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得像要下火,知了在老杨树上叫得人心烦意乱。
两个脖子里围毛巾的汉子在树荫下过晌,边吃杂面馍夹菜,边天南地北地闲扯。
“应多米他老奶说,今年年关,等应老三拿到货款,就要给他许人家了!”
“大惊小怪什么,应家那丫头…呸、那小子都快二十了。”
“净胡扯,人刚过了十六周岁生儿,他老奶还挨家挨户地送了鸡蛋,啥记性!奇怪,这几年都兴晚嫁,应老三把那小子宠的跟眼珠子似的,咋舍得十六就嫁了?”
“十六虚一虚不就二十了……哎,今年年关,那还有半年,挑户人家挑半年,这还不够宠?”
只见这汉子眼珠滴溜一转,凑近了道:“你说应老三家就这一根独苗,要是许个男的,那不是要绝后?
“你真白长一双眼,应多米那一幅娇惯样,再许个黄花闺女,床上谁伺候谁都说不清,应老三舍得他儿子受那个累吗?再说,真想要孩子也不是没办法,人家有钱嘛……”
两双贼目对上,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半天,一汉子忽然觉着后背刺挠,他往后拼命够着也挠不到,正呲牙咧嘴时,一只凭空出现的大手伸过来,唰唰两下便帮他解了痒。
“哎呦呦、舒坦……哎!”
还没叫唤够,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地一转身,只见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站在他们后面,同样的汗衫裤衩白毛巾,雕像似的静静瞅着他们。
“王叔、二大爷。”青年表情木着,丝毫没有听墙角的局促,因个子颇高,眼神须得垂着才能对上二人的视线。
“赵笙?你小子出个声儿能咋的?”
二人差点被他吓倒在地,没声好气地抱怨着,心说这赵家小子哪哪都好,就是太闷,三棒子打不出个屁!也不知刚刚的谈话被听去了多少,罢了,左右只是些闲话,没什么好避人的。
与此同时,这谈话的主角,可是正在受着一场煎熬。
应多米坐在滚烫的水泥房顶上,两条细腿乱蹬,把晾晒的红薯干踢得满地都是。巴掌大的小脸被日头晒得通红,稀里哗啦地抹着泪嚎:
“呜……我就、就要上学,我就要我就要!你跟我爹都是老封建!我要跟我娘过,我娘肯定让我读高中!”
楼下传来老太中气十足的骂声,正是应多米的奶奶吴翠:“去!你有本事就去!寄宿学校的老师天天拿鞭子抽人,你要是想死外头,我这就给你收尸!还找你娘?人家早当上城里的阔太啦,你尽管找去,看她认不认你!”
普遍的说,没娘的孩子是很苦的,可这“普遍”到了土皇帝应多米头上,就有些牵强了,牵强归牵强,每到撒娇与不讲理时,他那在三岁便跟着城里人跑了的亲娘,总要被拉出来作为他“苦”的证据。
没法子,应多米从小到大,的确是没吃过其他的苦了。
应家住的是二层的自建房,位置又在村头,上田回家、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他瘦巴巴一个坐在那,被大太阳晒得头昏眼花,一张饱满的唇也起了干皮,气势汹汹地嚎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他倒真情实意地觉着自己成了个没书读的可怜书生,豆大的泪珠比不上瓦片烫,连痕迹都留不下,和他一样做了无用功。
吴翠那股倔劲过去,也有些后悔起来,但又拉不下老脸服软,只能盼着有好心人来劝架。几个叔婶路过,都以为应多米是平日里的小打小闹,逗狗崽似的嘬两句便走了。
直到可怜书生快跟眼泪一块蒸发在房顶上,这个“好心人”才姗姗来迟——赵笙他娘应雪苓,应多米该叫苓婶。
“这是谁家小子,咋在房顶上?”应雪玲一身蓝麻布衫,面容笑眯眯地皱着,跨过门槛走进来时,手里还挎着个小竹篮,正好遮住衣角的补丁。
应多米这会已经哭不动了,也没看清来人是谁,趴在干干脆脆的红薯干上,眼前直冒金星。
吴翠没声好气道:“说不得也管不得,正上房揭瓦嘞,也不嫌烫脚!”
“我刚给赵笙送了饭,咋,还是因为上高中那事?”应雪苓拉了吴翠的手进屋,压低些声音:“婶子,您先消消气,孩子都精着呢,热了自己知道下来,这正晌午的,您可不能站外面干晒着!”
吴翠倒了碗凉水喝下,这才道:“雪苓,你是教过书的,帮婶子劝劝他,不用多说,先让他从房上下来就成!”
于是应雪苓走到院子中间,冲着那二层小楼上扬声道:“多米,下来跟苓婶儿说说话!”
不出意料地没人应,她也不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徐徐道来一句:“我跟你奶奶都老啦,爬不上房顶,你再不下来,我可要叫个大高个儿上去抓你喽!”
听到某个字眼,应多米耳尖颤了颤。
“赵笙啊——这有小孩不听话,来把他……”
应多米火烧屁股似得一骨碌爬起来,一边往屋后梯子上踏一边慌慌张张地叫:“我下来、我下来了!别叫赵笙哥!”
……
脚触到地面的一瞬,应多米那股子死犟到底的气也消干净了,一方面是应雪苓的恐吓,另一方面是他实在受够了日晒的苦,此时终于得了解脱。坐在桌边灌下去半碗温水,体内水分重新充盈,他才又抽抽搭搭起来。
吴翠拿着一盒蛤蜊油,干枯的手指沾了满满一坨往应多米细嫩的脸蛋上抹,她这孙子长得好看,薄眼皮、尖下巴,还有一双福气的小肉嘴唇,现在呢?彻底成了个关公脸。
于是吴翠将到嘴边的斥责咽了下去,只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此时唯一能开口的只有应雪苓:“多米,苓婶知道你为啥想去高中,无非是觉得高中里学生多,离家也远,没人能管你,是吧?这样想可错了,婶子是在高中教过书的,实话跟你说,高中管的那叫一个严,别说玩了,学生们下课都还写题呢,早上天不亮就起床……”
微凉的蛤蜊油黏在脸上,很快便被体温同化了,刺辣辣地发热,听着应雪苓的絮叨,应多米心中的小火苗又燃起来,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上高中才不是为了玩,我是——”
在两个女人担忧的注视下,这话音还是及时地刹住了车。
他默默揉了揉鼻子,在心中将那句话说完:
我是为了考大学。
是的,应多米成天只嚷嚷着要上高中,可他谁也没告诉,他上高中是为了什么。
他是为了当赵河道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赵河道村在十里八乡中虽算不上大村,可改革开放后,隔壁李家庄一连出了两个大学生,村里敲锣打鼓地送他们去省城上学,鞭炮更是放了十好几天。赵河道呢?高中生倒有几个,大学生,一个没有。
应多米不傻,知道应老三宠他,也知道应老三能干,是赵河道村最能挣钱的老爹,可这不妨碍他觉得应老三看不起他,他是他儿子,不是他养的那窝白兔,他不想每天吃饱喝足、围着老爹的裤脚转圈,等到年龄合适时就被送出去交配,他不想!
既然上高中的事打了水漂,应多米只能暗暗开导自己,那个破寄宿高中还不知教的怎样,他闹累了,也丢够人了,脑子被太阳晒过一通,倒是生出了些别的想法——
他决定自学考大学,让应老三和村里人对他刮目相看!
而在这之前,他要把计划捂好了。
应雪苓走后,祖孙俩人互相瞄了几眼,接着一个回屋看书,一个去捡院里被踢落的红薯干,今天这一遭算是揭过去了。
入夜,路灯的光晕昏黄,还不如月光亮堂,八月的夜晚没有风声,蛐蛐蹲在墙角叫,知了趴在树梢叫,传到人耳朵里是一样的嘈嘈不停。
窗外的花生地覆了蓝莹莹的一层纱,屋里却闷热,上好的凉席也不管用。应多米躺在小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身上皮肤是天生的嫩白,即使被狠晒了一通也不见黑,只是又红又刺挠,涂了蛤蜊油也不大管用。
他很想打开风扇对着晒伤处吹凉风,奈何前几天与应老三嘴仗时,男人的大脚把风扇线踢断了。
应多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干脆翻身下床,伸手将凉席卷起来夹在腋下,又在脑袋上顶了个枕头,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溜过奶奶敞开的屋门,又爬上了屋顶。
与正午大不相同,夜晚房顶瓦片微凉,只是光脚踩着就十分舒服,他满意地舒了口气,将凉席抻开便躺了上去。
屋顶听不清昆虫的叫声,只有大而亮的星星陪着他,应多米也是第一次在这里睡觉,新奇过后,睡意渐渐上涌,就在意识昏沉,即将入眠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环绕的嗡嗡——
“啧!”
应多米扬起手使劲挥了挥,好不容易积攒的睡意被打破,他气恼地蹬了蹬腿,翻身继续酝酿,可蚊子像是盯死了他这个细皮嫩肉的血包,挥开后又飞回来,殷勤地不停嗡鸣。
应多米彻底愤怒了,猛地撑坐起来:
“烦死了——哎、哎!”
他动作太大,没注意到身下的某个瓦片松动,只是一愣神的功夫,滑溜溜的凉席竟带着他从屋顶斜坡向下滑去。
极度慌乱下,应多米张着嘴,嗓子却失了声,双手徒劳地扒了几下,又因力气太小而什么也没抓住,在瞬间的失重中,应多米心想:完了,赵河道村未来的大学生怕是要摔成傻子了!
可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
“呃!”
应多米惨白着一张小脸,怔怔看着屁股下头被当做肉垫的男人,田间的草叶气息莽撞地冲进鼻腔——
“赵、赵笙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