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开春。

    朗朗读书声从云竹四处响起,在我耳中却如同奏鸣曲少了两只重要乐器般缺憾。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

    放了学,我独自摇动轮椅往屋舍行去,既然陆星灿和子宁不在了,我也不需要进食,就不用帮他们准备晚膳,只要……

    我进入后院就听见了那烦人的白色毛绒小东西聒噪的汪鸣。

    “嗷呜!!——嗷呜嗷呜!!”

    我将从饭堂厨子那要来的剩饭剩菜倒入白色小狗面前的饭盆,看着它埋头大快朵颐的模样,狗尾巴在身后像螺旋桨似地狂甩。不由轻叹了口气。

    “蠢东西,被自己的主人抛弃了都不知道。”我的语气颇为轻蔑,可狗又怎么可能懂人话,从饭盆中抬起脸洋溢着欢快地朝我汪了两声,“真是跟你主人一模一样,听不懂人话,我明明让他把你带到山上放掉,却偷偷给拴在柴房,差点饿死你也只能怪他。”

    我又叹了口气。

    “主上,狗是听不懂人话的。”云影从房梁上探出脑袋,“哈哈您跟它说话也没用,不如跟云影唠唠……”

    “滚。”

    “遵命。”

    又过了些日子,其实自从陆星灿去京城之后我就一直在找机会和山长说离开云竹之事,只不过每次都正好有事耽搁了,一直找不到好的机会。

    一拖就是将近半年,将近半年……半年对于我来说本就不过一瞬。

    “柳树又抽芽了,今年也可以做些柳叶茶……”我又兀自收了声,不知道他们在京城有没有空做我教他们的柳叶茶呢?估计没有空吧。

    “主上,云影可以学!”浑身黑衣连头发都用黑布包起来的聒噪男人再次从侧窗倒挂着探出脑袋,朝我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白牙。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呷了一口手中微凉的茶水。

    “主上……”他欲言又止,“属下觉得,那孩子不会回来了,您就不要等他了。”

    “你在说什么?”

    “从钱洲城往返京城就算是用走的,也不需要半年这么久……”

    “所以呢?”

    “属下知道主上是为了陆星灿那孩子才来云竹书院伪装成教书先生的,既然那孩子离开,主上也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呆了不是么?属下觉着,主上也不是真心喜欢教书。您那几个皮学生一天天就没个正经样儿,都已经在背后给您起外号了……”

    “谁说本王是为了他,本王是为了蛰伏……等等,你刚说什么外号?”

    “他们说‘陆星灿走后,千雪先生每天就像个寡妇’。”

    “……看来确实是平时布置的课业太少了些。”

    “主上……”

    “不过你搞错了,本王真不是为了等他,他就算回来也是为了他丢在这的狗。”

    “主上………”

    “等他回来把那条狗领走,或者等那条狗老死,本王就离开,反正凡间生物寿命本就短暂。”

    “主上————”

    “够了不要说了,本王心意已决。”

    “既然这么想见他,您为何不亲自回京城找他呢?反正我们的据点也在京城。”云影翻坐在窗台上小声逼逼。

    “……”因为那是不被剧本允许的我可以这么说么?主角在京城的这段日子原作并没有雀万寒的戏份,自然也没有千雪先生的戏份,千雪在这时点应该已经永久退场了才是。

    虽说我在江南确实还有事务要处理,也没必要待在云竹人多眼杂这么不方便的地方,但万一呢,万一男主角自行跳出剧情在这个时点回到云竹,那整个剧本或许就可以被扭转,我也不用与陆星灿为敌,也不必循着剧情被主角杀死,不是么?

    仅仅是这个理由而已——

    肯定是的。

    这日放课,我依旧拎着饭堂打包好的饭菜回到屋舍,却没有听到后院聒噪的动静。

    我皱眉摇动轮椅到后院,只见柴房门口栓着的毛绒小东西正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上,安静地像一朵巨大蒲公英。

    “蠢狗?”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放慢了轮椅,似乎只是害怕吵醒熟睡的它,它肯定只是睡着了。

    但并不是。

    我走近了,它吃力地朝我仰起脸,毛绒尾巴摆了摆,却再也没有力气汪汪叫。

    “你怎么了?”我将手上的食盒放到地上,“不饿么?”

    “呜……”它似乎想让我放心一般吃力地朝食盆挪动了一下,但又跌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我将那团毛绒绒从地上抱起放在膝盖上,我平时本就有些洁癖,以前从没未碰过除了战马之外的动物。这是我第一次抱它,我才发现它蓬松的绒毛下竟是这么瘦骨嶙峋。

    “怎么会……这样。”

    “主上!”云影突然翻身落在我身侧,“属下下午去钱洲城转了一圈,并未找到任何兽医馆……”

    “它怎么会这样?”我看向云影,“你怎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属下……”

    我也知道这事不能怪他,因为曾经的雀万寒肯定不会为了一只狗乱了分寸。

    “主上,其实属下从之前就一直觉得,这只狗有些奇怪。”云影艰难开口,“它也太小了,长了一年半就只跟别的野狗三四月大小一般。”

    “可能是品种不同呢?”

    “但它每天要吃的东西比一头猪还多。”

    我看像一边沉甸甸的最大号食盒,又看向云影,“这不是一只狗的普通饭量么?”隐约记得前世某个养狗的朋友一个月狗粮费要500多,我以为这是正常的。

    “不正常啊主上!云影小时候家里养了十二只狗,没见过这样的。”云影大声反驳我,随后又小声道:“而且曾经陆星灿喂它时,要不了这么多。属下也觉得奇怪。”

    “……”

    “主上这个点您要去哪?”

    “当然是医馆。”

    敲开医馆的门,好在张大夫并未关门,他见是我,熟练地搬出木板好让我的轮椅越过门槛。

    “千雪先生!”他虽为医术非常高超的大夫,看着也就只有五十出头,正是因为他算半个修士,中年步入筑基,隐居于此看出了我的身份,这之后我偶尔提点他,他也会赠予我一些名贵药材,之前的火荆棘就是从他这得来的。

    “我家狗病了。”我开门见山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真的因病找他,以前最多的是来买些药茶或者用以消毒的艾草。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捋了捋小胡子,然后很笃定地问道:“陆星灿那孩子病了?”

    我:“……我说我的狗。”

    他哈哈一笑,再次点头道:“所以陆星灿那孩子得了什么病?”

    我将膝盖上软绵绵的小东西抬起来放到他医馆的病床上,指着那团东西看着他。

    他这才注意到放在病床上的狗,颇为震惊:“这原来不是您膝盖上的兔毛球挂饰?您说的原来是狗啊!”

    我说的一直是狗!但我懒得跟他争,“你快看看它是怎么了,今天突然开始不吃不喝。”

    老医师提着小白狗几只爪子看了看,又掰开狗嘴看了看,最后叹息摇了摇头,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我:“千雪先生,恕老夫直言,虽然很遗憾这小同志已经去了。”

    “啊?”我一怔。

    “最好的证明就是,它已经没有心跳了。”

    “怎么可能,活的死的我能不知道?”我用手探向小狗毛茸茸的胸脯——

    真的没有摸到任何心跳。

    死了?真的死了?不可能,刚在路上它还在我膝盖上叫呢!

    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虽然我依旧没有摸到任何心跳,但是那小狗却抬起头朝我“呜”了一声,我松了口气,倒是一下子把张大夫吓得跌坐在地,帽子都掉了。

    “怎么可能?!”他大叫。

    “看来你也治不了它。”我看着颤颤巍巍指着狗的张大夫,难掩失望。

    “不是……不是……不是……”张大夫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猛地一拍掌,“它根本就不是一般的狗!”

    “呵,我养的自然不是一般的狗。”

    “那您来找老夫作甚!”

    “我不懂医术,但我知道它身有异常并且能从它体内感觉到非常微弱的灵力,你既是修士也是医生,你摸一下它的脉,能否看出一二?”

    老医师这才吹着胡子又站回了病床前,“先说好,老夫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保证能看出什么。”

    我点了点头,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半晌张大夫又是那副摇头叹息的样子,并且郑重地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老夫只能告诉先生,它是一只死狗。”

    我欲言又止,他朝我做了个且慢的手势,继续说道:“老夫说的是从一开始,听先生的描述,此犬已经养了一年有余,可老夫看它的骨龄却只有三月龄。再说到它体内的灵力,并不是寻常的灵力,而是一种……老夫也没见过的,象征着生命的奇妙灵气。”

    经他这么一说我瞬间想到,陆星灿体内不正有着象征着生命之力的玉荷血脉么!

    “此前这只狗的身躯被种下了生命之力的种子,一直接收着那种特殊灵力的浇灌,灵种在它的体内生根发芽,灵芽支撑着它的灵魂,让它与活狗无异,只如今它体内的芽因为长日无灵力浇灌而濒临枯萎,它那借来的生命力,也是真正要走到尽头喽。”

    我的心沉了下去。

    走出医馆,天已经全黑,街道因为阴云遮住月光而漆黑一片,我轻抚膝盖上安静蜷缩的小狗,明明它还在呼吸,可我却无能为力。不由想起陆星灿跳进水里救它那日,想想也是,这么小的狗在冰冷的江水里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真的有让它活下来的奇迹?它本就不在原剧本里,主角一走它的命数也将走回死亡的正轨。

    我轻抚那越来越虚弱的小毛团子,你也没有主角光环,和我一样,所以你要死了,我却救不了你。

    如果你落水那天,我没有看陆星灿的好戏,毫不犹豫直接把你们救起,你是不是就不会死?就能和普通的狗一样活着?

    这种心脏的酸痛感就是后悔么?我冷笑,所以说感情真是一种多余的东西,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动物,仅仅是喂了这聒噪的小东西半年,我竟也会不舍。

    “呜……”似乎早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虚弱的小狗睁着湿漉漉的黑眸看我,想要安慰我般,费劲地伸出舌头轻轻舔我的手,像在做道别。

    “能别死么?我这一生也没多少可牵挂的东西。”我轻轻摸它的小脑袋,“都怪你不负责任的主人,把你独自丢在这里,让我养死了。”

    “呜呜——”它温顺地看着我,小鼻子费劲地哼哼唧唧。

    突然医馆旁小巷阴影处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那狗在说,它很喜欢你,不要自责。”

    我一惊,用袖子护住膝盖上的小狗,仔细辨别,小巷子里坐着的不正是那个转说中的“西街老流浪汉”,陆星灿口中的“端木剑神”么?我厌恶地皱了皱眉,想要离开。他却再次开了口:

    “你想救它么?”

    我看向他。

    “看到你用那么美丽的脸做出那么悲伤的表情,本老绅士可坐不住了,我有办法救它,不知千雪先生有没有兴趣一听?”他脏兮兮的头发下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

    虽然理智让我别信他的鬼话,但我抚着小狗颤抖的脊背,还是驻足问道:

    “你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