这件事情不归林墨泉负责,只是史馆的陈太史告老还乡,其余的人不是年纪太大,就是心思不在修史上,史馆的人一合计,这重担便落到了林墨泉的身上。
起初林墨泉做得一切都好,中规中矩地为先帝立传,可到了先帝即位第十六年,处理涧西州洪水的时候,他不知为何犯起倔脾气,说手上的史料不足,关于这件事情论证也不够,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文章,用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记录,说涧西州洪水先帝处理的不算漂亮,也为后来的湖口村决堤埋下了隐患。
皇帝是圣上的亲子,怎么能说先皇做得不对,将林墨泉叫来好好说明了一顿,以为这位林编修就放弃了,谁知道在史馆的人新呈上来的册子上,林墨泉疑似指桑骂槐了一番。
对儿子说父亲的不是,本就失礼,尤其是这两位还都是皇帝,当今的圣上也特意指明了,在史书上不必提及这件事情,他却全当耳旁风,一点不见对天家威严的敬重。
皇帝看着弹劾林墨泉的折子当场便怒了,被内侍宽慰着平复了片刻,才开始思索如何处置林墨泉。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但是林墨泉忽略他的话,总让皇帝心里不舒坦,罚得轻了有损自己的威仪,罚得太重又怕那些学子们生事,只让史馆的官员继续查。
底下的人品出皇帝的意思,林墨泉做了不少的文章,一些文字本就模棱两可,能正着说也能反着说,又纷纷开始挑起林墨泉的错来。
林墨泉自然编不了史书,在林府无所事事地度日。
他倒是每天若无其事的,只是旁的人都明白,皇上这是要处置林家,这对于一些人来说可是个机会,是拉拢林墨泉和他身后那些寒门学子的大好机会。
于是这几日林府熟悉的面庞倒是很少出现,多了些不太熟悉的人,林夏一直在后院躲清净,对这些事情也都不关注,只是让林夏没想到的事情是,连如今的永定侯,林家大伯竟然也来到了府上。
当初林夏与林墨泉搬出永定侯府的时候,都不见这位永定侯出面,只是让侯夫人走了个过场,谁想如今林府出了这般大事,人便来了。
林墨泉也微微有些诧异,脸色算不得是好看,跟着管家到前厅去接待自己的大哥。
永定侯自来看不上林墨泉,他们大房与四房一直水火难容,没多少兄弟情分在,如今亲近来见林墨泉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图谋。
他开门见山,皱着眉头道:“四弟,你可真是糊涂。”
林墨泉坐在主位上,并没有回话,听着这位“语重心长”的大哥继续道:“先前你入朝为官的时候,我便不赞许,你性子不够稳妥,怕是会在朝中生事,如今大哥的话可不就应验了。”
林墨泉讽刺地勾起唇角,掸了掸膝上的微尘:“大哥说的是。”
永定侯清了清嗓子:“如今那些文官是要在你身上大做一番文章了,你后续打算如何。”
他皱着眉头,似是不相信林墨泉会有好的应对的办法,又有些嫌弃他给自己带来的麻烦。
林墨泉笑着摇了摇头,永定侯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几分:“这事可大可小,我为官二十多年,也指点你几下。”
“圣上倒不是真的想将你如何,如今朝中也有些愿意给侯府面子的大臣,你只写个折子,承认自己的错误和疏忽,旁的,我便辛苦帮你处理一二。”
“那便辛苦大哥了。”
永定侯揉了下鼻子:“你我本就是兄弟,有什么辛苦的,只是日后你行事小心着些,没有我的吩咐,可不要再轻举妄动。”
这是想借着史书的事情,将林墨泉控制在自己手中。林墨泉自然也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大哥如今是为了谁来见小弟的?”
“什么为了谁。”永定侯的耐心告罄,也不想同他多说,“你就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大哥是不是忘了,这是林府,可不是永定侯府上,我如今是林编修,也不是四房由大哥提点的庶子。”
永定侯冷下脸:“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顿了顿,“我替你解决麻烦,难不成还错了。”
林墨泉重重地放下茶水:“那我倒是多谢大哥的好心,只是连陛下命我修书也都是好言好语的,大哥这一通行止,威严竟比陛下还多了几分。”
“你。”永定侯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还是同幼时一般,不知好歹。”
林墨泉从容一笑:“本性难移,如此浅显的道理,大哥不是早就明白了么。大哥不想与我多说,我也不需要永定侯的帮忙,那便不送了。”
永定侯见他说话丝毫不客气,也不维持表面上的平和,直接道:“你以为攀上五皇子就能给自己挣个前程了,如今谁不知晓,圣上属意的是大皇子,哪怕让个奶娃娃登基,五皇子也没有一点可能。”
林墨泉不在意道:“我只专心修我的书,什么大皇子五皇子的,永定侯多虑了。”
“你敢说三皇子的事情,你没有参与分毫?”
林墨泉自是参与了,还出了不少的气力,维持着动作一动不动。
永定侯道:“良禽择木而息,你可别因为一时使气,将大好的将来都赔了进去。”
林墨泉站起身,中规中矩地给他行了个送别礼:“永定侯慢走,恕不远送。”
永定侯见他油盐不进,一甩袖子,气冲冲地离开了林府。
林墨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想到林夏与世子无疾而终的婚事,原来从那时起,这位永定侯已经开始图谋了。
只是可怜了自己的女儿,当时自己只想着远离皓京,让她白白被人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