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禁军大统领即将丁忧离任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而临时接手的,正是朋欢。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更加骇人的消息不胫而走,纵然朝廷竭力压制,却仍是愈传愈凶。
“你怎么看?”
我心乱如麻,细细想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暂时应无性命之忧。”
薛老夫人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现下最要紧的,是尽快与外面通上消息,打听清楚,皇上堕马重伤,昏迷不醒这话到底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嗯,我会想办法。”
薛老夫人看了看我,突然怒道:“垂头丧气,萎靡不振!这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
我错愕抬头,还不及反应,她便重重拍了拍我后背,“挺起腰来!你要相信昭儿,他既敢去,便必能回得来!”
“嗯!”我紧咬下唇,用力点头,“我去想办法!”
话音刚落,惜茵领着几个农户打扮的人匆匆而来。
“给老夫人,夫人请安……”
薛老夫人忙道:“快搀起来,不必多礼。”
几人却仍是恭恭敬敬行了礼,只说站着回话,怎么也不肯坐。
我不由细细打量。
皮肤黝黑,脸颊发红皴裂,手掌粗糙还结着厚茧,应是常年劳作的无疑。
麻布粗衣打着补丁,浆洗的泛白,也确是农人打扮。
可此时个个神色肃穆坚毅,站在那,莫名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风骨,倒不像是农户,而像是……
薛老夫人叹了声,满脸感慨,“难为你们这样机敏……知道我老婆子是釜底游鱼,无计可施了……”
“老夫人言重了,”领头的老汉抱了抱拳,“我等奉命蛰伏十数年,正是为了有朝一日风云不测,能助您与小侯爷一臂之力。”
薛老夫人闻言,沉沉点头,却半晌没有后话,撑在桌上的手紧攥着,再抬起头来时,竟然有隐隐泪光。
她淡淡笑着,向我道:“他们,都是老侯爷从前的心腹亲信,我也很多年未曾见过了……你就叫石叔吧……”
我忙应了,起身与他见礼。
“夫人!属下万不敢当!”他忙侧身避过,一指身后几人,道,“此次事出反常,是以自小侯爷离京,我便着人暗中相随,共遣八人一路跟至行宫……其中二人乔装改扮,混入宫禁,余下六人则守在外围……”
薛老夫人颔首,“你安排的很妥帖,可有何发现?”
“回老夫人话,堕马之事应非突发,而是另有内情。”他措了措辞,斟酌道,“初十这日,外出狩猎的大队至晚方归,到了行宫门前便一路高呼传太医,场面颇为混乱。”
石叔满脸严肃又添了几分,“然随后不过片刻,负责宫禁的就换了一批生面孔,为首的将官也由羽林军都统换成了新任太卜寺少卿顾承……一连两日,行宫只进不出,守得如铁桶一般。”
这么说来。
堕马一事竟是真的了!
李彦真的摔下马,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了……
而行宫,也已在顾家二子的掌控之下了。
那薛昭呢?!
我急喘了几口气,想要张口询问,话到嘴边,却又慢慢咽了回去。
何必问?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想到这,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
如若天地当真不仁……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还有何惧?
薛老夫人面色凝重,向石叔道:“京城只怕将有一场大乱……府里不宜久留,你等当速速返回行宫!纵然机会渺茫,还请设法营救一二!”说着,转头看向我,满眼愧意,“兰亭……”
“母亲,”我站起身,微笑摇了摇头,笃定道,“孩儿在。”
薛老夫人点点头,缓缓笑了,“好,好孩子,”她柔声道:“可有话,给昭儿?”
我想了想,向众人道:“烦请稍候。”
说完转身进了西厢房。
今日陡然冷了不少,窗外疾风大作,梨花木的书案都有些凉手了。
惜音研好墨,将笔递给了我。
一张红笺。
到底还是让他得逞了……
我不禁笑起来,转头又想到他走前还在怨我吝啬,便提笔先端端正正写下了一个“薛郎”。
“别骂我小气……”我撇撇嘴,匆匆写就,拎起信纸仔细吹干墨迹。
“夫人,不多写几句吗?”惜音忍不住劝道。
我不由停下动作,定睛看了看——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也不知是墨太浓,还是纸太次。
一笔字写得稀烂。
我笑着摇头,“一字千金……我这已然万金了……”
说罢,仔细封好信封,向外行去。
想是将要下雨了,世界摇摇晃晃,天沉得好像要塌下来。
吹过耳畔的风呜咽不停,我却仿佛使了魂儿,只一具空壳还在往前走,不停的往前走。
耳畔似有声音响起……
“……姐姐不再多写几句?人家给你写了那么多呢,你这才……才几个字啊……”
“我这可是字字千钧。”
“那……那这话是什么意思呀?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我都看不懂……”
“你小孩子家家的,当然不懂了……”
猛然一个炸雷,轰地一声,刺目的光亮划破天际,将那黑幕一分为二,长出无数的触须一般,狰狞的四处延伸着。
突然一滴雨,啪的一下,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带着秋末的凉意,重新唤回一线神思清明。
“你懂吗?”我愣愣开口。
惜音忙上前两步,看向我,“夫人说什么?”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时间过得真快呀……”
“是,已有一炷香了,”惜音小心应道,“夫人先行吧,老夫人该等急了……”
……
……
石叔一行从偏门离去的时候,我也正踩上马车的脚踏。
这几日以来,但凡是从府里出去的人,都有眼线在后一路跟着。
不论去了何处,那里也都会立时被严密的监视起来。
可是老夫人方才说的对,有一个人,有一个地方,不会。
我略喝了几口茶,看向面前一直在等我发话的少女,无奈笑道:“你放心,我既不会让你去劝他,也不会逼你与他划清阵营。”
小月立刻松了口气,笑容却十分苦涩,“哥哥他……”
她试探着伸手过来,我不由叹了口气,伸出手稳稳接住了,“他只是一时没想明白……”
小月摇了摇头,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心里清楚,不只是为报仇……若说仇恨,姐姐难道就没有仇恨吗?不想杀了太后为娘亲报仇吗?可是……”
她紧攥着我的手,红着眼睛,圆圆的泪珠堪堪就要挂不住,“若失败,哥哥就毁了。”
我心中百感交集,正要劝慰,小月已然黯然落下泪来,幽幽一笑道:“若成功……哥哥也毁了……”
“小月……”我沉声道,“有我呢,有我在呢……”
“姐姐,”她抬头望向我,咬的下唇发白,半晌才道,“姐姐大婚那日……哥哥他,哥哥他喝醉了,同我说了些醉话……他,他说他……”
“小月!”
我定定望着她,“有些话,不能说出口。”
她满脸的泪,怔怔出了好一会神,恍若大梦初醒,怅然若失,应道:“是,是醉话,不值一提。”
我伸手抹去她脸颊上的泪痕,“看着我,小月……看着我。”
“姐姐……”
“你说过的,自己却忘记了吗?”我托着她的下巴,“我们是一家人啊……无论如何,有我呢……”
我从袖中取出一方四指厚的布包裹,递给她,“这里面有一块帝玺和四封信……一封写给甘夫人,请她将余下三封写给薛昭从前旧部的信,送出京,假传皇帝之命,召他三人纠集兵马,围困京城……”
小月闻言瞪大眼睛,惊得合不拢嘴,“姐姐!你……”
“我很清醒,”我淡淡笑着,把包裹放在她手上,“现在,我将选择权交给你,送或不送,都由你选。”
“可是姐姐你想过没有,京城被围,顾家必反啊!”小月急道,“届时先不论哥哥会如何,皇上和薛大哥在顾家人手里,就是筹码,顾家谋反若成,他们岂还有命在?”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道,“可是我没有两全之策了……他们去行宫救驾,难道顾家就不反了吗?到那时,顾家称王,两朝并立,又将是多少年的灾祸?当然……”
我顿了顿,望着她道:“你也可以选择把这包裹交给朋欢。”
那么,顾家会得到帝玺,顺利下诏,扶持不满两岁的三皇子上位,而远在行宫昏迷不醒的皇帝,会在回京的路上因药石无医薨逝,所有不愿倒向顾家的人,一个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我不过是在赌。
如今回头看去。
自我婚后,一桩桩一件件,都好似只是棋子。
太后以先帝之名,旧事重提,引李彦离京秋狝,选定的暂住之地裕晟行宫,则满是她的爪牙。
顾太师留京,两子伴驾,随行人等中亦不乏顾家姻亲。
就比如,大理寺卿沈家的新婿,太后的从侄,那个新上任的太卜寺少卿。
而太卜寺恰恰……掌车马。
京城中,拘禁皇后,掌控吕昭仪母子,更换各宫执事,调换禁军首领。
与此同时,李彦堕马重伤,昏迷不醒,满京城尽是天下将要易主的传闻。
一切太过于顺理成章,甚至一丝破绽都找不出。
可越是这样,却反倒叫人生疑。
从始至终,多疑如李彦,警醒如李彦,竟毫无动作,不仅未曾反抗,甚至连自保之举也无。
薛昭让我放心,可他怎会不知道此行凶险?留下我和老夫人在京而毫不未雨绸缪?
所以,我在赌。
赌那那下棋的人,不是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