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盏中茶色渐浓，氤氲热气消散，凉得很彻底。
“爹……爹爹看！小……小脑斧！”
隔壁桌的小女孩扎着个冲天揪，抱着缀了铃铛的布老虎，兴奋得咧嘴露出三颗小小的乳牙，一双小胖爪子扑腾个不停。
“好！我们囡囡的小老虎真漂亮！”男人俯身亲了亲她，笑望向抱着小女孩的妇人，满眼浓情蜜意。
只可惜，他这一眼的温柔并没被妻子察觉，妇人侧着身，正忙着教训一旁垂头耷耳的儿子。
满堂乱窜的“皮猴子”，遇到娘才是遇到了如来佛的五指山，盯着脚尖乖乖点头，连连道是。
谁知，妇人才刚转过身，他就又一把抢了妹妹心爱的“小脑斧”，拔腿就跑。
顿时，隔壁桌哭声炸耳……
“二位客官！”
我惊了一跳，忙回过头，这才发现三尺见方的小桌已摆满了各色菜肴。
小二替我换了茶，喜气洋洋道：“您的菜齐了！请慢用！”布巾往肩上一甩，大步远去。
“你脸色不太好，”薛昭担忧的望着我，“不想吃也没关系，我送你回去吧……”
“没事！”我拿起筷子，“这么多菜，不尝尝，就太可惜啦！”
我搓搓手，扫视了一圈满桌子颇具卖相的菜：“这么多，先吃哪一道呢……”我笑夹起一片笋塞进嘴里，忙招呼他，“……味道真不错，别愣着，动筷子呀……”
薛昭凝视着我，眉头拧成了个“川”字，闻言叹了口气，配合的拿起筷子夹了片笋。
“是挺好吃的。”
“嗯！”我一道道挨个儿尝过去，还不忘给他推荐，“你尝尝这个狮子头，口感鲜嫩，肉质一点也不柴！”
“好。”薛昭很听话，立刻就夹了一颗吃起来。
“还有这个醉鱼！”
“嗯。”
“还有这虾，味道同我们府里厨子做的大不相同……”
薛昭跟着我的推荐，实诚的每一样都夹了些，堆满了面前的食碟，吃得认真。
我松了口气，轻轻放下筷子，咽下梗在喉咙里的食物，改捧起茶杯慢慢啜饮。
身后几桌正在行酒令。
男子们敞开了嗓门，一声压过一声，孩子们便在一旁奶声奶气的学，小小的脑袋凑在一起嘻嘻直笑。
薛昭吃的很安静，浓睫微垂，勾出一个月牙般的弧度，无限静谧安宁的样子。
我的目光不自觉缓缓下移，沿着高挺的鼻梁，落在那微微沾了油光的唇上。
慢条斯理，一口，又一口……
真像只小老鼠，我淡笑摇头，正要移开视线——
“你知道……”
薛昭突然抬眸，一双向来平静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有阳光落入其中似的，“……布和纸怕什么吗？”
“啊？”我一头雾水，“不合适？怕？”
“不是，”薛昭勾起唇角，随手蘸了他杯中茶水在桌上写字，“布……和……纸……”
我更加迷惑了:“布和纸？怕什么？”
他挑了挑眉，“你猜。”
“怕什么……”我盯着桌上渐渐消失的字迹，“怕什么？怕火？”
薛昭煞有介事的伸出食指，“非也非也……”他略凑过来几分，严肃且认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什么？”我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他回正身子，慢条斯理的开始剥虾，“布嘛，布怕一万啊，纸呢，自然就怕万一咯……”
“……”
我觉得，我的表情应该很精彩。
薛昭瞥了眼我，噗嗤一笑，忙道，“还有呢还有呢！听好了……一只公牛和一只母牛，猜三个字。”
“生小牛？”我不假思索。
“什么啊！”薛昭哑然失笑，“是两……只……牛……啊！”他掰着指头，非要数给我看，“两——只——牛！”
两只傻牛！
“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一把按下他在我脸前扒拉个没完的手爪子，“两只牛两只牛！知道了！”
“那，大雁为什么要飞去南方过冬？”
“关我什么事？”
“猜不出来吧……”他得意的眨了眨眼。
“暖和！”我狠狠磨牙，“有完没完？”
他抿唇想了想，“那你知道怎么让麻雀安静下来吗？”
耐心耗尽。
我默念了三遍“放下屠刀”，心知这定然又是什么不着四六的东西，当即兴趣缺缺道：“不知道！”
“你猜猜嘛！”他央道，“猜猜看……”
我没了法子，只得信口胡说：“把麻雀抓起来？”
薛昭摇头。
“用布缠住嘴？”
又是摇头。
我目露凶光：“那就丢进锅里，煮了炖汤！”
薛昭讶然，松开手中剥了一半的虾，在一旁帕子上蹭了蹭油手，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你……”
粉白的虾肉落回碟中，轻轻弹了一下，滚落在一片酱汁之中，沾了浓浓酱色，愈发显得肥肥嫩嫩……
我的肚子，突然就“咕”了一声。
“来胃口了？”薛昭揶揄笑道，忙端正坐好，又捡起那虾剥起来。
我颇有些难为情，咬唇揉了揉肚子，趁他不注意，偷偷重新拿起了筷子，“所以，要怎么让麻雀安静下来啊？”
薛昭头也不抬，没几下，就剥了七八只虾，丢进小碗里，放在了我面前，“压一下……”
我莫名其妙的拿起勺子，用勺背压了压虾肉，疑惑道：“然后呢？”
“不是……”薛昭捧着脑袋，肩膀抖了又抖，“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啊！”我恼羞成怒，一把拉过小碗，两口就吃了个底朝天，含糊不清道，“是你让我压一下的！”
“我……我是说麻雀呀！”薛昭笑得抬不起头，斜眼瞥见我还懵着，连说带比划道，“压……鸦雀无声啊……哈哈哈哈哈哈……”
无话可说。
我面无表情道：“所以，大雁为什么要飞去南方呢？”
“哈哈……因……因为……用‘走’的话，太……慢啦！哈哈哈哈……”
行吧……
……
昨晚就没怎么吃东西，一大早又急着往衙门去，待胃口开了，真正吃起来，我才发现我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风卷残云。
薛昭说的没错，吃饱了，心情都会好许多。
我满足的擦擦嘴巴，大手一挥：“小二！结账！”
薛昭笑捂着肚子：“那我就不跟你抢了，下次换我请你……”
我下意识想要点头，突然念及今时今日，我们为何会坐在这里共用一餐饭，忙摆摆手：“别客气！你帮了我们家这么大的忙，就当是答谢吧，待朋欢大好了，我们在府里设宴，还请一定赏脸。”
“行！”薛昭爽利应了，“我知道一家铺子，糖糕做的不错，届时给你带些。”
我点点头，付了帐，跟在他身后往出走。
“那不是赵家的荣……”
“小点声！”男子用胳膊肘撞了下同伴，见我望向他，忙避开视线，低头把玩酒杯。
我突然有些低落，不动声色落后几步，跟薛昭错开些距离。
“她这是又跟薛家侯爷搞在一起了？”
“谁知道呢，闭嘴吃你的吧！”
“不是，皇上真不要她了？那……那也难怪她这么急着找个靠山……”
“别说了，人家该听见了！”
“怕什么？诶你说，薛侯爷还真是不怕死啊，满京城谁不知道她是个丧门星……”
我默默听着，双腿如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提不起来了。
眼看着薛昭昂首阔步，掀帘而出，连背影，都那么意气风发。
他，是出尘的鹤啊……
我呢？我是什么？
“发什么愣呢？”
光影乍然泄入，薛昭从门外探头进来，笑向我招手，“走快些呀！”
“来了……”我怔怔应声，顶着四面八方审视的目光，如芒在背。
薛昭替我掀着帘子：“怎么了？生气啦？”
他矮下身歪头瞧我，无奈笑道：“我是真没注意到你没跟上来，”他举起手，“我保证！下次，一定让你走前面，怎么样？保证不会跟丢了！”
我勉强咧了下嘴，屈膝道：“侯爷回吧，深谢大恩了。”
他笑眯眯左跨一步和我并肩：“走吧！”
“侯爷请回吧，”我缓缓退后一步，心中莫名发涩，“不必相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