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尘世无名 > (四十)归未定
    人心可问,身T却须一步一脚地去走。

    自那夜之後,阿冷依着卫无咎所言,开始了她从未想像过的日常——不是修炼,也不是习武,而是一种近乎折磨自己的苦行。

    清晨,她绕着内宅奔跑三圈。

    开始那几日尚能咬牙忍过,三日後再加上布蒙口鼻,情况便大不相同了。气闷、脚虚、喘不上气,每一步彷佛踏在悬空之上。

    她常常跑着跑着,忽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倒在墙角或花树边。

    院中婆子与丫鬟初时惊慌,久了也只摇头远避。她却不理会,只是再站起来,咬牙再跑。

    若说奔跑尚可一人苦撑,日间的活计便难免牵连他人。

    卫无咎教她以蒙眼行事,她便真照做。

    洗衣之时将水泼得满地都是,挑水过院时撞倒了两回别人好不容易洗好的衣篮子。

    最惨的一次,是将整桶清水打翻在灶房门口,灶火险些被灭。

    花枝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把抢下她手中布条,怒声吼道:「你再蒙着眼瞎忙,今儿就别进灶房!」

    若不是花枝出声拦下,阿冷当真连看火炒菜都打算闭着眼做。

    被轰出灶房的她,只能转而挑些不会碍事的小差使:扫落叶、劈乾柴、洗器皿。这些事做得慢,也不至於出错。

    可即便如此,她仍坚持照着卫无咎所教,一一练下去。

    风中扫地时,她闭着眼听风扫地,m0索灰尘与叶脉的位置;挑水时,布蒙着双眼,只靠步伐与手感将水倒入缸中,起初溅得满地,後来渐渐能平稳入缸,不Sh半滴。

    她甚至将木头整齐立好,然後闭着眼举起斧头,试着用感觉将其一刀劈开。从最初劈偏劈歪,到後来几乎每劈必中,府中人开始私下议论:「这丫头,是不是着了魔?」

    更难的是那绷着布、憋着气的跑步。起初十息就踉跄,撑不了几步,後来竟能连跑半刻钟不倒。气息虽乱,脚步却未乱,膝也未软。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一旬,距离阮姑娘出嫁,仅剩十日。

    她离卫无咎所要求的标准,还有段距离——但身T,已开始回应她的意志。

    就像是,她终於开始学着,了解自己的身T的每一处。

    除了这些,卫无咎还开始替阿冷安排了一日三餐的内容,各类大米、r0U食、蛋、豆类皆有,有时还有放了补充气血与调养药物的滋补品。

    花枝照着卫无咎的要求使出浑身解数,势必要将看似纤瘦的阿冷给喂胖。

    阿冷本就吃的不多,这一番关Ai下来,b起身T上的疲劳,她更烦恼要怎麽应付这些食物。

    最後,有一部分都进了卫无咎和小蚕、云雀的肚子。

    阮府内外皆动了起来。

    阮琬灯火通明,日日清点嫁妆、练习礼姿;主房内阮承让与书吏草拟嫁nV文书,布置祖堂;厨房与後院亦开始腌制过礼喜物、缝制红巾。

    虽不似京中高门大户那般声势浩大,却也一丝不苟。

    府中上下皆知,这场婚事,既关乎阮家颜面,更关乎姑娘一生去处,无人敢怠慢。

    而在城中,宁川近日也似多了几分清静。

    李宏朗虽未张扬,却悄然调整巡防路线、增派人手,加强对市集与南北街口的查验。这反倒让他顺手揪出数起藏匿多时的贼人。虽都是些泼皮流氓、惯偷地痞,却也意外拨开了市井多年的积习之气。

    而在阮家二房的深宅之内,夫人沈静瑶依旧少见人前。

    她不似大房夫人那般勤於问事、管教有方,自嫁入以来便寡言少露,外人只知她得T温顺,行止如规,不知那规矩之下,藏了多少年沉声的静默与不语的忧惧。

    她大多时间独坐窗前,绣帕、煎药、书写帐册,若非婢nV送茶进屋,甚至难见她一语一声。

    阮绎轻手轻脚走入时,正见母亲伏在窗下,一笔一划抄着家中帐目,灯火微h映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那熟悉的侧影使他心口一紧。

    廊外传来父亲归房的脚步声,未见人先闻拂衣声。少年回头看了一眼那步履沉稳、总是只见背影的男人,又低头看向母亲,压低声音,小声问道:

    「娘,爹……是不是在做什麽事?」

    沈静瑶抬眼,目光里一瞬犹疑,却未作声,只是摇了摇头。

    阮绎没再问。他知道母亲不会说,也不敢说。他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父亲的事,因为每每接近那答案,他便觉得x口一阵发冷。

    他只怕会牵连母亲。

    父亲的目光从不在她身上,说话时也是命令式的冷语,从无轻声低问;而她,始终安静,连皱眉都小心翼翼。

    他年纪虽小,却早懂得分辨何为权与惧、何为保全与代价。他不明白父亲究竟想做什麽,但他知道,那一定不是光明的事。

    他不是怕家会倒——这样的家,他从不真正信任。

    他怕的,是母亲若被卷进去,便再没有余地逃生。

    阮绎,十三岁,生於深宅,长於沉默。他是阮家二房表面上的嫡子,行礼守矩,温文儒雅,是老爷最得意的「棋子」。他读书好,记忆佳,从不问多话,却暗中记着一切。

    那些父亲说过的话、母亲夜里压抑的啜泣、婢仆们流传的耳语……他从不出声,只默默记下。

    望着母亲哀伤的面容。

    「娘。」阮绎终是低声开口,「爹……为什麽这麽恨大伯一家?」

    沈静瑶指间一紧,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滴墨水落下,晕黑了纸。

    她低声问:「谁和你说的?」

    「没人说,」他语气平稳,却隐约透着少年难掩的敏感与思辨,「这些年,我自己看得出来。」

    屋内沉寂片刻,只余灯芯轻微的爆鸣声。

    许久,沈静瑶轻声道:「别怪你爹。」

    她看着儿子的眼睛,语气柔和,却像是多年未说出口的心话一样沉重。

    「他也很苦,只是你年纪还小,许多事……你还不懂。」她顿了顿,声音微哽。

    「有些人,活着不是为了过日子,是为了撑着一口气,一念执着,就过一生。」

    「那娘呢?」少年目光微动,语气压得更低,「娘为什麽不走?您不应该被爹困住。」

    这一次,沈静瑶没有回答,只轻轻将笔放回架上。

    那双手,过去也曾柔软纤细,如今却被岁月与委屈磨得泛着乾白的痕迹。

    她本是庶nV,生於深宅,长在Y影。主母不亲,嫡姐不睦,终其童年,从未得过一句夸赞、一顿温饱。

    当时她以为,只要离开那个家,一切便会不同。

    後来她嫁入阮家,那年她十七岁,怀着一点点不切实际的期盼,以为从此可以有个完整的家。

    可进门後,她才知世上有一种沉默,叫做被选中却无从抗辩;有一种婚姻,是将人困在墙内,活成一盏不见光的灯。

    丈夫冷漠寡言,从不曾问她一句寒暖;旁人只当她是二房主母,却不知她一日三餐、行止言语,都须看人眉眼行事。她生过孩子,流过血,也曾在产後发着烧的夜里,听着丈夫在外屋低语算计。

    她曾抱着期盼,心中还存着那一点点不肯熄的光,但如今也成了一张沉静的面具,一个守着秘密的容器。

    这一生,她从未为自己活过。

    唯一放不下的,是她的孩子。

    「阿绎,若有一日,家中出了事……」沈静瑶低声说,声音几不可闻,「你便离开宁川,到京城去寻你外曾祖父——宋氏一族在北方还有根基。那里……还能容你片刻清静。」

    阮绎怔住:「娘?」

    「不必问为什麽,也不用问什麽时候。」她摇头,语气仍淡,却已透出一种决然的平静,「记着娘说的话就好。能走的时候,就走,不要回头。」

    少年想开口,却被她眼中那一闪即逝的哀sE所止住。

    那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是一种交代,一种属於母亲对孩子的期盼目光。

    他垂下眼,终究没有再问,只默默点了点头。

    夜更沉了,灯影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一长一短,皆静无声。

    偏厅窗扉半掩,暮春的风自竹影间拂入,带着些不知名的花香,也透着夜将近的微凉。

    卫无咎坐在廊下竹榻上,左手拄着杖,右手斜倚膝头,神情懒散如常。青衣鬓发略乱,眼底却依旧沉静如古井。

    云雀先一步上前禀告,声音不高:「先生,姑娘来了。」

    卫无咎斜眼瞥了她一眼,只见这小丫头站得笔直,眉眼恭谨,语气里连一丝玩气都不见,心中忍不住微微一笑。

    平日里她缠着自己时,哪有半分这般正经模样?如今遇上正事,倒是端得一脸稳重。

    话音方落,阮琬已步入庭中,衣裳素静,步履缓而不失从容。她微微一福,眼中似有光影波动。

    「卫先生……阮琬斗胆,yu请教一事。」她语调稳定,却听得出那一丝经过反覆斟酌的谨慎。

    卫无咎睨了她一眼,懒懒笑道:「请教老夫?这话说得虚了,说吧,哪一桩事?」

    她顿了顿,还是直言道:「近来世事翻覆,阮琬知己身孱弱,常为人护,却无一力自保。是以……愿向先生求教些防身之术。」

    风似也停了片刻。

    卫无咎眉梢微挑,并不立刻回答,只将壶口倾向杯盏,茶水落下,声声清脆。良久,他才抬眼看她,语气轻描淡写:

    「哦?学武?阮丫头,你这锦绣身子,拿剑不如拿针,学武不如学画。舞刀弄枪的粗活,可不适合你。」

    阮琬神sE一黯,但仍不退让。「阮琬并非妄自托大……只是……近日所见所历,令人心寒。若将来再有风波,实不愿总让旁人为己挡箭。」

    卫无咎闻言,目光一沉。他缓缓放下茶杯,声音变得低而稳,如压於石下之水,冷静,却暗藏涌动。

    「自保?阮丫头,你可知何谓自保?它不是一招半式,也不是凭着一副y骨头。」

    「你瞧见老夫这身本事,只觉得它能保你周全,却没看见这背後,沾了多少洗不去的泥泞,背了多少人Si不能复生的血债。」

    「你说要学武,是想学一套刀枪拳脚,还是想学一颗,能看清世道,也能承受世道的心?」

    「你羡慕老夫的自在,却不知这份自在,是拿半生血泪换来的无牵无挂。你以为的江湖,是策马扬鞭、快意恩仇,可真正的江湖,不过是刀口T1aN血、尔虞我诈的泥沼。」

    他停顿一瞬,凝视她双眼,语声变得更沉:

    「你想学武,是想改变眼前的困境,还是真正明白了自己为何要握这把刀?你想去的地方,是你真正想去的,还是只想逃离现在的囹圄?」

    「若连此都未想清,即便将刀交於你手,最终伤的,只会是你自己,以及那些你想护着的人。」

    庭院寂静无声。

    阮琬低垂眼睫,手指微微收紧。像是她从未学过怎麽反驳,只能一字一句地,将刚成形的勇气吞进心口。

    良久,她终於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中落叶。

    「……阮琬明白了。」

    语声极轻,却不颤抖。像是某种念头,在这一刻被安静地剪断了。

    她并非不曾料到会被拒绝。自幼识礼知分,她早知这一身皮囊、这副身世,与习武之路格格不入。更何况,她亲眼见过阿冷苦练时的汗水与伤痕,知这条路,非她能负重之道。

    可她还是来了。

    她来,不是为了真的学会刀剑;她只想知道,自己是否有另一种可能。她心中那个关於「自由」的想像,是否能够踏出一步,是否还有选择的权利。

    而今她明白了。

    这不是她的路。那一丝不确定的挣扎,终於有了落地之声。

    她未曾哭,也未曾怨。那并非悲伤,只是一种安静的Si心。

    Si心之後,她反而更清醒了。

    她仍然会走她该走的路,不再回望那条她无法涉足的道路。

    卫无咎看着阮琬,神情不变,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些路,不是人人都能走。去吧,好生过你的日子。你的归宿,不在此道。」

    阮琬垂首行礼,转身时,风拂起她衣角。

    她没回头,只静静地走回花影深处。

    走过回廊时,她微微偏头向卫无咎所在处一瞥,未停脚,也未多言,只轻轻颔首,便绕过了石阶转角,隐入花荫。

    不多时,另一道脚步声自後院匆匆传来。

    阿冷带着几分汗气,衣袖沾了些柴屑与灰尘,显然是刚做完事归来。她走到廊下,刚好看见阮琬转身远去的背影,愣了一下。

    她转头看向卫无咎,眉头微皱,语气不带敬畏,倒像是责问。

    「老师你又说什麽了?姑娘她怎麽那样走了?」

    卫无咎倚在椅背,懒洋洋地抬眼看她,语气平淡:「没什麽,就是有盆兰花啊,原想往外头长,结果探了探,发现外头风雨太大,不如盆里好,便缩回去了。」

    阿冷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姑娘她……」

    她似想问什麽,却又说不出口,只觉心中闷得很。

    卫无咎看她一脸不解,忽然笑了一声,语气一转,带着戏谑:「你倒关心得紧。怎麽,你这年纪……有没有心上人啊?趁老夫还在,说不定还能帮你做个媒呢。」

    阿冷一愣,彷佛被什麽荒唐的话击中,整张脸写满了「你在说什麽」的错愕。

    「心上人……?」她皱着眉,念了一遍,语气里竟带了几分困惑与茫然,「那是什麽?」

    她是真的不懂。

    那些藏在姑娘眼底的情绪,那些在丫环们嘴里总说着「谁家公子俊」、「谁对谁笑了」的话语,对她而言,只像窗外的烟火,看得到,却m0不着,也无从共鸣。

    卫无咎看她那张半明不白的小脸,不禁笑出声来,摇了摇头,似乎早料到她会是这副模样。

    「像你这种傻丫头,也没人要,还是算了吧。」

    语气是调侃的,带着几分纵容的无奈,又像是长者对晚辈的一声叹笑。

    阿冷皱了皱鼻子,没接话,转头去看天边最後一抹霞光,像没听见,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些。

    只是……忽然有点不确定,未来的自己,会不会永远都是这样孤单地站在风里,看着别人进进退退,而自己,始终无从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