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铁门吞噬了秦深。
没有情绪。
没有一句早点回家的承诺。
那双眼只是安静地,消失在缝隙之中。
电梯运转的闷响过后,空气骤然被抽干了,方淮仍看着那个方向,肩膀无力支撑,塌了下来。
屏上的数字来到了负一层,耳边似乎听到“叮”的一声,随后连闷响都消失了。
无声的寂静,或者是剧烈的耳鸣,分不太清。
“你还好吗?”一道声音隔着层雾,传了过来。
方淮尝试转过头去,望向声音的方向,可是眼前是黑的,看不真切。
“没事。”他把头转了回来。
视野一片漆黑,和凌晨没差。他熟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卧室内有股熟悉的气味,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心骤然安定。
空气开始发紧,那阵味道沉淀下来,也许是风把门关上了。
小腿踢到了硬物,他摸了摸,确认是自己的床,爬了上去。又把手伸去某个方向,在半空摸了几下。
意料之中的金属触感没有出现,反而有些热,棱角分明,像是人的指骨。
这显然是一种幻觉,秦深已经走了。
热源马上弹开,手指空了一瞬,下一秒,金属的把手打在他掌心,他顺势握紧,将抽屉打开。
手腕被卡在抽屉边上,他张开手,努力动着手指,细腻的天鹅绒质感在指腹刮过。
不,不是这个。
指尖有点麻了,他摸得有点久,终于摸到一个光滑的东西,是药瓶。
他夹起药瓶,但瓶子被抽屉卡住了,怎么也拿不出来。他用力抽了几下,突然间阻力又消失了,好像有谁把抽屉拉开了。
方淮长舒一口气,拧开盖子,可是怎么也拧不了,手臂酸软。他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抖。
瓶子突然发力,自己开了,药盖飞走,这也不是他现在该管的。
他直接捏起两颗药,往喉咙里塞。
药不苦了,可是没有水,噎得慌,他使了点劲,用舌根把药片卡进食道。
空气像被什么东西拨开了,有气息打在他脸上,睫毛被吹得扇了起来,他没动,只是待在原地。
先把药吞下去再说。他用力地吞咽着。
封锁的耳膜终于破开了些,他听到声音,像从水底传来的,有些焦急的声音,可能是溺水者的呼救。
手往床上压了压,手背硌到什么硬物,他摸了摸,一道道棱。
原来盖子没飞走。
似乎有什么东西碰了他的手指,轻轻一拨,盖子又摸不到了。
他的盖子去哪了?
他抬起头,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薄荷味,但很狡猾,第一口伪装成无害的玫瑰,等他再闻一口,才接收到那阵清凉。
秦深留下的气味被冲淡了。
这么可恨。
他张开嘴,想驱逐这股陌生的气息,可是药片还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话。
“啵”地一声轻响,耳膜一疼,黑朦渐渐消退。
一条麻绳出现在视野里,像是头发。
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好奇,这么长,能勒住脖子吗?
麻绳的手里还拿着一杯水,另一只手上有个白色的圆盘,他仔细看了看,发现是自己的盖子。
他想指责麻绳乱拿他的东西,可是瓶盖很重,现在至少不在他手里,让他能轻松些。
看了一会,他朝水杯伸出手,但麻绳不让,轻而易举地绕开他的手,杯口凑到他嘴边。
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温热的蒸汽覆了上来。他趴在床上,把头仰高了些,用牙齿叼着杯沿,让水能流到喉咙里。
水温刚刚好。
下巴有条冰凉的线在蜿蜒,又被擦去,他顾不得这么多,只是将水流压进食道。
粘在一块的食道被冲开了。
似乎听见药片掉进胃袋的声音——咕噜一声。
感官骤然冲回身体。杯口移开了。
方淮定了定神,看见一只泛着青筋的手,掐着他的下巴,让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吞咽不下的水从拇指一路滑去,流到那人的腕间,缓慢地滴了下来。
喉结滚动的声音响起,但不是他的,只是离得很近。
“噔”地一声,他探了探头,盯着异响传来的方向,白色马克杯被随意地放在地上。
杯子旁有一双半跪的长腿,穿着条白色运动裤,膝盖顶着他的床沿。
再往上看,一件米驼色的毛衣蹲在他身前,看起来很大只,和他离得有点近。长发像麻绳一样,斜斜地垂在胸前,有些凌乱。
一根发丝刚好沾在脖子上,被喉结带着,动了一下。
是周虔。
鼻尖传来一阵蒸腾的热气,薄荷玫瑰香。
“好些了吗。”
周虔又凑近了些,那几缕黑发晃荡着,发间的香气打到脸上。他猜周虔连洗发水都用薄荷味的。
“没事。”药已经吞下去了。
下巴一紧,他才发现周虔还保持着掐的姿势,那根手指缓缓松开,在皮肤的边缘贴着蹭过,有些粗糙的触感。
“再喝一口?”周虔低声问。
“你回房间吧,我没什么事。”他半睁着眼,垂下视线。
周虔仍保持半蹲的姿势,肩线隐隐紧绷,好像下一秒就要发力,扑上来咬断他的脖子。但宽阔的肩缓缓挺直,膝盖分开抵在床沿,那股被圈住的危险感消失了,好像重新变得温顺起来,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
“睡吧,好好休息。”低沉的声线说着,过了几秒,突然笑了。
他抬起头,那双狭长的眼里很复杂,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兴味。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方淮懒得再看,既然他这么说,就干脆翻了个身,在枕头上躺好,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毛衣安静地摩擦着,他猜周虔是站了起来。一双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收回去。
闷闷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没穿拖鞋,赤着脚走在地板上,像他一样。
方淮把被子拉高了些,掖在下巴和脖子之间,紧紧地围住。
门开了,又轻轻地关上,合页发出压抑的低响,脚步声远离了。
薄荷玫瑰味渐渐消散,可是空气已经浑浊,再也回不到以前。
他闭上眼,呼吸被闷在被子里,一下又一下。
房门外的动静钻到耳朵里,还有水声。他突然想起碗还没洗完,所以周虔这是帮他洗了吗?
心里突然提了起来——周虔知道哪块布是拿来擦水痕,哪条布是擦桌子的吗?
知道锅要怎么洗吗?知道他平时习惯把碗都放在哪儿吗?知道碗叠起来的顺序吗?
周虔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帮他洗碗?
凭什么在他的领地里,踩着秦深买给他的柚木地板走来走去?
水声渐渐停了,碗碟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时传来,他睁开眼,出神地听着。
他相信秦深对周虔没有别的心思,发情期的时候,秦深明明这么……
怎么可能会喜欢Alpha。
但他忍不住去想,这座房子,明天还属于他吗?
如果周虔把碗摆乱了,这里还是方淮的家吗?
陌生的脚步声在家里响起,周虔似乎在打电话,路过他房门时,把声线压得很低,可还是能听到。
被子已经被呼吸浸热了,他钻进被窝,假装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
在被窝划出的结界里,外界所有声响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流涌过的声音。
视网膜还留了些残影,他看到秦深打开门,探了探他的头。可是他知道那不叫残影,顶多算大脑的呓语。
他的脑子在给他播放不存在的画面,而他安静地看着,一边在想,秦深正在干什么呢?
到机场了吗?应该到了吧。
可为什么手机响都没响过呢。
不想和他说话,那就发短信吧。
一条短信而已。
能值多少钱?
他打开手机,惨白的光直直地刺到眼里,照亮整个被窝。
眼前骤然冲出绿色的光影,他紧闭双眼,等绿色逐渐褪去,才缓缓睁开一条缝隙。
屏幕左上角的时间,荒谬得有些不真实。
居然已经凌晨两点了。
他把头钻出被窝,呼吸着新鲜空气,看向窗外。今夜是个星星明亮的夜晚,那么多星星在夜空流浪,不差他一个。
药已经吃了两颗,足以让他任性一次。
他只是想看秦深一眼,就现在。
念头一冒出来,连被窝都感觉过热了,方淮猛地把被子掀开,翻身下床。脚底下是冰凉的触感,可他觉得很兴奋。
好像回到了童年的冬夜,凌晨三点,在窗台上呆呆地望着秦深的窗户。
然后那扇窗户突然开了,秦深把玻璃敲响,远处的烟囱仍在低沉地响着。
他打开窗,凌晨的风涌了进来,大口大口地灌进肺里,头发被吹得看不清。
整座城市在窗外熄灭了,留下一个勉强运转的壳,零星地有几盏灯火,不知道是给谁留的。
机场的灯光,应该彻夜通明。
他拿起手机和门禁卡,没管那几撮头发,冲出房门,在走廊上小跑着。
余光里的碗架,被摆得整整齐齐。
客厅已然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尽头的光,入室花园还开着灯。
方淮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留这一盏灯,应该没有。
谁会给他留盏灯呢。
他微微喘着气,“啪”地一下,向电梯按钮拍去。
低沉的机械运转声响了,射灯的光打在显示屏上,数字一格格跳动着,就好像早就知道他会在这时冲出家门。
“叮”的一声,他冲进电梯,按下关门键。
一丝薄荷味从门缝溜了进来,和他一同被困在电梯里。电梯缓缓下降,带来失重的错觉。
电梯停了,开门的那一瞬间,风声骤响,身上的居家服飘了起来,裤腿被吹得鼓鼓囊囊的,打着摆子。
衣角上的小猫被吹得七荤八素。他揪了揪下摆。
走出电梯,拖鞋重新踩在地面上,他打开打车软件。凌晨的出租车不多不少,等了一会儿,终于打到一辆,司机还有五分钟到。
反正也是没事干,他无聊地刷新着短信,灰白色的圈圈转了一次又一次,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收起手机,转身抬起头。
灿烂的夜星下,只有一扇窗还亮着,好像是他家。
他用手指一根根地数了过去,发现那扇窗户是他家的客卧。
周虔还没睡?
“哔哔”两声,他立马转过头,车到了。
他想打开车门,可是没看见把手,一头雾水地弯下腰。
“摁下去,摁下去!”司机摇下车窗,有些暴躁地喊。
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摁了好几下,把手终于弹了出来,长呼一口气,他挪到后排。
“手机尾号!”司机操着浓重的口音问。
“啊?”他愣了一下。
大脑在飞速地回忆着,但一片空白,号码数字或是别的东西连不成串——药物副作用之一。
“手机尾号!”司机又问了一遍,好像他说不出来就不许走。
隔着厚重的车门框,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窗户的方向。
“2836。”他终于想了起来,关上车门。
客卧的灯,像是护送他上车一样,啪地熄灭了。
“安全带安全带!”暴躁的司机说着,手指一拧。
车内响起土味的情歌,窗外的景色开始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