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伊衍通过跨越时空的万象阵抵达他被迫接手的那个空桑。
踏出万象阵便瞧见锅包肉等候在偏殿门口,同样得体的装束和优雅的微笑却并未让伊衍有任何亲近之感,反倒让他自内心深处感到一种莫名的危险。而这种危险不仅仅来自于那象征着食魇化后隐隐闪烁着血光的双瞳,还有对方那肆无忌惮打量着自己的目光,他逐渐放慢脚步,以冷然的眼神回视,口中淡淡道:“空桑少主伊衍,从今日起,便是此处的主人。”
在伊衍释放的灵力威压中微微眯了眯眼,锅包肉似笑非笑勾起唇角,同每一个时空中的他一样抚胸致意,“我是锅包肉,此处的管家。往后,典狱长有何需要,都可以告诉我,我定会尽职尽责完成管家的工作。”
“典狱长?”为着这个意料之外的称呼,伊衍第一次认真看住锅包肉,微顿片刻后沉声道:“我并不认为你们是囚犯,空桑亦不是拘束你们的牢笼。若要自怨自艾,先想想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伊衍的语气不重,但斥责之意却明明白白,锅包肉眼底几乎不可见的闪过一丝凶光,转瞬又化为格外灿烂的笑容。侧身让到一旁,抬手示意伊衍先行,他意味深长道:“是不是牢笼,还是请典狱长亲眼看过之后,再说吧。”
并不惧怕锅包肉从后偷袭,伊衍昂首跨出偏殿,随即紧紧蹙起眉心——和他的空桑一样,放置《食物语》与万象阵的神殿位于最高处,一眼便可俯瞰整个空桑。但这一眼看去,却不见空桑该有的生气勃勃,弥漫的魇气几乎遮蔽了天空,让这里如同一片死域,看不到任何一点生气与希望。
也是这一眼,让伊衍有些认同锅包肉所言——这个空桑的确已不再是食魂的桃源仙乡,而是囚禁他们的牢笼,他们终日受到魇气侵袭,生出的怨气化作新的魇气,无限循环,等同于一个死局。
看着眼前这一切,伊衍久久沉默,心神也有了些微的恍惚。而就在他失神的一瞬间,一支利箭从身后破空而来,发出尖利的呼啸,直逼他的后心。
仿佛早有戒备,他敏捷闪身的同时以两指紧紧夹住那携带凌厉杀意的箭簇,无视手指被划破的疼痛,回头看住手中还握着嗡嗡作响的长弓的锅包肉,唇侧浮起一抹嘲弄的弧度,“我既然敢来,便没那么容易被你杀死。若我是你,会稍安勿躁,看清了形势再动手。冷静持重是你的优点,好好揣着,别让我一来便对你感到失望。毕竟,我不是非你不可,也不指望你能成为我的助力。”
一击未中,锅包肉坦然收起长弓,似未听见伊衍的嘲讽般优雅施了一礼,微笑看着他道:“请典狱长移步住处吧,鹄羹已经为您收拾好了一切,只待您入住了。”
能屈能伸,倒让伊衍对锅包肉高看了几分,亦对彻底化作食魇的食魂的心性有了新的认知。他们并非如同余洋那般受魇气侵袭时理智尽失,反而保留着该有的清醒,只是恶的一面在魇气的作用下被无限放大,变得嗜血冷酷。而这样的情形对他而言既是更大的威胁,亦是机会。
不知是不是接受了伊衍的建议,一路上,锅包肉再无异动,反而像无事发生一般,一面走一面为他介绍空桑如今的情形,让他知道这个空桑的食魂彼此间相处得还算太平,不存在相互死斗的状况。
就这么相安无事的来到一所植被凋零的院落前,看着矗立在阴沉沉天色下的两层小楼,伊衍脚步微顿,释出些许灵力探查了一番,确定里面只有鹄羹一位食魂在后,方抬脚迈入其中,顺带着问跟在身后的锅包肉:“这可是前空桑少主的居所?”
“是。”回答得言简意赅,锅包肉暗中观察着伊衍,见他只不置可否的微微颔首,再不言其他,遂又轻笑道:“这里一切都收拾妥当了,难道典狱长还不满意吗?”
从始至终都不称一声“少主”,伊衍自然明白锅包肉在用这样的方式告知他,绝不会视他为主;而“典狱长”这个称呼,也昭示着他们身处对立面。不过,他也从不抱与他们相亲相爱,最终感化他们的妄念,这种明褒暗贬的做法于他而言什么也不算,淡淡笑过之后径直朝正厅走去。
小楼内部的陈设看着倒也雅致,正厅连接着书房与起居室,卧房则在二楼,通过设在外部走廊上的楼梯可到达。尚未跨入正厅,便看见鹄羹从内笑吟吟的迎了出来,伊衍停住脚步声,眯眼不动声色的打量他。
不知是等级的差异还是曾经的遭际,比起锅包肉,鹄羹身上的魇气更重,让他身后那四叶本该洁白的羽翼看着也是灰扑扑的。而他那双晶红瞳眸在食魇化后亦不复清澈,不时滑过的浑浊血光为他秀雅俊美的容颜染上了一抹妖冶之气,看着分外诡异。
“床已经铺好了,少主远道而来想必辛苦,不如先歇息了吧。”仿佛未曾注意到伊衍眼中的冷漠,他敛衽施礼,格外谦恭的微弯着腰,眉目间一片柔顺。
只可惜,锅包肉之前那声“典狱长”已让伊衍有了心理预期,反倒显得鹄羹这声“少主”既突兀又刻意。对鹄羹的恭顺视而不见,他径自踏入正厅,坐下后以极为淡漠的语气道:“将《食物语》逞上来,我要看看到底还有多少食魂留下。”见他俩正隐蔽的交换着目光,他似笑非笑勾动唇角,“别跟我说《食物语》已下落不明,你们还在这里,说明它并没有被毁去。尽早拿出来,也省得我费功夫,说不定还要带累你们受苦。”
伊衍初来乍到便这般强硬,显然是锅包肉和鹄羹不曾料到的。静默一阵后,还是由锅包肉先优雅一笑,“《食物语》的确是被我们收起来的,因为想着典狱长或许并不需要它。毕竟,那是与食魂签订的契约,而我们,是食魇。”
知道锅包肉化灵后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外交官,嘴上功夫了得,伊衍懒得跟他废话,微微一蹙眉后,脸色倏然转冷,“拿还是不拿?”
“当然要拿,那本就是典狱长的东西,我们怎会擅自据为己有?”像是早就商量好的,伊衍话音刚落,鹄羹连忙站出来唱红脸,格外温顺的道:“既然典狱长急着看,我这就去将《食物语》取来,劳典狱长略等等。郭管家,你还是先去为典狱长泡壶茶吧。”
当然知道他俩要出去再谋划一番,伊衍决定给他们这么个机会,看看还有什么戏可看,遂缓和下面色,微一颔首算是同意了。只是在锅包肉跨出正厅的一瞬间,他突然朗声道:“郭管家冲泡红茶的手艺应是绝佳,但愿不要搁什么不该搁的东西,免得弄坏了味道。”
“典狱长放心,才刚刚收到过教训,我不会再那么鲁莽了。”停住脚步,回头对伊衍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锅包肉冷冰冰应道:“您放心,您要的惊喜,我会好好准备的。”
“那我便期待着郭管家的惊喜。”说实话,伊衍并不担心锅包肉会在吃食中下毒,因为吃过蟠桃之后,一般的毒药对他而言已毫无威胁,但该给的警告还是要给,毕竟这种琐事多了,也让人厌烦。
待他俩走后,伊衍抓紧时间在住处周围布下灵力结界,以防止其他食魂拉帮结伙上门。随后,他又在屋里各处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倒让他略感意外。
从二楼下来时,锅包肉和鹄羹已经回来了。看他俩一个站在桌边倒茶,一个手捧着《食物语》垂首默立,皆表现得十分臣服,伊衍不吝露出些许满意的微笑,走到桌边坐下。接过香气扑鼻的红茶,他浅浅抿了一口,对鹄羹点了点头,“拿过来吧。”
“是。”缓步行至伊衍面前,双手将厚厚的《食物语》奉上,待他一面放下茶杯,一面伸手来接时,鹄羹低垂的红眸突然亮了亮。
说时迟那时快,灰白色的宽大羽翼猛然朝前一扇,搅起狂风的同时一柄锃亮的匕首直直刺向伊衍胸口,鹄羹眼中不复之前的柔顺,变得嗜血又癫狂。而站在一旁的锅包肉也瞅准机会,配合着他释放出浓稠的魇气向伊衍袭去。
仿佛早知他俩的突然发难,伊澈敏捷向后一仰,抬腿一脚将先一步扑近的锅包肉踹飞出去,紧接着一扬手,紧紧捏住鹄羹的手腕往身前一扯,以密法将正疯狂舞动的四翼封印回他的肩胛。做完这些,他微微笑着一点点掰开紧握着匕首的纤白手指,将匕首拿下来放到一边,好整以暇道:“图穷匕见?你们两个商量了半天就商量出这么个过时的办法?还真让我失望啊。”
“放开我!你这个恶鬼!你们姓伊的都是恶鬼!不得好死!”被强大的灵力压制得喘不过气来,鹄羹眼中迸发出浓浓的恨意,死命挣扎着发出凄厉至极的嘶吼。扭头看向半跪在地上,好半天站不起来的锅包肉,他嘶声道:“杀了他!你还在等什么?你忘了那姓伊的从前是怎么凌辱我们的吗?你还想那些噩梦再重来一回吗?”
“不……我没忘!也不会忘!”许是受到鹄羹言语的刺激,锅包肉竭力站起身来,眼中闪烁着暗红的血光,一步步走向伊衍。英俊的面孔因刻骨的仇恨而扭曲,他机械的扭动着头,颈骨发出咯咯的声响,高高扬起的唇角泛着令人恐惧的狰狞,“姓伊的都该死!就算我们出不去,但进来的,一个都别想活!”
直到此刻才清楚的认识到,堕落为食魇的食魂散发出来的魇气远比天然而成的食魇要强大得多,即便强如伊衍,也被那污浊邪恶的气息逼得几欲作呕。面色一凛,他将灵力拧成无形的绳结束缚住哪怕步履蹒跚,也依然试图攻击自己的锅包肉,冷冷望着满是不驯与憎恨的血色金瞳,“就算姓伊的死绝,既成的事实也永远无法改变。放下恨意,接受我的净化,是你们唯一能够得到解脱的办法。”
“解脱?”即使在灵力的威压下连抬头都困难,锅包肉仍竭力死死盯住伊衍,充满嘲弄的回应:“谁说我们想得到解脱?食魂如何?食魇又如何?不都是被你们这些姓伊的当成玩物吗?既然如此,不如一起死!”
虽是被迫接受九重天的任务,但身为食神,对食魂的怜悯珍视乃是天性,伊衍一早就怀疑过这个空桑前任主人必定是做过无法饶恕的事,才会逼得所有食魂不惜堕落为食魇也要将其杀死。看着锅包肉愤恨至极的眼神,再听鹄羹那声嘶力竭的怒吼,他眉心紧拧,沉声问:“他究竟对你们做了什么?”
“呵,做了什么?”回应伊衍的是鹄羹,看到那双一看就恨不得剜掉嚼碎的冰蓝眼瞳回转过来,他狞笑道:“你敢放开我,我就让你看!”
许是知道这是唯一能接近真相的机会,伊衍收回灵力的同时淡淡提醒:“别做自残的事,否则你们想在我身上报仇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没了灵力的压制,鹄羹一下子便从伊衍手里挣脱出来,猛的向前一窜,站到锅包肉身边。稍微平复了一下发狂的心绪,他转身面对伊衍,锐利如刀的目光中泛上满是恨意的冷笑,“你可要看清楚了,我让你死个明白!”
再度变得凄厉癫狂的嗓音刚一落下,鹄羹已用魇力震碎了身上保守的衣袍,看得伊衍眼瞳猛然收缩——